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原隨雲的住處並不難。
作為兒子, 他住的院子自然就在親爹原老莊主住處附近。雲出岫避開人群,通過花園繞到主院,沿著牆根走了一陣, 正好看到丁楓從其中一間院子裡走出來。
「丁楓!」他從牆角探出來,喚了一聲。丁楓聞聲抬頭,見到是他,目光有一瞬間的凝固,隨後, 他露出一個討好的微笑,又將自己方才關上的院門打開,示意雲出岫過來。
雲出岫一個閃身, 迅速溜進了院子, 丁楓立刻關好了門,確保沒有任何人看到他的蹤跡。雲出岫鬆了口氣,這才直起身子問他:「老原呢?在房間裡嗎?」
「不。」丁楓看他懷裡抱著一大瓶盛開的月季花,卻更顯得人比花嬌,分外奪目, 不由伸過手去,將花瓶拿在了手中,低著頭不敢再看他的臉。「您剛從書房出來, 老莊主就喚了少莊主前去。」
「哦?是這樣啊。」所以他洗澡的時候, 要是一時性起, 和姑娘們玩玩鴛鴦戲水,是不是下一刻,原老莊主就要帶著兒子來他住的客房拜訪了?
雲出岫光是想想那樣的情景, 都覺得好玩得不行, 不知道原隨雲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他咯咯笑了一陣, 才舉步往院子裡走去。
丁楓趕緊跟在了他的身後。
然而眼睛剛看清院中的景色,雲出岫的腳步便是一停。這是一處很寬敞,很精美的院落,甚至絲毫不比旁邊原東園所住的主院小,然而比起他在主院中所見到的情景,卻顯得那麼空曠,那麼蕭索。
因為偌大的院子裡,既沒有種樹,又沒有種花,乾乾淨淨的地上,只用兩排石頭劃出一條長長的通道來,從大門一直通到樓中,通道左邊是休息用的涼亭,石桌,右邊則是一排放滿各式武器的木架。就連屋子顯然也是經過細心的布置,從進門處就沒看到門檻。
這是一處專門為瞎子準備的院子。
雲出岫沿著石頭包圍的小路走進屋子,扶著門側過頭往屋中看去——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是回到了神水宮中,又走進了水母陰姬所住的石屋,因為這間寬闊的屋子是如此的空曠,只擺放著桌椅、少數的柜子和書架,竟連瓶裝飾的花都沒有。地上鋪著柔軟的地毯,桌上燃著沉香,他站在桌子中間,想像著原隨雲小時候住在這裡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十分難過。
對於一個瞎子來說,華美的裝飾、熱鬧的布置,的確沒有任何的用處。但過去的十幾年裡,他一直就生活在這樣的屋子裡嗎?
丁楓看他臉色不對,壓低了聲音告訴他:「這房間裡的每一處布置,都是老莊主親自為少莊主安排的,所以……」
「所以他現在都看得到了,還什麼都沒改?」雲出岫毫不客氣的反問道。「他若什麼都肯聽他爹的,我就不會在這裡了。」
所以,這屋子是什麼樣子,一定是原隨雲自己的意志。即使是恢復光明以後,他也仍然沒有更改住所的布局,是多年來已經養成了習慣,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呢?
丁楓倒是後知後覺想起,這位雲公子雖然一向奇奇怪怪,但意志也從不被旁人所左右。他乾脆不再說話,把花瓶端端正正的擺在了桌子正中,出門拿了壺熱茶回來放在桌上,就離開了屋子,默默守在了院子裡的涼亭背後。
等原隨雲陪父親說完話、吃過飯,獨自返回房間的時候,夜幕已然悄然無聲的降臨,嚴嚴密密的籠罩了整個山莊。但這夜色絲毫沒有給他的腳步帶來任何困擾,甚至不能讓他興起點燈的想法——他見過比這更濃厚、更徹底的黑暗,到如今,還有什麼黑暗能難倒他?
他順著熟悉的道路回到院子,準確無誤的踩在石頭劃出的小路上,只是側耳一聽,便發現丁楓的呼吸響在涼亭後面。他守在這裡,自然是為了防止有人隨意進入他的屋子,但他的屋子裡又有什麼秘密,需要這麼謹慎的看守呢?
剎那間,他的腦海中閃過白日裡雲出岫氣鼓鼓的臉,嘴角不由勾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丁楓的肩膀,倒把對方嚇了一跳——他根本就沒有聽到原隨雲的腳步聲,也沒有察覺有人靠近,不過轉眼之間,丁楓已經反應過來,朝他抱了抱拳:「少莊主,雲公子正在房間裡等你——」
「我知道。辛苦了,你先下去吧。」原隨雲點了點頭,丁楓也不多說,向他告了聲罪,隨後便飛身離去。
原隨雲推開屋門。屋子裡並沒有點燈,只敞開了窗戶,似乎想要月光能順利流入屋子。他解下披風,將其掛在了門口的架子上,耳朵微動,果然聽到了自己床上傳來了鐵鏈拖動的冰冷聲響。
那只是一絲絲極細微的聲音,卻叫他嘴角的笑意越發深邃了兩分——若不是地方不對,這倒是他一開始構想的情形,把人鎖起來,藏在屬於他的黑暗裡,那麼,就不會再有人看到他、不會再有人奪走他,這個人,就完全是自己的所有物了。
不過,自從復明重逢以來,他發現陽光下,的確能看到許多黑暗之中看不到的東西,難怪人人都可憐瞎子、人人都嚮往光明,當初的想法但是淡了許多。畢竟對於一個瞎子來說,旁人的年紀、美醜根本都毫無意義,他可以為了目的接近任何一個他想要接近的人,而如今的這雙眼睛雖然使他得以完整,但也給他加上了束縛,讓他無法像過去那樣隨心所欲了。
有失必有得,果然是世間真理。
他在黑暗之中,如同在白日裡一般自如的來到床前,一言不發的先去摸雲出岫的腳。後者本來雙手枕在腦後,翹著一隻腳等房間的主人回來,冷不丁感覺到一隻手握住了自己的腳踝,差點沒嚇得跳起來,抬手便朝對方打去:「是誰?!」
他一掌劈了個空,前方根本空無一人,正滿心疑惑又警惕的時候,脖子後面忽然一涼——有人從背後朝他吹了口氣。
「原隨雲!」這下子,雲出岫可算是知道是誰了。他轉身長臂一舒,想要將人推開,但自然又是撲了個空,這男人在黑暗之中靈活得好像一隻蝙蝠一般,對他的動向了如指掌,反而是他受限於黑暗,完全看不見對方身在何方。
最後,還是原隨雲發出一聲輕笑,主動停下腳步,拉住了他繃緊的手臂:「你怎麼都不點燈?」
「你又不需要燈,我幹嘛要多此一舉啊!」雲出岫語氣透著不悅,原隨雲以為他還在白日的事情生氣,倒也並不同他計較,把他按回了床上。「你是讓你那位侍女留守客房了嗎?還真不怕今晚會發生什麼啊。」
「會發生什麼?反正,就算真的發生了什麼,我們窈窈也不用為此7負責啊。」雲出岫才不擔心呢。倒是原隨雲解開他的髮髻,散下一頭漆黑的長髮,隨後伸手去拆自己頭上的發冠,慢條斯理的說道:「白日裡,父親一直拉著我在書房說話,不肯讓我離開,一定是已經試探過你了吧,既然下午是女人,你也不怕,晚上會是男人?」
聞言,雲出岫的臉上驟然色變——他還真沒想到有這種可能!看他一副想要回去查看侍女情況的做派,原隨雲不得不伸手按住他,從床頭摸出一個鈴鐺來搖了搖,不過片刻功夫,便有人來到窗外,靜靜的站定了。
「去雲公子的客房外面守著,若是有什麼麻煩,幫屋子裡那位姑娘處理一下。」
「是。」
窗外的人答應一聲,當即離開了此地。原隨雲這才說到:「這下你滿意了吧?」
「哼。」但聽他這麼一說,雲出岫忍不住問他。「下午你爹讓人來試探我的時候,你怎麼什麼都沒做啊?」
原隨雲笑了:「我放心你啊。」
「哼哼,你就這麼自信,我一定不會中招嗎?」
「不,我是自信……你不會啊。」
這話說得,雲出岫聽了都想打他。他伸手在原隨雲的臉上摸索了一番,後者懶洋洋的,並沒有什麼反抗的意圖,似乎是因為回到了家中,哪怕是強勢如原隨雲,也不由放鬆下來,沒有了往日緊繃的虛偽。
畢竟,家就是這樣神奇的地方。並不需要太奢華,也不需要太寬廣,但它總是會給任何人帶來溫暖和快樂。
於是雲出岫也放鬆下來,看著他脫了鞋子,在自己身邊躺下,展開被子來蓋住了彼此——真是奇怪,其實便是算上神水宮內的時間,他們開始同床共枕也不過月余,但原隨雲的動作是那麼自然、那麼嫻熟,好像他們已經在一起很久很久了一般。
「我還帶了花來見你呢。」他喃喃自語般說道。「結果你都沒有看上一眼。」因為今晚無風無月,屋子裡黑的驚人,別說花了,便是人都不容易看清呢。
「我知道。」原隨雲卻並不驚訝。「一進門我就聞到了月季花的香味。雨中摘花,悠然自得,雲公子,好生風雅啊。」
「你還說呢,明明自己也這麼風雅,結果你的屋子就只是這樣?」
「讓你失望了嗎?」
雲出岫沒有回答。原隨雲便靜靜的等待了一會兒,半晌,才聽到他清亮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其實,你很討厭這裡,是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