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背著手, 沿著花園正中的蓮池旁的小徑款款而行。雲出岫跟在他身邊,饒有興趣的展開畫軸,指著畫上蕭東樓身邊的一株茶樹說道:「這株是十八學士?」
老伯溫言道:「是, 當年你師父格外喜歡這一株茶花,因為會開出很漂亮的紫色的花來,十分難得。它跟著我從關外來到江南,本來一直長得好好的,每年都有開花, 可惜有一年冬天,不知怎麼的,這棵茶樹一夜之間枯死了。後來, 我便再沒有種過這種花。」
他表現得有些傷感, 或許是借花想到了和蕭東樓漫長的分別吧。雲出岫卻沒什麼感覺,反而安慰他道:「沒事,我師父就不喜歡花呢,他肯定是為了迎合你的愛好,才這麼說的, 其實他根本就分不清茶花和牡丹啦!」
老伯:「……」倒也不必這麼說。
「是,他對種花向來沒什麼興趣,只喜歡下棋。」沉默片刻後, 他這樣問道。「這麼多年了, 他的愛好也沒變嗎?」
「何止沒變, 反而更加變本加厲了,所以別看我這樣,我棋下得還不錯哦。」雲出岫撇了撇嘴, 既然已經接受了現實, 他說話也直接了許多。「因為以前, 他還有許許多多的愛好,現在除了下棋,就剩下四處遊歷了。所以老伯,當年,你是和他做過什麼約定嗎?」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猜的啦!因為,當年,實在發生了很多事。你知道他當年和人決鬥的事嗎?」
老伯緩緩吐出一口氣:「知道。」他伸手拍了拍雲出岫的肩膀。「當年,我們各自要面對一個,一生中最可怕的敵人,彼此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來,所以臨走以前,我在那副畫上提了第一句詩。」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
聞言,雲出岫不由一頓,意識到當初,其實他們都做好了無法再見的準備。可是顯而易見,老伯贏得了最後的勝利,或許,那就是他年輕時成名的一戰,正是因為他獲得了勝利,才有了今日孫家的盛況!
然而,然而,儘管他獲得了勝利,但不是每場決鬥,都能得到大家想要的結果,這就是人世的無奈。儘管在雲出岫的記憶之中,蕭東樓一直成竹在胸、波瀾不驚,仿佛人世間的任何風浪,都無法將他打敗,但在當年,他最初受傷、落得殘疾的時候,到底會是怎樣複雜的心情,才促使他和九幽侯約定,收留並教導雙胞胎來完成他們未完的決鬥呢?
「……師父他,當年和對手雙雙從懸崖上摔落下去,整個背的骨頭都碎了。」他在畫上比劃了一下,從蕭東樓的胸口劃到他的腰上,這青松一般挺直的背脊,如今已經不復存在了。「雖然有高人相助,保住了性命,但從那時候開始,他就沒辦法自如的行動了。」
「……」老伯沉默了許久,才沉聲問道。「他的那個對頭,也沒有死?」
「是。以前,他們每年都會見一面,看看對方有沒有死,但後來發生了一些事,他們又不肯再見了,算起來,也快有十年了。」雲出岫道。「那是個怪老頭,總是陰森森的,可讓人害怕了!不過,我是沒和他沒打過交道啦,只是聽師兄說,他雖然很傲慢,但對師父頗為重視。」
「呵,未分出勝負的敵人,就像壓在心口的石頭一樣,放不下,忘不掉,能不重視嗎?」老伯冷冷一笑。伴隨著這句話,他那仿佛石雕一般平靜的內心,忽然就裂開了一道道清晰的縫隙,就像狂風吹過平靜的湖面一般,驟然捲起了驚濤拍岸。
雲出岫好奇的看了他兩眼,只覺得自己也跟著舒了口氣,內心越發篤定起來。他帶著幾分親昵的說道:「但或許,正是因為他在,才激起了我師父的鬥志,他怎麼都不肯認輸,自然也不能比地藏先死,才能一直支撐到現在啊!」
畢竟人的意志,其實很多時候,都能影響一個人的身體狀況。像蕭東樓這般的身體,仍然能自在的享受自己的人生,也是雲出岫最敬佩自己師父的地方。
老伯想了想,側過頭問他:「這麼說,你修習醫術,也是想要治好他的病?」
「那當然啦,不過,我實在找不到辦法,把人的背打開,把骨頭都給換掉啊。」雲出岫有些無奈的說道。「更別提那還不是完整的骨頭,而是碎骨,牽一髮而動全身,人怎麼可能活著堅持到換骨結束……但凡有一絲的機會,我都會試試,可惜,我連丁點的把握都沒有。」
他嘆了口氣。老伯卻柔聲說道:「還記得我剛才說的話嗎?我們這樣的人,除卻生死,再無別事。你師父的事,不是你的責任,你若是能治好他,自然是好事,若是不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知道他,是不會為此遺憾的。」
雲出岫道:「我師父也常說,好歹我沒什麼問題。但他和師兄的病,我也沒法當做不存在嘛!」
所以,他雖然對武功不甚熱情,但是對醫書還是挺肯鑽研的。
他說到這裡,老伯沉默了很久,才緩緩說道:「說起來,我還欠你一個未完成的承諾。」
「啊?」雲出岫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他們曾經有過約定,只要他出手救治律香川,老伯便會送他離開原隨雲,不過雖然時間其實沒過去多久,於他而言,卻已經是十分久遠的事情了。
「哇,如果你不說,我都已經忘記了。」雲出岫聳了聳肩,淡然的回答。「不過,我現在不打算不辭而別啦。」
「哦?」
「因為,老原可不是您,在畫上提了兩句詩就過去了,要是我敢偷跑,這事一定沒完,他要是想做什麼,那就未免太可怕了。」雲出岫灑脫道。「不過,我大概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會好好同他說的。」
老伯搖了搖頭:「你真的相信,他會放你回去嗎?」
「誰知道呢,看他有沒有自信,飛出籠子的小鳥也會為了他自願回來吧,不過老原那個人,你也知道,他缺什麼也不會缺自信啦。」雲出岫說完想了想,總覺得自己的回答好像對自家師父不太友好,於是趕緊補充道:「我覺得,師父他肯定是不想讓你看到他現在這副模樣,所以才沒有回來吧!」
老伯無語的注視了他許久,才緩緩說道:「你難道沒有想過,也許,他只是沒辦法從原處返回了嗎?」
雲出岫搖了搖頭:「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呢,畢竟,我就站在這裡啊!」
老伯道:「你沒有注意到嗎?在知道你用的是凝雪功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孩子,為什麼你的名字,偏偏是出自歸去來兮辭呢?」
雲出岫:「……」
雲出岫整個人都不好了。
*
「為什麼是歸去來兮辭?」
原隨雲放下手裡的書,往自己床邊看了一眼——雲出岫跪坐在床邊,雙手托腮,兩眼發直,儼然還是一副回不過神的模樣。「難道,你連自己師父為什麼給你取這個名字,都不知道嗎?」
「我一直以為,我的名字就是跟在師兄後面而已啊!」雲出岫抓了把自己的頭髮,同他說道。「他叫雲無心,我自然就叫雲出岫,反正我師父把我撿回去以後,也不打算讓我用原來的名字了——不過他們倒是會叫我的小名阿菟。」
「阿菟?」原隨雲還是第一次聽他提起自己的小名,不由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原來你是只小老虎啊。」
要是換做平時,雲出岫早扮做老虎的樣子撲上去同他玩笑了,奈何此時他實在沒這個心情,於是只是胡亂點了點頭:「是我娘取的,希望我能長得壯實些,師父覺得她的這份心能夠保佑我,所以偶爾也會叫叫。」
「阿菟……」原隨雲柔聲問他。「那麼,你師兄為什麼會叫雲無心呢?」
「因為,當年我師父撿到他的時候,他也是從山崖上掉下來,不知道是失足還是怎的,不過好運掛在了崖邊一棵松樹上,倒因此撿回了一條命。」雲出岫道。「我師父自己就是因此遭難,所以觸情生情,把他撿了回去,誰知道等他醒來,前塵往事,居然什麼都不記得了,所以,師父只好現給他取了一個名字。」
因為忘卻前塵,所以是「無心」。另一方面,也是他生來便患有心疾,此亦是不治之症,雲出岫總覺得蕭東樓如此取名,也有提醒自己,時刻做好白髮人送黑髮人準備的意味。
至於入門在他們之前的孟晨,他和弟弟孟蛟原本就有名字,也不像他一樣需要拋下過往,自然就不需要師父們多此一舉啦。
他湊過去趴在原隨雲腿上同他分析了一番,自己也覺得挺有道理。原隨雲則更直接:「不管是你說的,還是老伯說的,其實都是你們各自的理解罷了,也許事情的真相,根本沒那麼複雜,單純只是你師父那幾天在看歸去來兮辭而已。」
雲出岫被他一噎,想想也的確不排除有這個可能,不由歪了歪頭道:「所以,想要知道答案的話,就只能回去找我師父啦?」
「嗯?」原隨雲對於他人的意願何其敏感,幾乎一瞬間便明了了他話里的深意,不由慢慢眯起了眼睛。「你的意思……你想回去了?」
「我都離家好久了,本來一開始是鬧脾氣,但這段時間發生了那麼多事,氣早就消了嘛。」雲出岫一把抓住他的手,認真說道。「老原,咱們打個商量吧!」
「雲公子,和我談生意,可是要付出代價的哦。」原隨雲似笑非笑,倒也沒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雲出岫趕緊趁熱打鐵道:「那,你和我一起回去吧!我都陪你回這裡了,你和我一起回去見師父,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