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行宮失火,這事可大可小。
平白失火,險些出了人命,本該上報皇宮。但受傷的又是婢女,都是些死了沒了也不會有人在乎的奴才,這事兒就突然小多了。
主管熱河行宮事務的太監在這間照房周圍轉悠了幾圈,招了招手,立刻有人跟上來,他一擺拂塵,眼珠子在眼眶中轉了一個圈,「秋末冬初,天乾物燥,又是膳食堂這種遍地火星子的地兒,失火太正常了。去!告訴他們,別大驚小怪的,誰再多嘴念叨,小心自己的舌頭。」
陳嬤嬤心下惴惴,「公公,真就這樣過去嗎,奴婢看她們都傷的不清,更何況,這幾個婢子才剛剛惹了聳雲閣,關於聳雲閣的流言您不是沒聽說過,要不就真的讓上頭的人下來查查,大家也好安心安心。」
那公公瞪大眼睛,拿拂塵懟了一下陳嬤嬤,「我說你也是行宮的老人了,怎麼就拎不清,」他突然收了聲,靠近陳嬤嬤道:「要真是上頭來人查,你敢保證這麼多年你做的那些腌臢事不會被查出來?再者說,行宮出了這檔子事,怪你我失職,上頭一個不滿意,你我也就到此為止了。」
「這麼多年熬到管事公公,管事嬤嬤容易嗎,因為這麼一件小事斷送了前程,你傻不傻。」
陳嬤嬤當然不是個傻的,但她覺得恐怖,「可是公公,你瞧這一樁樁一件件,但凡有人對聳雲閣動了什麼壞心眼,絕對出事!」
「您說是不是有人故意搞鬼,攪得咱們不得安寧。不提之前的,就說上次那個偷盜的婢子,她一向小心再小心,心眼兒動的那麼精,本該做的神不知鬼不覺,怎麼就被人揭發了挨了足足五十大板,她死那日我去看了,流血的屁股上都生了蛆,人都是臭的。」
管事公公越發不耐煩,這陳嬤嬤平日裡看著五大三粗,處事雷厲風行,但到底還是女流之輩,婦人之仁,競跟著行宮一群奴才傳著沒影的事兒。
他吊著嗓子,「那要你說,是瘋瘋癲癲的容嬪娘娘做的,還是那毛都沒長齊的七皇子做的?」
陳嬤嬤搖頭,這對母子哪能有這本事。
「這不就得了!就容嬪母子那處境,誰願意幫他們沾一身腥氣。」
「可是……」陳嬤嬤吞咽口水,想說又不敢說,「聳雲閣那……佛像,莫不是真的有鬼神……懲罰……那地方也忒不吉利了……」
「那你們就少招惹聳雲閣,就當作鬼神護著他們,就當作那地方不吉利,少惹少碰,你就讓我多清閒一會兒吧。咱熱河行宮都多久沒聖駕親臨了,往年裡聖上避暑頭一個想到咱熱河行宮,這都兩年了,聖上寧願折騰去更遠的藤閣山,都不願意來這裡。都是你們這一群群的不上心,天天怪力亂神……」
……
許連琅知道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天邊晚霞似火,枯葉落了滿院。
送晚膳的小太監一踏進聳雲閣的門,整個人畏畏縮縮,放下食盒就要跑,跟平時那個翻白眼樣子差若兩人。
許連琅覺得稀奇,就將人攔住了,那小太監著急走,急得都眨巴出了幾滴眼淚,許連琅嚇了一跳。
太監怎麼也算半個男人,被她一個小女子逼哭了,這算什麼回事啊。
「姑奶奶,您行行好,讓我走吧,我之前不懂事,您可千萬別怪我。」
這話,像是對著許連琅說的,又不像是對著她說的。
「我年紀輕輕,叫姑奶奶,可把我叫老了。」
許連琅再細一逼問,就問出了那膳食堂失火的事,那小太監繪聲繪色,說好幾個婢子的肉都燒焦了,流著膿,現在都還昏迷不醒。
這一年來,但凡招惹聳雲閣的人,都像是受了什麼詛咒,不是丟了閒差就是沒了命。
一樁樁一件件各有各的巧合,各有各的緣由,湊到一起,再加上不知道從誰嘴裡先傳出來的流言,越傳越厲,越傳越可怖。
這小太監非常相信鬼神生死循環投胎之說,更是被嚇的不清。
許連琅聽完,笑的前仰後合,幸災樂禍是不對的,但這對些人不用覺得抱歉。
誰叫他們傷了她的小皇子。
路介明遠遠望過來,晦暗的眉眼因她和緩了一些,她生了單邊梨渦,笑的開懷了才會出現,淺淺的渦像是盛滿了清泉,滌著他早就蓄在骨子裡的毒,「惡人自有天收,老天開眼了,誰叫他們做壞事!活該!」
她憤恨的樣子自以為很兇,但其實透著一股子甜勁,罵人也像是在哄人。
「看吧,做壞事老天會懲罰的。」
路介明翹起了一線唇角,眼裡升騰起的笑意剛出現又被壓下去,眼底的陰鷙藏也藏不住,他嗤了一聲,堪堪移開黏在許連琅身上的視線。
從兩年前開始,老天就再也沒有在他身上開過眼。
指望天收,不如自救。
小太監見許連琅不再攔著,趕緊往外跑,踏出了聳雲閣,一副劫後重生的模樣。
許連琅朝他喊,笑吟吟,幾多調笑:「公公啊,下次可要帶些好飯菜來,小心神佛怪罪你。」
喊的太大勁了,頭又一陣陣發緊。
她手裡拿著把容嬪給的木梳,梳了兩下,疼的呲牙咧嘴。
斷髮接連掉落,她看著自己的頭髮欲哭無淚。
路介明拿著掃帚,在收拾落葉,他做的認真,庭前廊下都掃的乾乾淨淨。
許連琅想要上手搶了他手裡的掃帚,他們家小皇子金枝玉葉怎麼能做這種粗活,但干架的後勁太足,她到現在還暈暈的。
「殿下,你差不多掃掃得了,明天一覺起來我肯定可以!」她對著路介明打包票。
路介明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的懷疑意味不加掩飾。
也是,她現在走路不但打晃,還會左腳絆右腳。
許連琅按揉著自己的頭皮,「雖然小時候也常常打架,但還是第一次被扯頭髮,這感覺有點奇怪。」
她自言自語,沒注意到路介明掃地的動作慢了下來,他微挪了幾步,靠她又近了些許。
「我小的時候不像個女孩子,比男孩子還愛招惹是非,和鄰居家孩子打架,那小胖子哭哭啼啼還惡人先告狀,小胖手沒什麼力氣,指甲倒是留的長,劃出我臉上一條血道子,小孩子皮膚嬌嫩,特容易留疤。」
她一邊說,一邊指著自己臉上並沒有什麼存在感的疤,一臉鄭重道:「所以啊,殿下,你還是得好好上藥。」
「你雖是男孩,但以後也得娶妻,脫了衣裳,身上都是疤那也是不好看的。咱大燕今時下流行白白嫩嫩的男子小生。」
路介明一怔,沒想到她念叨自己幼時貪玩糗事的目的還是規勸自己用她的藥。
真的是,三句不離自己。
路介明正對著她,本欲與她提一下她那鐲子的事,他不欲受人恩惠,更不想受她恩惠,他與母妃這般境地,善意與真心已經難得,他不願揮霍。
他不是木頭人,怎麼會感知不到許連琅與以往那些人的不同。
許連琅看他陰著臉,慢悠悠回了房,又慢悠悠出來,一臉神秘,一如既往湊到他面前,含笑的眼睛像在說話,像是獻寶一樣,掏出個瓶子來。
瓶子口大開,濃香的奶味瞬間包裹住了路介明的鼻息。
是牛奶。
「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呢,就沒想著去尋,都怪我,你還小,正是饞這個的時候,怎麼就沒想到。」
「陳嬤嬤得了我的好處,昨夜就許諾過了,每日供給她的牛奶,都先緊著咱聳雲閣。」
「還想要吃什麼呢,跟姐姐說。」
她大言不慚,想要皇子叫她姐姐,但皇子本人,卻無論如何都再也呵斥不出口,不光是呵斥,就連拒絕都是難的。
她十六正是好年華,往日裡及腰鴉發光澤有度,如今絲絲縷縷斷了大半,緊貼著頭皮,像是這暮秋的葉,乾癟發脆,她須得時不時揉捏太陽穴緩解疼痛,她所有的傷,皆是因為他。
先有母妃那些拳腳,她替他擋了,又有昨日他偷盜,她又替他擋了。
她不怪他惹事,更不嫌棄他身為皇子學那偷雞摸狗,反而一句話怪到自己身上。
她有什麼錯呢,哪能怪到她身上呢。
路介明不由的攥緊了掃帚把手,牙齒咬上舌尖,咬出了血腥味,他的心沒那麼堅定了,從昨夜開始,他便待她不一樣了,他不喜歡自己這樣的改變,在竭力的控制自己。
她的善意與關愛,像是隨風潛入夜的雨,潛移默化的牽扯著他的神經。
以往的那些經歷又在撕扯他的另一邊神經,嘶喊著告誡他:那些善意,就算是不帶目的的,但又能持續多久呢,如果遲早收回,那不如從來不曾給他。
的確是,若不得長久,他寧願不要。
但堅硬的心已然出現個豁口,那些善意與關切,爭前恐後的想要湧進去,奈何他瘋狂推拒躲藏,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許連琅與路介明的對話沒有持續多久,路介明還沒有來得及接過那瓶子,就聽主殿又響起容嬪歇斯底里的叫喊。
許連琅措不及防,有些茫然,「剛剛還好好的呀!」
路介明似有所感,旋即像是被人扼住喉嚨一般,拔腿就往外跑。
他衣衫飛揚,墨發擋了眉眼,許連琅去拉他,剛碰到他的手,不經意看他突然就紅了的眼眶,她像是被燙了一般,手指滯在空中。
七皇子慣常倔強,喜怒都不形於色,但這一次,巨大的悲慟像要淹沒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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