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將那些藏積的,被記憶封存的陳年往事一股腦傾訴完,許連琅覺得胸口的酸脹好了許多,堵在嗓子眼的東西被吐了出來,腦子被暫時清空,她才能再次思考。
李日公公那兩句話聽不大清楚,等她再去詢問時,李日又眼神閃躲,含含糊糊。
「知道那些亂七八糟的勾當有什麼用,我這兒幫你瞅著,左右不過三月,總能給你尋了更好的去處,就先暫且在聳雲閣忍忍吧。」
許連琅連忙道:「公公不用這般,我願意留在聳雲閣的。」
李日喝得有些醉了,腮邊悄悄地爬上來一坨紅,眼睛快要睜不開,半眯半樂。
他躺回到船艙中,朝她擺手,「要的要的,你這個心性,還是別留在這裡的為好。」
他轉了個身,背對著許連琅,「小丫頭,日上三竿了。」
許連琅「呀」了一聲,再也顧不得這件事,著急忙慌的就往聳雲閣跑。
晚了晚了!
要錯過容嬪的早膳時辰了!
熱河行宮極大,修建的富麗堂皇,依河、依溪、依山而落的宮殿亭閣隨處可見。山林掩映下,似乎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只有許連琅奔跑時的喘氣聲。
聳雲閣遠離主殿,最初建造時,是因為容嬪喜靜,不喜人鬧喧囂,那時她剛剛懷有身孕,皇帝憐惜疼愛,在行宮定了這處位置,又親自設計了圖紙,在原有建築的基礎上,以半年為工期,趕在容嬪生產前建了這聳雲閣。
聳雲閣,一如其名,高聳入雲,傍山而建,一階階石梯沿著山勢蜿蜒,一通而上,石階的盡頭,殿宇巍峨,高大的金身神佛像熠熠發光,慈悲地俯瞅芸芸。
工程浩大,造價不菲,國庫撥銀。
皇帝少年老成,鮮少怒髮衝冠為紅顏,這人生僅有的一次,就都完完全全的給了容嬪。
只可惜,當初有多風光,現在就有多蕭條。
當初讓多少人艷羨了,現在就有多少人等著踩上一腳。
許連琅帶著從膳食堂拿來的早膳,用腳踢了一下漆皮都掉落的主門,主門應聲而開,入目的是蔓延而上的數級石階,一眼望去,望不到邊際。
她扎著頭,將早膳往懷裡攏了攏,聳雲閣周界一向沒什麼人,路過的宮人都避之不及,像是此處有什麼豺狼虎豹髒東西沾不得身。
他們飛速離去,順道給她個同情卻也鄙夷的眼神。
許連琅裝作看不到,只悶頭走著,其實她完全知曉這些眼神背後的緣故。
因為她被分到了聳雲閣伺候失寵的容嬪,所以同情。
因為她還勤勤懇懇的伺候著失寵的容嬪,所以鄙夷。
有那位偷盜的婢子為先,她再做什麼勤懇忠主之事,在別人看人,都會帶著別樣的目的。
明明不是她的錯,卻連坐了她。
她慢慢加快了步子,兩階台階並為一階,她邊跑邊邁,渾身大汗淋漓,俏麗的下巴上不間斷的往下滴著汗珠。
過去種種已成過去,她扭轉不了,唯有指望未來。
她數著腳下的石階,在數到第三十個數之後,她慢慢頓住了腳步,又想起昨夜的情形。
這次,除卻那夜容嬪的聲聲控訴,她只想起了那張掛著淚珠的臉蛋兒。
她嚎哭喊叫,捶打著自己的親生兒子之前,也曾經期期艾艾的看著她求救,那雙眼睛,在清明與瘋狂中掙扎,在那一線的掙扎中,擠出了無盡的哀求。
一瞬間,恍若當年那場宮宴的角色變了。
哭的慘兮兮的人不是她,成了容嬪。
伸出手安慰的人不是容嬪,成了她。
她數不清到底爬了多少階石階,心快速下沉,沉到谷底,又驀然反彈。
她繞過了正殿,徑直去尋了那高大的金神佛像。
慈眉善目的佛有著最悲天憫人的面容,在佛的腳下,是綻放的睡蓮,蓮心碩大藏著一個趴著睡的小娃娃。
許連琅不由的放慢了腳步,儘管佛前早無香火與供奉,但她還是雙手合十拜了一拜。
這大概就是聖上曾經為還未出世的七皇子所供奉的神佛。
周邊無人,一佛一人,遙遙相望。
金身佛像,也抵不過時間侵染,斑駁開來,佛面漆黑已經辨不清,就像這對母子。
滾入淤泥的貴人用淚水、用嘆息無聲的向她說著,這些泥我擦不乾淨了,這些泥長在我身上了。我沒了華服沒了金飾,入了淤泥,無人看得見,無人管得了。
許連琅掏出帕子,努力去擦那睡蓮中的趴睡的小娃娃,積年灰塵迅速將帕子弄黑,她就丟了帕子,用衣擺、用袖子、用手去擦。
終究是沒有辦法再如之前金光熠熠,但小娃娃淨了面額,露出了那張安然的睡臉,不諳世事。
但她的七皇子,卻在世間和母妃一起搓磨著。
許連琅清凌凌的眼珠清透而亮麗,她一眨也不眨的盯著這個小娃娃。
他的皇子變得敏感多疑,變的會用言語警告人,變的封閉自己不肯再讓任何人走進。
她看著自己全然髒掉的袖子,她最愛的靛藍色百褶裙道道黑,但她慢慢吐出一口氣。
姑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法,那些緣分,不管好壞,若有緣,總是會糾纏上來。或是為了補救你,或是為了讓你補救。
也許,這就是她的緣法。
幾年前,她初入宮廷,受了這對母子的恩惠並將其奉為神祗,她們消弭了她積年累月的對於進宮這件事的恐懼,讓她終於可以以一種平緩心態,甚至於帶了期待的入宮,如今她再入宮廷,就是要將這份報答還回去。
佛像依舊,神卻不在。
本該供奉神明的人,正打算為佛掃掉那些積沉,為神除掉那些淤泥。
她救不了神佛,但她可以陪著神佛。
許連琅想,若在二十五歲之前,守在這片小地方,過完自己做宮女的九年,她情願,也願意。
……
容嬪今日早起瞧上去精神好了很多,許連琅到的時候,她已經坐在了梳妝檯前,拿著一柄木梳慢慢的梳著自己的髮絲。
「娘娘,用早膳了。」許連琅輕聲慢語,實在怕驚著她。
容嬪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優雅端莊,將木梳遞給了許連琅,與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
口齒清楚,音調柔和,徐徐緩緩,與記憶中的容嬪娘娘完全重合。
「你多大了?」
容嬪透過銅鏡打量她,那種打量不會讓人感到絲毫的不舒適,更像是一種長輩對小輩的和藹關注。
許連琅抬手,取了桌上的簪子,為容嬪挽發,她回道:「回娘娘的話,十六歲了,剛剛過完生辰,」
容嬪「哦」了一聲,笑了,「那你進宮算晚的。」
許連琅應是,「家裡不捨得,交了許多銀子,拖了又拖,拖到了十六歲。」
「看得出來,你家裡是疼你的。」
許連琅輕輕點頭,父親捨不得她,就各處塞銀子,想著能晚進宮一天就晚進宮一天,拖著拖著,就拖到了十六歲。
容嬪首飾很少,許連琅摸索了好一會兒,只找到個玉滴耳墜。
她微微矮下半個身子,去找容嬪的耳洞。戴完左耳又轉到她右耳那面。
容嬪沉默好久不語,就在許連琅以為她又如昨天一般情緒突然崩潰時,她又突然覺得手背一暖。
容嬪轉過了身子,緊緊的抓住了她的手。
她眼裡的急切不容忽視,以至於抓的許連琅手背發疼。
「昨夜我是不是又打了介明。」她見許連琅遲遲不語,慢慢紅了眼眶。
而後放開許連琅的手,一巴掌扇到了自己臉上。
「娘娘!」許連琅去攔時已經來不及。
那一掌下了狠力氣,很快那半張臉就紅腫了起來。
容嬪貌美,五官姣好,此時就越發顯的那紅印扎眼。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喃喃道,放在膝蓋上的手發著抖,「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神智不清起來,像個瘋子對著介明又打又罵,早前幾次我還可以在動手之前將介明趕出去,最近這幾回,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甚至於……甚至於一覺醒來,都不記得發生過什麼,自己又做了什麼。」
她將手插進頭髮間,哽咽的想要將自己的淚咽進去,「若不是今日早上看到了介明手臂上的鞭痕,我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介明是個好孩子,他沒做錯什麼!他不該被這樣對待!」
許連琅跪在地上,只得主動去握了容嬪的手,不知道從何安慰,只是攥緊了她發顫的手。
容嬪重新望向她,猶然還帶著淚的眼睛發著光,「連琅,我記得你,我們先前見過的,你還記不記得,我……」
她似乎是羞於拿當初的恩惠要求別人報答,幾經停頓,也說不完全。
「娘娘,奴婢記得,那年宮宴您帶著皇子幫奴婢解了圍」她嗓音清越,一雙眸子清澈動人,像是一汪清池,仿佛容嬪什麼樣的念頭,什麼樣的想法,她都會無盡包容,無盡容納。
她越是這般剔透,容嬪越是難以啟齒。
當初她不過是舉手之勞,怎麼能要求人家這般回報,但她沒有辦法了,她現在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介明不能沒人照料。
「連琅,我知道我們母子不能再給你什麼,甚至於會一再拖拉你,但請你,顧念往日情分,照料一下介明,他還太小……如果你覺得為難,那可不可以在我發瘋的時候,帶著他離我遠一點。」
「我不想傷害自己的兒子,更不想成為兒子記憶里的瘋子。」
「還有,如果那個人過來的話,請一定一定帶介明離開聳雲閣。」
許連琅懵了一瞬,「那個人……」
容嬪眼皮耷拉下來,嘴唇發白,「是,那個人,他快該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