第五章
夢過半,夜還深,三床被子壓在身上,讓許連琅生了一身黏膩的汗。
她披上外袍,推開了西廂房的門。
正殿裡還有一盞孤燭亮著,將裡面的兩個人影拉的很長。
容嬪已經就寢,床邊坐著路介明,束髮的葛巾已經被拆下,發梢垂在胸前,擋住了他的臉。
夜幕的色澤淡了下來,褪卻了幾分黑,填上了許多筆藍,快要天明了。
七皇子該是守了一宿。
許連琅在殿外站了許久,手抬起又放下,最後還是沒能推開那扇門。
白日裡到過的那片銀杏林,又落了許多葉子,踩在腳下,碎成了渣塊。
許連琅撿了幾塊石頭,大力的往湖裡砸出一個個水花。
再扔到第五塊的時候,有人喊了聲:「幹嘛呢!幹嘛呢!想不開要跳湖,也別髒了爺的湖!」
許連琅扭頭,看到一張和她一樣驚訝的臉,左眉尖上那個黑痣隨著肌肉聳動著,顯然是著實意外她的到來。
「喲,小丫頭,怎麼是你。」
李日公公該是剛醒,打了個哈欠,又朝她招招手,「過來,分你點熱湯喝。」
許連琅順著他手的方向去看,才後知後覺發現李日公公是從船上出來的。
船艙很小,她貓著腰進去,和李日公公面對面落座,本就不大的空間更加侷促。
她心情不佳,情緒掛在臉上,李日從懷裡把酒壺遞給她,「喝點?」
酒壺蓋一打開,酒氣便迅速蔓延了整個船艙,還沒入口,就有點醉的意味。
許連琅揉揉鼻子,小聲道:「多謝李日公公,今兒個還得做事當差,喝不得。」
李日也不強求,自顧自的又舀了一碗熱湯推到她面前,他沒骨頭一樣的仰倒,腦袋枕在自己手臂上,一邊打量著她的神情,一邊道:「你說你,許姑姑的恩情我雖然還不清,但你也不能不分白天黑夜的擾我。」
「你這幾石子下去,我少睡一個時辰。」
「哎呀,年紀上來,就是覺淺。」
許連琅被他說的不好意思,正欲道歉,又被他打斷,「在聳雲閣受委屈了?」
聲音幾經變調,到這句時,已經滿是溫和。
許連琅喉嚨突然就湧上酸楚,她點點頭,又快速搖頭,矢口否認。
李日「咯咯」笑了幾聲,「受不了就換個差事,有什麼大不了的。」
許連琅沉默了好一會兒,熱湯被她捧在手上,熱氣氤氳到消散,她望著碗底,最後又放回桌面。
她慢吞吞的說著:「因著父親的緣故,我早晚是要進宮侍奉貴人的。」
李日點頭,「大燕自開朝以來就有的律令,地方官員須選幼女進宮侍奉,任何人只要你還吃著官府的俸祿,就不得違反。這種事,就算是腰纏萬貫,也沒有辦法。」
李日悶聲喝了一大口酒,酒入喉中,他嘖了一聲,「地方官家小姐無論在家如何寶貝,來了宮裡不也和我們一樣,伺候人的玩意兒。」
他突然感慨良多,又猛灌了一大口,誰願意生來就伺候人呢。
這宮裡的奴才,左右不過是兩類,一類如許連琅這般,地方官家小姐,因著律令進宮伺候幾年,早晚有出宮的那一天;剩下的一類就像他自己,本就是泥腿子的出身,到了宮裡,依然是泥腿子,不,是學會了狗仗人勢的泥腿子。
像他這樣的人,吃人不吐骨的皇宮,就是他們最後的棺材板了,可能死的前一天,還要匍匐在貴人的腳下,一聲一聲叫喊著,「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大家都是人,憑什麼他就是奴才,他就該死呢。
不就是沒能投胎個好肚子。
他前半生忙著做成個好奴才,後半生依然忙著做成個好奴才。不知道臨死的時候,做沒做得成好奴才。
李日喝的太急,嗆出了咳嗽,許連琅遞給他帕子。
他沒接,眼珠子轉了一圈,看著雪白的帕子,說:「給我用,多浪費。」
他順了順自己的胸口,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許連琅抿了抿唇,她手心裡冒了些汗,也不知怎得,面對著李日公公,那些舊事好像就都能說出來了。
昨夜的夢中,往日記憶,都藏了一個孩子,一個粉雕玉砌的金尊玉貴的良善孩子。
「很小的時候,我娘親就一再叮囑過我,後宮人心險惡,漂亮的皮囊下藏著的都是兇殘的惡鬼。就像是山中的毒花,總是用最斑斕的色彩蠱惑著獵物。」
「於是,我打小,就非常抗拒進宮這件事,我眼拙的很,分不出好壞,就怕進了宮,被鬼害沒了命。」
她口中發乾,熱湯已經涼透了,李日又給她倒了一杯熱的,她小口小口的喝著,「前些年,我姑姑得了嘉賞,中元皇宴她可帶家眷進宮賞玩……」
李日「嗯」了一聲,「大燕開朝頭一次,皇上賀太后娘娘沉疴病癒,特賞了太后娘娘身邊的姑姑這個賞賜」。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許姑姑人好,老天給了她個好緣法。」
許連琅認同,姑姑在宮裡待了大半輩子,各宮嬪妃都是要給上幾分薄面,雖然沒能婚配,但太后她老人家疼她,給了她一個無憂富裕的後半輩子。
她快速喝完熱湯,接著往下講,「初次進宮哪裡懂什麼規矩,我那時年歲小,好動好玩,聽不得姑姑囑咐,在太后娘娘宮裡碰了不該碰的東西,被嬤嬤好一通訓斥責罵。」
她在家裡眼珠子似得被疼著寵著,第一次面對這樣陣仗的責罵,又驚又恐,整個人都呆愣住了。
那嬤嬤言辭劇烈,興許和姑姑不對付,一聽她是許姑姑親戚,更是不留情。張口閉口就是五十大板扔出去,就是砍頭謝罪,她太小了,第一次面對宮廷的威嚴,只覺得下一秒就要死過去,死亡的恐懼在大腦中渙散,她怕極了,偏偏那嬤嬤一見她哭,就要動手。想大哭,又不敢。
整個人瑟縮著發抖。
「就是那個時候,我遇上了給太后娘娘請安的容嬪娘娘,娘娘美貌動天下,人卻溫柔隨和,輕柔幾句話將那嬤嬤打發了,拉著我的手悄悄地將一盒糕點塞到了過來,坐在她身邊的七皇子粉雕玉砌金尊玉貴,已經到了換乳牙的年紀,笑起來露出空空的門牙,扯著我的衣角,喚姐姐。」
她被嚇的六神無主,容嬪母子驀然出現,像極了畫本里的神仙菩薩,金光普照,救她於死亡的極度懼怕中。
她捏著秀致的手指,眉間漸漸舒展開,如今的少年漸漸與記憶中那個奶奶的小人兒重合,「我到現在都還沒見過比七皇子更好看的孩子呢。」
那個小小人兒,被一身絳黃色四爪蟒盤踞的華貴衣袍包裹,鼓鼓的腰肚間繞滿了香囊玉佩,走起來搖搖晃晃,月牙兒一樣的眼裡望進去個小小的她。
他蹣跚而來,扯上她的衣角,肉乎乎的小手軟糯,指著那盒精緻的,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糕點,道:「姐姐,你吃。」
在她彎腰接過那盒糕點的時候,他突然湊近她的耳朵,他尚且表達不出準確的話,含含糊糊的語氣帶著黏黏膩膩的口水,一併蹭上了她的耳垂。
她聽到他說,「皇祖母不喜歡我們,你……吃吧,母妃說……粒粒皆辛苦……浪費……不……」
他雖說著這樣的話,清亮黑黢的眸子裡卻滿是明媚而柔軟的光澤。
他明明遭遇著長輩的嫌惡,卻被母妃牽來安慰第一次進宮被宮人呵斥嚇哭的她。
那是她見過最為乖巧、漂亮的孩子,也成了她如今踏足這個規矩森嚴且吃人不吐骨宮殿的唯一念想。
她躲不開進宮的命運,但這位小皇子,恰恰好給了她進宮的勇氣。
宮裡不是只有壞人的,看啊,還有這樣一位小皇子用最柔軟的心腸安慰她的眼淚。
那她這被高高宮牆擋住,只能看見四角天空的九年裡,肯定是會碰到很多小皇子式的人物。
有的人,總是會莫名其妙的在特定的地點和特別的時間成為別人的希望和期待。
當年的她,存著這樣的念想進了宮,命運的機緣又將她陰差陽錯送回到小皇子身邊。
她本以為,一切都是最好的,卻沒想到,所有的差錯都抵不過皇子的變化。
「所以他不接受你的好意,反而出言警告你,拿你的真心去餵狗,你覺得委屈了?」
李日望進她眼睛裡,她頓了一下,「不是這樣,我是覺得絕望,這些旁的人帶給他的傷害,是根本補救不了的。」
「我弟弟小時候被狗咬過屁股,後來無論我如何央求,他都不肯再去摸一摸小狗,哪怕那隻狗溫順無害。」
她乾澀的笑起來,「七殿下不單是不肯相信我,他是對所有人都不肯再相信。與這相較,我那點委屈算不了什麼。」
李日扯動臉皮,笑了一下,如實的說,如今許連琅的這些想法,在他看來就是剛進宮的新人的傻想法。
在宮裡,付諸這麼深的情,太傻了。
於是他道:「既然彌補不了,你又何必繼續留下來。女媧才能補天,你是女媧嗎?你能補好那個皇子嗎?」
他屈起手肘撐在膝蓋上,將船上避著風的藍色小簾掀開,天光已經大亮,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風也一天一天凜冽。
許連琅站在船頭,看著月亮的殘影,喃喃道:「或許呢,我總得試一試。」
她被額前的碎發迷了眼,待她整理好髮絲,躬身下船的時候,卻突然對上一雙暗含警告的眼,李日公公嘴巴動了動,有話語接連而出,聲音太淡,風吹落葉下,輕而易舉的被掩蓋了。
「你娘說的沒錯,漂亮的皮囊下藏著的都是兇殘的惡鬼。」
「聳雲閣那位更是。」
(本章完)
作者說:有時候把一個人放在心裡很高的位置,就是個巧合。
恰恰好,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了。
然後,心裡的那個位置,就只給了他。
他可能沒有多好,就是出現的時機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