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來去匆匆, 剛剛溺在暖洋洋的春日裡,眨眼間,酷夏就悄然降臨。
月官渡門前擺了兩瓮蓮花, 扁平缺角的蓮葉浮在被曬出彩光的水面,睡蓮陡然挺起,蓮心對著緊閉的宅門。知了嘒嘒作響,窩在粗壯的樹幹上,盡情吸吮著樹汁。饜足後, 抖著脈絡清晰的蟬翼,撲閃撲閃地飛進內院。
臨安人愛午休,酷熱的晌午頭都歇在家裡, 鋪上竹蓆, 燔艾設帳,搖著青篦扇,漸漸入睡。
浮雲卿入鄉隨俗,睡在通風的廊下,四角都擱著一座燔艾爐, 四縷白煙晃晃悠悠地飄遠,驅走了蚊蟲。
敬小貓與敬小狗都長得愈發出落,發育成熟後, 浮雲卿就帶著這倆去了趟騸坊, 果斷騸之, 以絕後患。
從騸坊回來後,這倆性情溫順許多,叫聲都變得嬌弱起來。從前單浮雲卿一人是萬人寵, 如今加上敬小貓與敬小狗, 月官渡每日都熱熱鬧鬧的。歡聲笑語間, 大家漸漸恢復了精氣神。今日到瓦市吃魚桐皮面和蝦燥棋子,明日泛舟西湖,登梵天寺經幢。江南美景秀麗,兒尾詞點綴的吳語聽起來與中原官話完全不同。
反正大家初來乍到,看一隻蟈蟈都覺新鮮。唯一不好的,也就是廖氏三天兩頭來鬧事。
起初浮雲卿並不知那悍婦是廖氏,她想人家是本地人,勢利眼一點也正常。對待地頭蛇這類人嚜,翻個白眼忽視就成。但凡你分給她半個眼神,她就敢掀翻天。廖氏也是個人精,知她一個小寡婦無心與之糾纏,便愈發蹬鼻子上臉,守在道和巷堵人,說些莫名其妙的嘲諷話。
說她不要臉,不知廉恥,紅顏禍水。說就說罷,浮雲卿遭人非議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廖氏見使計不成,便動起手腳。拆毀浮雲卿出行用的車轎,但凡逮到浮雲卿隻身一人出門上街,必會放惡狗撕咬,往她身上潑髒水,凡此種種,愈發過分。
儘管每次浮雲卿都如有神助,總能躲過劫難,可這並不代表她能長久忍受廖氏的欺負。
有次倆人打了個照面,浮雲卿抄著手,氣得歪了嘴,「你到底是誰,你有什麼目的?萍水相逢的,搞得我與你是宿敵一樣。」
廖氏冷笑,乾脆自報家門。
「『虢州軍』這仨字,從鄧州回來後,你怕是再也沒有想起罷。」廖氏說道,「於你而言,不過是一場註定失敗的叛變。你只是失去了一位駙馬,可你還能去找無數位新駙馬。於我而言,我的郎君死在鄧州。他是遼地威猛的將士,及至鄧州,甲冑著身,手握長槍,結果呢,腳還沒邁出一步,人就被毒死在江岸。將士從來只願在浴血殺敵中犧牲,這是最高的榮譽。可他不曾戰過,何其憋屈。」
眸里凝著搽不去的恨意,廖氏咬緊後槽牙,指著浮雲卿,破口大罵:「你不是紅顏禍水麼。若非你阻礙在前,莊主怎會被你惑亂心神,把即將到手的天下贈給官家?倘若你能死在萬福寨,叛變定會成功,郎君能平安歸來,我們仨會繼續過著幸福美滿的小日子。你待在京城,我眼不見心為淨。可你個盝兒臊臉皮地往臨安跑,真是瘟雞墮頭啦。」
浮雲卿被她半吳語半官話地劈頭罵,不理解地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歷朝已亡,你站在定朝的土地,罵定朝人,是不是太過分了?你心有不甘,與其鎮日怨懟,不如試試揭竿而反?一場叛變徹頭徹尾地失敗,不反思自己這方錯誤,反倒埋怨對方。男人把滅國的髒水潑到女人身上,好似罵句紅顏禍水,就能掩蓋他們的無所作為。我只是手無實權的公主,頂多吹吹耳旁風,甚事都幹不成。只吹耳旁風,就能吹倒數萬叛軍。老天爺,我都不知道我有這麼厲害。」
移居臨安這些日子,浮雲卿不單單在遊山玩水,她把更多心思花在讀書寫字。從前厭學的孩子驟然發覺讀書的樂趣,埋在書海里不可自拔。從前說話空無一物,如今有書籍加成,單是話里的嘲諷意就能甩廖氏一個耳刮子。
廖氏何嘗不知其中道理。沒人逼著敬亭頤做事,所以後來的一切,都是敬亭頤心中所求,是他們自作自受。
倘若廖欽沒有參軍,那誰造反誰投降,干她何事?偏偏扎在自己胸口才喊痛,如今見浮雲卿是個軟柿子,憋屈的情緒終於找到個宣洩口,亟待爆發。
那次廖氏撂下狠話,說走著瞧。浮雲卿沒往心裡去,誰知午休時,廖氏又哐哐地敲起門。
敬小貓敬小狗聽及異響,猛地豎起耳朵,從竹蓆里站起。犬吠不停,貓則走到浮雲卿身旁,舔了舔她的手指。
比及她懵然轉醒,那頭小廝已經撤掉門閂,入目的是廖氏扭曲憎恨的長臉。
她扒頭往裡望了望,落了句「等著罷」,而後不等小廝問話,兀自折遠。
莫名其妙。
浮雲卿聽過小廝的稟話,背後驀地升起一股涼意。她知道廖氏沒膽子一刀捅死她,可廖氏興許會拿她身邊人開涮。廖氏走後,浮雲卿火急火燎地召來闔宅僕從,教了他們幾招管用的防身術,囑咐他們近來行事小心。
大家聽得認真,之後數日相安無事,慢慢放下了戒心。
廖氏雖心思歹毒,可賽咿哥卻分外喜歡月官渡,好聽話一套接一套地說,只想往浮雲卿身旁多待片刻。
賽咿哥被闔宅投餵得愈發圓潤,啃著林檎,真誠讚譽道:「公主,我娘討厭你,可我不討厭你。我們遼人行事講究順應上天,順應無敵薩滿神。耶耶①深思熟慮後參軍,我想無論此後走向如何,他心無悔。大人的事我不摻和,各人憑心做事,我也只是做我想做的事。」
這日浮雲卿興致不高,賽咿哥便誇她長得美,誇她肚裡墨水多,一番天花亂墜的話,叫她聽了忍俊不禁。
賽咿哥小小的腦袋裡,裝著大人窮盡一生也不曾明白的道理。他掏出一罐肉泥,招來同樣圓滾滾的貓狗。
「公主,這是自家做的肉泥,用料良心,敬小貓和敬小狗保准愛吃。」
他眨巴著黑漆漆的眸,詢問浮雲卿意見。
浮雲卿嘆口氣,擺擺手說好。
她想,天真的孩子不曾親眼看過世間殘忍,所以會將熱血與真誠灑向待他好的人。她也成長了,能夠區別對待賽咿哥與廖氏。賽咿哥太像遠在遼地的行香,她捱不住惻隱之心,一味待他好,也算是微不足道的彌補罷。
焉有全罪?焉全無罪?她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但終究被裹挾著行了惡。只盼賽咿哥能健康長大,就像他自己說的,不受大人干擾。
賽咿哥餵了貓狗數罐肉泥,沒一次出過事,因此浮雲卿就全然丟了警惕。
一罐肉泥很快見底,然而這次敬小貓敬小狗沒再像平常那樣蹦蹦跳跳,反倒反胃乾噦,起先滿口白沫,後來竟噦出了黏稠的血。
這可把大家嚇了一跳。
賽咿哥被這嚴肅陣勢嚇得哭聲不止,不迭朝浮雲卿解釋他沒下毒。
起初浮雲卿沒往深處想,「興許是天太熱了,這倆吃壞了肚子。禪婆子,快,你快去請巷外陳家鋪的大夫來一趟,叫他看看這倆是怎麼回事。」
女使哄著賽咿哥,禪婆子提著衣裙跨步走,麥婆子偎在浮雲卿身邊安慰。
哪曾料到,沒過多久,兩小隻就咽了氣,那時禪婆子甚至沒走出宅邸。
後院哀嚎聲不斷,禪婆子沒多想,慌慌忙忙地請來大夫,卻見浮雲卿抱著貓狗哭得悲痛。
大夫走了套流程,施展幾番動作,都沒能把貓狗救活。
他掂起肉泥聞了聞,說肉泥里有毒粉,「斷腸散,人嘗一口都能蹬腿升天,何況是小貓小狗。」
這番話把賽咿哥嚇得六神無主,跪在浮雲卿身前磕頭求饒,「真的不是我……我沒下毒……」
浮雲卿哭得頭疼眼花,摟著咽氣的貓狗,用力推了賽咿哥一把,「不是說這肉泥是你自家做的麼。先前都沒出過事,偏偏這次就……」
言訖,她突然恍過神,「是不是你娘?是不是你娘!」
賽咿哥怔愣地不敢眨眼,也就娘娘和他碰過這罐肉泥。可他娘娘分明最疼愛貓狗了,常常投餵街上的髒貓髒狗,她怎麼會給敬小貓敬小狗下毒呢。
慌亂之際,一道身影悄摸踅近。
待窺清浮雲卿那般慘狀,廖氏拍著巴掌叫好,「讓你也嘗嘗痛失所愛的滋味。你要哭啼啼地去衙門告我麼,好啊,那你就去告!國朝律法可沒定虐待貓狗的罪,你要告我,就下地獄去歷朝官家面前告罷!歷朝可是定了這方面的罪責!」
說罷,在大家震驚的目光中,拽著賽咿哥囂張走遠。
此後,浮雲卿再沒見過廖氏和賽咿哥,每每出去打聽,當地百姓都說這倆人恍若蒸發一般,忽然間沒了影兒。
她無心再去踅摸廖氏與賽咿哥的下落。
那日,她抱著兩具屍身,跑遍所有醫鋪,渾身被汗水洇透,簪珥掉地也無心管,任憑髮絲散落,黏在臉頰兩側。臉色潮紅,嘴皮卻幹得起了皮,求著大夫救救兩小隻,甚至慌得給大夫下跪磕頭,「只要能救活它們,你想要什麼我都給,哪怕是我的命。」
哀慟神傷,在炎炎烈日下中了暑,癱倒在長衢,不省人事。再睜開眼,發覺自己被熱心腸的百姓抬到了茶棚下。百姓紛紛勸她早點讓貓狗入土為安,不然屍身很快就會散發屍臭,招來蛆蟲啃咬。
她無助地動了動乾澀的嘴唇,說知道了,想靜一靜。
年紀輕輕的小娘子抱著死掉的貓狗游離在大街小巷,有時哭,有時叫,渾似瘋子。大家不好再勸,紛紛走遠。
是夜暴雨如瀑,電閃雷鳴。百姓披著蓑衣,跑著趕回家。獨浮雲卿一人逆行,渾身濕漉漉的,試圖用衣袖掩住懷裡的貓狗,卻徒勞無功。
雨簾重重,仿佛能傾覆遠處的皋亭山。
精神頭剛好起來的浮雲卿,在那日又瘋了。
她瘋了,遭罪的是她自己和闔宅僕從。淋著雨走了一路,失神落魄地走回月官渡。剛進門,不等女使遞來傘,救兩眼一黑,又暈了過去。
高燒半月不絕,臨安醫術最好的大夫,甚至是京城派來的太醫,看過她的病情,都說命不久矣,早點備好棺槨罷。
在臨安待了小半年,好不容易長了幾兩肉,這一病,倒是比從前還要消瘦三分。
臥病在榻,昏迷不醒,可她仍舊抱著敬小貓敬小狗不肯鬆手。
昏迷的第一日,闔宅窮盡辦法,都沒能把兩小隻拽出來。麥婆子守在床邊,「貓狗沒囖,她人可不能再沒囖。」
消息靈通的禪婆子提議道:「聽說東青門通兒巷住了位會施展幻術的巫師,只接貴胄人家的活計。不如請巫師來擺陣作個法,說不定行得通呢。」
人在無能為力時,往往會請鬼神來做事。今下走投無路,大家只能點頭說好,想試一試。
連夜請巫師來,巫師那處欣然接下活計,並要求擺陣時,內院裡不得有人在場,恐衝撞了陣法里的生魂。
大家仍點頭說行,巫師嚜,神秘謹慎些倒也正常。
比及巫師攜符咒楓人而來,大家只來得及睞見他斗篷覆身,渾身包裹得緊。再一眨眼,巫師就推開門扉進了屋。
這巫師正是敬亭頤。解決了廖氏,將賽咿哥遣送回遼地後,他就趕忙換了身薩滿裝束,生怕晚一刻,浮雲卿就會咽了氣。
生魂幻術之類,他用得熟稔。不過眼下卻不曾施展,只是坐到床邊,輕輕地摁住浮雲卿的手腕。
而後,兩具僵硬發臭的屍身順勢脫落,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他比浮雲卿更了解她自己,他知道這兩小只是敬小貓與敬小狗,知道它們是浮雲卿的寄託。
敬亭頤整了整她凌亂的髮絲,睃及她這副可憐樣,惻隱之心大動。
要不就在今晚相認罷,揭下斗篷,澹然地走出屋,將他還活著的消息告知闔宅,這樣他與浮雲卿再不用歷盡波折,大家也不必再忍受煎熬。
可他終究沒這樣做。
他還沒調養好身子,隨時會死。他還沒調整好心態,不知怎麼面對浮雲卿。
他不敢,更多時候他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浮雲卿陷在泥潭裡,不斷呼救。
然而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誠如卓暘先前所言,有些彎路避免不了,必須自己走。
所以他什麼都沒做,離開月官渡後,南下處理無法繼續拖延的私事。
所以他不知道這半月來浮雲卿忍受著怎樣的煎熬。
婆子買了塊地,埋過貓狗後,正經地給它倆立了一塊牌匾,還請當地久負盛名的詩人寫了篇墓志銘。
浮雲卿呢,清醒時甚少,神志不清時甚多。日日以淚洗面,哭她心愛的小貓小狗,哭著哭著,又想起去年年底的傷心事,哭自己命苦,哭世道不公。
後來燒退了,精神頭卻愈來愈差。最嚴重的時候,她會穿上最艷麗的衣裳,頭戴華麗的發冠,躺在棺槨里,交代女使:「把棺蓋推上罷,悶死也好。」
執著地窩在棺槨里,任婆子女使跪地呼喊,巋然不動。
闔宅盼啊盼,終於盼到巫師歸來。巫師聽罷婆子講浮雲卿的近況,震驚得身子晃了三晃,而後接下勸浮雲卿好好活著的重任,稟退眾人,義無反顧地進了屋。
像模像樣地擺好陣,正欲下一步動作時,便見浮雲卿坐起身,痴呆地看向自己。
「巫師,你就是他們口中無所不能的巫師啊。」浮雲卿笑了笑,思緒不知飛到了哪裡去。
南下這半月,敬亭頤學了個新技能——變聲。
他變了聲線,像個飽經風霜的老者,開口說道:「您什麼都不用想,我會把附在您身上的邪靈趕走。」
浮雲卿卻滿不在意,四仰八叉地窩在床榻里,頭髮糊臉,比邪靈更像邪靈。
「巫師,你這身板真像我那個魂歸望鄉台的駙馬啊。他說話跟你一樣,您來您去的。只是聲音比你年青,臉也比你好看,人也比你溫柔。雖然你戴著丑面具,我也不了解你的脾性,可我告訴你嚜,我的駙馬頂頂好,大羅神仙都沒他好。」
巫師布著符陣,生魂,紙人、木人三者合一,搖動金鈴鐺,叮鈴作響。
屋裡聲音嘈雜,浮雲卿卻置若罔聞,兀自誇著她家駙馬的好,口若懸河。
陣落聲平,她驀地坐起身,認真請求道:「巫師,你神通廣大,能不能把我駙馬的魂招過來呀。就像請仙一樣,你知道請仙罷?就是床頭擺個牌位,日日用鮮血供養,魂兮魂兮盼歸來。」
就像緩緩跟許太醫那樣,她也想跟敬亭頤夢中相會,日夜相伴。
叵奈她從沒夢見過敬亭頤,他人走了,一併帶走了所有念想。
巫師收起繁雜的道器,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也許他從未走遠,所思即所在。」
那夜後,浮雲卿清醒的時候慢慢多了起來,她叫僕從撤走棺槨,給爹娘兄姊回信,表示自己已無大礙。
夏轉秋,秋轉冬,日子過得比江水奔涌還快。
臘月大寒,浮雲卿過生辰,也過亡夫的忌日。
那日她久違地不清醒,執拗地要一人登玲瓏山。大家拗不過她,在她保證不會尋死覓活後,才肯放她出宅登山。
玲瓏山地勢低,山頂平坦,視線開闊。
雪勢頹山,她喃喃自語道:「敬先生,不怕你笑話,我覺得那巫師說得對。你好像從未走遠,一直默默陪伴我,守護我。我把這事給大家說,大家滿臉不可思議,說我瘋了。」
眼睫落著雪沫子,她也不顧得攆走。
「我當然知道你走了,不會再回來了,當然也信緩緩的話,世間本無鬼神。然而,然而……」
「你要是能聽見我說的話,那就在空中放個雲朵狀的紙鳶罷。從前我在橫橋放紙鳶,意料之外地召來了你。你也放放雲朵紙鳶,好麼。」
她當然知道敬亭頤聽不見她的話,話落,沒抱半點希望地垂下眸,睞著鞋面出神。
不曾想,再抬起眸時,竟當真看見有個雲朵紙鳶掛在樹杈上。
她靜靜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而後摘下紙鳶,爽利地下了山。
一路走得輕快自在,哼著不成調的小曲,笑得像個傻子。
在悠揚的小曲中,她向過去頹廢的自己揮手告別。
(本章完)
作者說:①耶耶:契丹稱父親為耶耶,稱母親為娘娘。
明天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