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山, 浮雲卿把紙鳶遞給麥婆子,自己則去了滄浪亭後山小徑。扽落蓋在竹葉上面的雪沫子,把沫子揉成圓滾滾的糰子, 握在手裡,朝更寂靜處走去。
石狹徑後有一處空曠的平地,零零散散地落著墳頭。這是錢塘門一帶地皮最貴的墓地,死去的貴胄世家若不想入祖墳,便會買下石狹徑的地皮, 埋葬在此。
她給敬亭頤買了一塊地,墓碑上只寫著「亡夫之墓」四個字。墓前有她前幾日送來的花圈,今下都已被白生生的雪掩埋住了。
大寒日, 百姓都窩在家裡, 圍著火爐暖手,吃頓熱乎的撥霞供,除了浮雲卿,沒人想到墓地里走一走。
浮雲卿坐在墓前,把雪團摁在墓碑底下, 「敬先生,我給你捏了個小雪人。你是小滿降生的酉雞,所以我捏得是啄米的小雞。」
米呢, 是雪沫子。至於這酉雞嚜……
浮雲卿仔細看了看, 猛覺這隻酉雞更像只頭戴金冠, 耀武揚威的狗,她再也夸不下去。
掃落覆在墓碑的雪,甩出條乾淨的帕子, 把石墓碑擦得鋥亮, 倒映出她憔悴無神的臉。
浮雲卿燒了盆紙錢。在數九寒冬里, 紅黃交加的火焰不像平時那麼熱,反而暖和和的。浮雲卿抻著手,虛虛圍在盆邊,火苗圍著她打轉,像敬亭頤握緊她的手一樣,溫暖,踏實。
紙錢多,燒得慢,浮雲卿吁了口長氣,訴說道:「已經一年啦,你離開我已經一年啦。年初國朝改了元,如今是景明初年。春和景明,是個好氣象。瘋瘋傻傻,渾渾噩噩的日子,我也過了一年囖,該向過去揮手告別,掙扎著走出來囖。」
她有許多話想跟敬亭頤說,平時憋在心裡,日復一日地積攢著。如今真到傾訴的時候,那些絮絮叨叨反倒說不出口了。千言萬語,化成一句:「你過得還好麼?」
話落,冷冽的風慢悠悠地襲來,裙擺翩躚盪起,仿佛在回應著她的問話。
「我讀過一本怪志,上面寫了句佛家所言:『三十三重離恨天,四百四病相思苦。』你的魂會歸入陰曹地府,還是會飛向離恨天呢?你還記得我麼,還是說,獨留我一人守相思苦。麥婆子說,按她們老一輩的算法,你已經是一歲的孩子囖,會投胎到哪一家呢,我還沒見過你躺在襁褓里的模樣呢。又或是化成人間風雨,化成毛茸茸的貓狗,不做人也挺好,做人太苦囖。可你不做人,我又該怎麼尋你呢?又想你歡愉,又想親眼看見你,你說矛盾不矛盾。」
她揉了揉略稍酸澀的眼,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尖,緩聲說道:「敬先生,我好想你呀。」
然而就算想他想得夙夜不寐,那又能怎樣呢。他不能在她蹬被衾時,給她掖緊被角;不能在她痛哭流涕時,將她擁在懷裡安慰;沒辦法見證她艱難的成長,沒辦法在她成長後,揉揉她的發頂說句辛苦了。
所以她話頭一轉,「我想你,可我不能無時無刻地想你。我想你的時候會忍一忍,你在那邊想我的時候,也要忍一忍。我們不能滿腦想的全是愛得死去活來,我們要堅強,繼續悶頭過日子。」
「敬先生,我該走出來了。即使沒有你的庇佑,我也要無所畏懼地往前闖。我要為了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活出個漂亮瀟灑樣。我要打破他們的非議,我不是眼裡心裡只有情郎的丟臉公主,我就是我,我想證明給他們看。」
原本想再酣暢淋漓地痛哭一場,可她冷得渾身顫抖,別說是掉淚珠子,就是呼吸都覺艱難。
浮雲卿拍落黏在斗篷上的雪,這次她沒有半點不舍,利落爽利地邁著大步,一步一步往回走。
那日後,她再沒發過瘋。闔宅都說她這病終於好了,她恢復成原來那副充滿靈氣的模樣,把身子調養好,臉頰兩側終於鼓起肉,終於做回那個對萬事萬物都充滿好奇的小娘子。
很奇怪呀,話本子裡,小娘子成長的標誌往往是沉鬱寡言,像是變了個人。她們歷經劫難,也曾自暴自棄,也曾痛不欲生,到最後雨過天晴,她們從泥潭裡跳了出來,的確重獲新生,但卻再不似從前天真。活潑變沉穩,沉穩變得更沉穩。麥婆子很是好奇,為甚浮雲卿還跟從前一樣呢?跟從前一樣當然好,偏偏她活了大半輩子,從沒見過這情況。
除夕夜,浮雲卿翹著二郎腿,窩在床榻上面讀書。麥婆子端來一盅冰涼香飲子,遞到浮雲卿嘴邊,睞見她大口大口地飲著,一盅香飲子很快就見了底。
浮雲卿喟嘆一聲,「大冬天吃點涼東西,快哉,快哉。」
麥婆子失笑,趁機問出憋在心裡許久的話頭。
浮雲卿翻著書頁,讀得津津樂道,「人歷經磨難後,為甚非得要變得沉默寡言,變得自己不像自己呢?倘若性情大變,那不恰恰說明,這廝被磨難打敗了麼。我偏要跟從前一樣,甚至要比從前更靈動。」
她晃了晃厚實的書,「從前我可不會主動讀書練字,不會趁日頭正好耍拳跑圈。人呢,不能在同一處栽跟頭。可以在某日多睡會兒,但絕不能荒廢學業。讀萬卷書,也得行萬里路,不然只會紙上談兵,只會耍花拳繡腿。行萬里路前,得先練真功夫。我把卓先生教過的拳術劍術都練了練,不說精通,最起碼已經扎牢了基礎。從前不懂姐姐為甚非得逼我讀書,今下想來,還真得感謝她逼我讀書哩,也得感謝兩位先生,感謝緩緩和素妝阿姊。」
道理一套連一套,叫麥婆子聽得一愣一愣。
這倒也好。浮雲卿說釋懷了,婆子悄摸觀察多日,果真見她不再氣餒,每日都似打雞血般,衝勁十足。
浮雲卿呢,恨不能把一日拆成三日過。
因著沒日沒夜地練武,她竟練出一身精瘦的肌肉。偶爾闔宅僕從聚在一起打馬吊牌,她會湊嘴說句:「欸,要不要比掰手腕?」
漢子小廝們爽利說好,一個個摩拳擦掌,蓄勢待發。起先大家還存著氣,有意承讓浮雲卿。待看見她以一敵十,再也笑不出來。結果不言而喻,她一舉成為宅邸里武力最高強的人。
人從陰霾里走了出來,常常沉不著氣,撒歡往外跑,誰也拽不住。陰差陽錯間,浮雲卿竟闖進了江湖。
盟主賽紅娘見她是熟到不能再熟的熟人,熱絡地摟著她的肩,把她介紹給諸位盟友。
浮雲卿受寵若驚,慌亂間給自己起了個別名,「我叫呼延清,呼延贊的呼延,清水的清。太.祖朝的名將呼延贊是我祖翁,我是得他真傳的親孫女。」呼延清這個名字,是從前行香贈她的。行香聽茬了,她卻把這名字延續了下去。
反正出門在外,尤其是混在江湖間,身份都是自己給的。江湖人士沒那麼多心眼,簡單了解過她的身世後,旋即提議與她切磋武功。
她動作靈活敏捷,善近攻,與五大三粗的男兒郎不同路,切磋時,優勢盡顯。
打敗幾個武力中等的,又湊巧戰勝武力高超的,自此在江湖裡出了名。
從此浮雲卿這個公主漸漸被眾人遺忘,取而代之的是女俠客呼延清,有著最美艷的臉,也有著最精妙絕倫的武功。
人生就是如此奇幻奧妙啊。十六歲的浮雲卿懶散厭學,捧起書來直泛噁心,跑半圈就喘不上氣,十八歲的浮雲卿名滿江湖,滿腹經綸,熟人都在暗地裡說,她如今是越來越像敬亭頤了。
浮雲卿卻不認同,「我只是在過我喜歡的小日子,何其美哉。」
不過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景明二年,官家駕崩,廟號敦宗。浮雲卿馬不停蹄地趕到禁中時,官家還拖著最後一口氣。渾濁的眼裡驟然闖入他最疼愛的孩子,官家粗糙的手撫著她的臉,嘴唇動了動,然而話還沒說出口,人就咽了氣。
生離死別,悲痛過後,新一番悲痛又不迭碾來。
浮雲卿悶在賢妃懷裡,泣不成聲。懷念獨屬於皇室家眷,國朝仍需要官家視朝,朝官仍要不迭上奏札子。
賢妃說,官家拖著病軀撐了大半年,棺槨就備在側殿,大家早已做好奔喪的準備。最後一眼,只是想見見浮雲卿。見過囖,人也該走囖。
孝子孝女守孝,浮雲卿跟著兄姊們,在永昌陵守了小半月。
暮春,儲君浮寧繼位,儲妃王西語成了執掌後宮的聖人。王西語眼裡容不下沙子,吵鬧著要浮寧廢除後宮,惹得朝官不滿,日日上奏聖人善妒,甚至有請廢后的。龍椅雖好,可卻時常坐得腰酸背痛。浮寧當真懷念從前做太子監國時的快活日子,今下朝官扮可憐,他也扮起可憐,可憐巴巴地說不如把他這個皇帝也廢了罷。
天長日久的,朝官再也受不了這小兩口發瘋,退一步道:「廢后宮可行,然聖人需得擔起為皇家開枝散葉之責。」言外之意,就是撮合小兩口多生幾個娃,畢竟便宜不能白占,難道不是這理嚜。
說也奇怪,自打浮寧繼位,他跟王西語再也不吵了,小兩口日子愈過愈滋潤,生養孩子自然不在話下。
那廂王太皇太后,洪太后,趙太妃仨人搭夥住在瑞聖園。因著打馬吊牌常常三缺一,索性把久居閒雲庵的李太妃喚了過去。敦宗不在了,太后太妃雖感傷懷,但想到此後再沒男人管她們了,樂得咧起嘴笑。當然囖,這些小確幸萬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提起,仨女人心照不宣地竊喜,此後子孫滿堂,和睦美滿,日子安適又自在。
時間是世間最奇妙的物件。斗轉星移間,浮子暇與何狄恩愛非常,浮倈與上柱國家的五娘子互相動了真情,感情好得羨煞旁人。賽紅娘也沒有沉湎在她與浮倈那段無疾而終的戀情里,轉頭搭上忠心小弟,被小弟伺候得妥帖舒爽。
浮雲卿呢,敦宗孝期後,被浮寧封為魏國長公主。久違地穿上翟衣大袖,戴上沉重的花冠,她忽然發覺自己也是小輩眼裡的大人了。
兄姊們各有各的幸福,浮雲卿就放心囖,乘船回到臨安。本想把這份喜悅分享給闔宅僕從,哪知剛落地,就聽見行香逝世的噩耗,享年十八。同月,駙馬蕭紹矩殉情,享年三十五。行香被進封為陳國公主,與駙馬合葬。
麥婆子掖一捧淚,「聽說墓里陪葬無數,還有頂國朝的白角冠呢。」
浮雲卿愣在原地,不知說什麼好。那時行香開玩笑般,說會珍視這頂白角冠,甚至等她死後,還要把白角冠帶到墓里。浮雲卿呸幾聲,說不吉利。後來她與行香分居兩地,再也沒有遇見過。哪曾想,原來秋獵那次,是初見也是再也不見。
浮雲卿想,人是越活越信命啊。相遇重逢,早已命中注定之事。在闔家團聚時,她最怕離別。今下死得死,散得散,她倒釋懷了。
不過在離散無常的日子裡,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始終認為敬亭頤從未走遠,在她眼睛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守護著她。
這幾年總有情竇初開的男兒郎湊到她身前,或扭捏或坦誠地向她表明心意。年青俊朗的面龐扎堆往她眼前湊,她卻無欲無求地擺擺手,「我想安生地做個寡婦。諸位,請另覓良緣罷。」
有男郎不解,「小娘子,如今民風開明,你大可痛快改嫁,何必給自己身上安個貞節牌坊?」
浮雲卿無奈地笑笑,「我把全部的愛意都饋贈給亡夫了。人的愛是有限的,用光就沒了,再也補不回來。我沒有安貞節牌坊,有看順眼的自然會勇敢試一試,只是眼下還沒有找到比亡夫更合我心意的人。」
何況人這一生,未必都要纏著小情小愛不放。她做個獨身女俠,浪跡天涯,難道不好麼?
江湖都說無愛一身輕,她很是贊同這句話。
獨身的日子悠悠過了四年。景明四年冬,她重拾廚藝,給闔宅做了一大桌菜。她說就讓我這個壽星動動身罷,你們照顧我許久,今日換我照顧你們。
大家滿心感動,哭得稀里嘩啦,不忘祝她生辰喜樂。
燭火葳蕤,她的臉龐被燭苗照得暖黃。二十歲的小娘子許了個心愿,來年春日,她想請老浮家的親朋好友齊聚月官渡,她想邀眾人來臨安逛一逛,看看這裡的美景。
心愿被四季風盪起,飄到浮寧耳邊。他扯著王西語的手,熱淚盈眶,「小六沒忘我這個兄長,她心裡還是有我的。」
王西語哈哈大笑,「既然咱們都想她了,那就等年後開春,一齊出發去臨安。」
就這麼約定好囖。景明五年春三月,闔家終於團聚。
與從前不同,這次團聚,各家都帶上子女,小孩子聚在一處,嘰喳聲幾乎要把月官渡的屋頂掀翻。
話頭引起從前,大家聚在遊廊下,眼裡都泛起淚花,感慨一句活著真好。
酒足飯飽後,浮雲卿揉著稍稍鼓起的肚子,帶著一幫孩子,踅至前院放紙鳶,玩蹴鞠。
二姐家的鶯奴燕哥,三哥家的玉奴恆哥,先後揪著浮雲卿的裙擺,異口同聲地要抱抱。
浮雲卿無奈扶額,縱使她渾身腱子肉,可也不想抱起四個娃滿院竄。
她拿出珍藏許久的浮雲紙鳶,又尋來精巧的蹴鞠球,問孩子們:「你們想先玩哪個?」
孩子們不假思索道:「蹴鞠。」
浮雲卿說那好,把紙鳶放在躺椅里,旋即開球,任由他們在草地里撒野扯歡,自己則欹著廊柱,時刻關注草地處的動靜。
恍神半瞬,四個孩子又跑到她腳邊,哭著說球不見了。
浮雲卿嘆了口長氣,心想帶娃真是難吶,問道:「不見了?有沒有看見球飛到哪個方向了?」
大家都搖搖頭說沒有。
好罷,事已至此,先穩住孩子的情緒最重要。浮雲卿把紙鳶塞到年紀最大的鶯奴手裡,「乖鶯奴,先帶著弟弟妹妹玩紙鳶,好不好?」
鶯奴懂事,點頭說好。
安置好一群小祖宗,浮雲卿活動一番筋骨,認命似的到處跑,眯著模糊眼,到處尋蹴鞠球。
尋啊尋,沒踅摸出蹴鞠球,反倒意外發現宅門開了。
斜開半條縫,難道是野貓野狗溜了進來?
浮雲卿提著衣裙踅近,順手將宅門開展。
門外站著一位身姿頎長,銀髮披身的男郎,握著蹴鞠球,清雅矜貴。
「您是在尋這個球麼?」
他慢慢抬眸,眉睫恍似凝著不曾融化的霜雪,可眉眼含著笑,溺著真誠熱忱的愛意。
風過林梢,莫名吹來一股困意。
浮雲卿眨了眨眼,本能地想開口喚聲「小敬先生」。
這個深埋心底,日夜碾磨的稱呼。
再轉念一想,如今重逢,可不能再喚他小敬先生了。
他是無果浮萍,無根明月,卻始終亘在她心頭,搽抹不掉。
他是敬亭頤。
——正文完——
(本章完)
作者說:關於耶律行香與蕭紹矩,隨筆里有三章擴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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