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攥在手中, 木製捲軸橫在手心,平白的壓出一道白印子。
許連琅看著這跪了滿宮的宮人,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他給了她身為女人最高的地位榮耀, 像是蓄謀已久,又像是迫不及待,他那麼著急,昨日才互明心意,今日就給了她皇后身份。
結髮妻子, 皇后。
許連琅心尖一跳,旋即大股大股的熱浪滾了過來,鋪天蓋地, 溫柔而又不容拒絕的包裹住了她的全身。
李日看她發愣, 輕咳了一聲,小聲提醒她,「皇后娘娘,讓他們起身啊。」
許連琅呼吸遲了些,抬起的手指都在發著抖, 說出的話也絲毫沒有半分皇后的威勢,但那一句「都起來吧」,聲音一起, 掌令萬千。
這是他給她的殊榮。
在她面前依次低垂下的頭, 恭敬的姿態與畏懼的神色, 宮人口中的「皇后娘娘」一聲接一聲,像是置身於一場嶙峋斑駁而又華美異常的軌道中,路介明早就牽好了她的手, 引著她一步步向前走去。
他早就說過, 要把最好的給她。
這個「最好」, 皇后算是一個。
傳旨的公公跪地,雙手恭敬的將木盒托在手上,遞到了許連琅身前。
木盒要更沉,李日幫她接過,將木盒蓋口打開,和田玉白澈清透,觸手溫涼,近乎十斤的重量,將皇后這個身份一併壓在了許連琅心頭。
許連琅茫然眨眼,將鳳印托在掌心,皇后的諸多權力她有什麼稀罕的,她要的不過就是路介明一個而已。
她別開眼,將鳳印重新放回木盒之中,手指脫離了透涼的和田玉,指頭都發著紅,她談不上多開心,只是滿心滿懷的感動。
她鬆了一口氣,旋即,掌心就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小腹間的墜痛更為明顯,她心下似有所感,又突聽殿外軍靴齊齊踏地的動靜。
她透過方圓形的木窗向外望去,一小隊身穿蟒袍玉帶的帶刀侍衛朝乾清宮走來,在殿門口處停下步子,迅速四散開,成傘狀圍攏住乾清宮。
宮中四處皆有侍衛巡邏駐守,但這突然的圍攏顯然不同尋常。
細看之下,更有大隊人馬朝殿後位置跑去。
李日愣了一下,脫口而出,「皇帝的親兵。」
許連琅扭頭看他,「親兵?」
她重複這個字眼,李日指著那群侍衛身上的圖騰,「蟒袍,皇帝親兵才有資格。」
這般人數的侍衛調動,還是身穿蟒袍的獨獨聽從皇帝調遣的軍隊,已然讓人大呼不好。
歷代帝王皆有親兵,到先帝時,又眷養了一批神出鬼沒的暗衛。暗衛與親兵都只聽令於皇帝,除卻皇帝以外,不受任何一方的制約,但也因其特殊性,並不會隨意調遣。
上一次這樣大規模的調遣還是先帝咽下最後一口氣時,軍隊無主,也為送舊主最後一面,成當日之規模圍攏在金鸞大殿各處,等待新主登基。
才不過六年,親兵又一次傾巢而出,這次圍攏住的卻是乾清宮。
殿內的奴才肉眼可見的緊張起來,他們是經歷過六年前奪嫡宮變之爭的人,眼下的情形與當初又有那麼幾分相似。
都是莫名的軍隊圍住宮殿四方,再有人破門而入,刀刀見血。
已有人交頭接耳起,聲音壓得很低,還是傳入了許連琅的耳中,太監特有的尖細嗓音說著這樣的內容,一下子便就刻薄起。
「莫不是這突然冊立皇后,前朝出了大亂子?」
「別說,這都多少年了,後位一直懸空中,突然冒出來個……這樣身份的,前朝怎麼允許。」
「別說前朝了,就是姝妃娘娘就不行。」
「陛下這莫不是真的被狐媚子住了,這也太突然了。」
……
竊竊私語聲一起,便就剎不住,殿外兵器響起幾聲交碰碰,冷兵器在陽光下磨碰出道道寒光,刺入人的耳膜。
殿內的小聲議論聲反而越來越大,生命受到脅迫時,人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種種猜測都圍繞著這個剛剛冊封過的皇后。
聲聲入耳,聲聲難耐。
許連琅看著越來越多的穿著蟒袍的侍衛圍攏過,放在身側的手無意識的攥緊了裙擺。
李日公公高聲斥責:「都一一個的不要命了,皇后娘娘也是你們敢置喙的!」
他頗有氣勢,又是一副滑頭樣,乾瘦的猴子般的身板,左額上的那顆大痣隨著他的面部表情而聳動著,他一開口,那些低聲耳語的動靜便瞬時間湮了下去。
許連琅扭頭看,又是跪了一地,低垂的頭顱之下不知道又是什麼樣的表情,她暗自搖了搖頭。
許連琅朝殿門走去,婢子交頭接耳間傳出的話她又怎麼會不知道呢,就是因為她知道,接過鳳印之後,除卻感動之外,該有的欣喜都換為了擔憂。
他的旨意頒發到自己這裡,中間又是經歷了多少的反對。
如若這樣的皇后身份給他帶來了這樣的麻煩,她真的寧願不要。
她步伐很快,乾清宮的朱紅大門肅嚴端正,每一處都是精細,不見絲毫的漆皮卷邊,上好的木料磨製的處處光滑,她突然不合時宜的又想到聳雲閣的那扇門。
常年的風吹雨淋,又無人維護,漆皮剝落,斑駁不成樣子,若是沒看好,斜插而出的倒刺就會在手上留下道口子。
見不了多少血,卻可以疼個好幾天,最後又在癒合的皮膚上留下一道久久不能消去的疤。
在聳雲閣的日子也是苦的,吃不飽穿不好,事事親為,還有旁的人處處為難,但較之今日,她卻覺得當初的日子反而是好的。
今日天光大好,驟然熱起來的溫度帶著一種炙熱的灼燒感,一門之隔,外面除卻最開始的那幾聲動靜之後,迅速沉靜下來,她抓緊把手,試圖向前推開。
還未推開一個口子,就聽到外面又突起了一陣劇烈的熙攘聲。
金簪散落一地,華貴的裙擺垂地,女人被太監架起,昏迷狀態下身體都是軟的,腳尖在青石路面上點滑,親兵圍繞四周,朝著最西面的方向走去。
後面稀稀拉拉跟了一眾哭天喊地的奴才,有幾位許連琅十分面熟。
是舒和郡主一直帶在身邊的家臣。
所以,剛剛那是……姝妃娘娘。
許連琅並不敢確定,她目光變幻,急切的想要看到那張臉,她提起裙擺,手按在門上,剛要推開,卻推了一個空。
門由外向內打開,在許連琅用力之前,她光潔的額頭已經碰觸到一片硬挺的布料。金線銀線繡制而成的圖案,頗為硌人。
「還是吵到你了?」
語氣中是不可言說的厭惡,又帶著幾分自我埋怨,「不會再有事了。」
她的手腕被人攥住,旋即落入了一個懷抱。
擁著她的人還是晨早的那一身龍袍,在陽光的照耀下,額發上有亮晶晶的光點,許連琅抬手去碰,摸到了些許的汗液。
想來他過來時,走動的十分急切。
路介明與她分隔開距離,動手褪掉硬挺的龍袍,只剩下一件軟袍,才又重新將她擁進懷裡,他無限眷戀,怎麼也黏不夠她。
抱著便也就不撒手了。
許連琅的注意力還是在越發嘈雜的殿外,殿外出現了兵器交刃的動靜,更有奴才驚恐的喊叫聲。
過於尖利了,饒是許連琅萬般試圖鎮靜下來,還是不受控制的抖了一抖。
路介明將她抱的更緊了,他將她的頭按進了自己胸膛上,手順勢捂住了她的耳朵,「再忍一下,阿琅,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目光望向窗外,他身姿挺拔,可以清除的看到殿外的對峙。
他緩緩挑起瘦削的下巴,唇角的笑意越來越大,忽然露出一個譎艷到了極點的笑容,
在許連琅看不到的地方,他指骨捏得吱吱作響,好似要碎開般。
他是給過他們父女生路的。
只是,他們千不該萬不該,將念頭動到許連琅身上。
那雙狹長的鳳眼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
姝妃意圖謀害皇后,打入冷宮。
榮親王為救獨女,在宮中意圖行刺,就地伏法。
他將吻落至許連琅的髮絲,鼻尖嗅著獨屬於她的馨香。
榮親王的那些小動作他都看在眼裡,無論是勾結邊域勢力還是私養軍隊,抑或是糾連六殿下舊部,他的每一步動靜路介明都知曉。
榮親王的謀逆之心,路介明一直都知道。
早在六年前,他將魏姝凝嫁給自己時,路介明就已然知曉了他的全部計劃了。
無非是等著女兒誕下皇嗣,就發兵,取而代之。
他縱著榮親王,容著榮親王,甚至於給了開了便宜。許連琅沒醒的那幾年,他也曾徹頭徹尾的放棄過,一度給了榮親王下手的機會,他想,江山改姓,在自己手裡丟了也沒什麼。
他是在養虎為患,養著這頭老虎在有朝一日吃掉自己,好讓自己在地下儘快與許連琅團聚。
他身上擔當著家國大義,他每每自殺時,緊要關頭一頭扎進死亡的邊界時,又總是想到許連琅。
想她對自己失望,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厭棄。
他少年時,她就教導過自己不能亂殺人,更不能因著泄私慾殺人,後來,她走了之後,他一度殺紅了眼,一個個人倒在自己面前時,鮮血洇到他的鞋底時,他總是在想,自己做的再過分些,會不會許連琅就看不下去回到自己身邊了呢。
久而久之,他著魔一般的慾念冷了下來。
殺的人多了,也不見她回來,反而開始懼怕,害怕她是不是因為對自己徹頭徹尾的失望了,而不願意再見自己一眼。
他就在這兩種念頭的拉扯中,捱了六年。
他對做皇帝本無興趣,榮親王這麼想要,他真的不介意他拿去。
只是,誰叫他們動到了許連琅身上。
乾清宮的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那致幻香料聽的他驚心肉跳。
他根本不允許他千辛萬苦找回來的阿琅再受此傷害。
殿外銀光一閃,一把細小刀片,準確無誤的劃破了榮親王的喉嚨。
鮮血灑了一地,染紅了這場暮春最晚飛起的柳絮。
親兵退後一步,看向乾清宮窗戶上被刀片割出的形狀,首領朝那個方向抱拳,透過狹長的縫隙去看,看到了男人眯起的眼。
他當即托著榮親王的屍身離開,也不過片刻的功夫,一切都恢復到了平靜。
自古帝王多無情,臣子多無能,一場圍剿,不過是在眨眼之中,第二日就會被所有人遺忘,不管死去的人身份多高,皇權面前,終究是螻蟻。
不過也只是一份口諭,令他進宮,宮門一閉,門閉人沒。
帝王手中的權力總也是被百姓群臣口舌言辭,身前身後名限制,人人都想做個賢君明主,講究證據,講究天下信服,殺人問責,殺人問罪。
但你看若不理會這些身前身後名,辦事會有多簡單。
很早之前,路介明就知曉了這個道理。
榮親王總是低估了他,以為他真的會如他父親一般,為名聲所累。
他什麼都不要,只要許連琅。
他鬆開捂著許連琅的耳朵,「沒事了。這次真的沒事了。」
許連琅從他懷中鑽出腦袋,她指著外面,「那是出什麼事了……」
路介明眼眨也不眨,輕描淡寫,「無關緊要之人罷了,不用去理會。」
他揚起唇,眼裡神色幾經輪轉,最後儘是快活的神色,抬手將她橫抱起,放置到了最近的圈椅中。
他蹲下身,手臂繞著她併攏起的雙腿環住,嘴角的笑意一直沒有壓下去,笑痕堆在眼角,看上去又帶上了幾分少年人才會有的氣質,「開心嗎?」
他笨拙的勾著她的發,嘗試著打個小小的結。
少年人才會不顧一切,將滿腔深情縱意給個乾淨,毫不保留。
少年人才會一身孤勇,不問未來,只要她一個笑。
瞬間,許連琅便就明白了,他所問的「開心」到底是在問什麼。
許連琅看著這張滿是少年神采的臉,有些木訥,鬼使神差在他的目光中慢慢點了點頭。
「我知你不在乎皇后的位子,但我想給你。阿琅,我有的不多,能給你的也不多,」他有幾分躊躇,又略顯為難,為自己拿不出的東西而略顯羞赧,過了一會兒,他又接著說,「你莫要嫌棄。」
「我想給你的太多了,但我有的太少了。」
許連琅低頭看著他,二十二歲的男人風華最盛,凌厲的像是一把鋒利的長劍,疏朗眉目間原本的清冷,已然被強烈的喜悅沖了個乾淨。
她是沒想到的,他會這般高興。
他給了她最好,她不該不高興的。
於是,她說,「開心,開心成了你妻子。」
不知道是哪個字眼取悅到了他,他笑彎了那雙慣常冷冽的鳳眼,彎彎的一雙眼,含情溫柔又脈脈。
他一把將她抱起,朝著床榻走去,床幔重重迭迭,入目皆是緋紅色的旎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