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 太陽逐漸落下山坡。
李自奚點燃線香,恭恭敬敬的對著案台上的神像上了柱香。他心中略有忐忑,但還是強做鎮定的扯開招魂幡, 一隻手高高一揮,淡黃的紙錢追著伸展的幡布,在空中飛舞出悽然的弧度。
隨即,他高聲吟道:「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干,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 而離彼不祥些!——」
孟晨,不,應該說是孟蛟, 就站在他的身側, 照例打著那把從不離身的紅傘,將自己籠罩在一片濃郁的血色之中。夕陽給他周身度上一層不祥的紅光,仿佛要將他整個人融入這片火燒似的殘陽。看他一徑的眺望著天邊,怔怔出神,李自奚一邊主持儀式, 一邊死命朝他使了幾個眼色——招魂需要親人呼喚亡魂的名姓,以引導他們找到此處的道路,這件事自然是需要孟蛟來做的。
但不知道為什麼, 明明是那麼簡單的事, 李自奚之前也同他說得清楚, 他仍是沉默了許久,才開口喚出了第一聲:「孟晨——」
有了這個開頭,接下來就容易許多了。他一聲聲的喚著, 後來甚至用上了沒力, 仿佛要撕裂喉嚨一般努力叫著兄長的名字:「孟晨——!孟晨——!」
「孟晨……」
四周的微風仍然凌亂無序, 毫無鬼魂歸來的徵兆。李自奚心裡愈發沒底,他以前有陰陽眼的時候,根本不必藉助外力,只要用雙眼看見便能確認鬼魂的存在,如今沒了這能力,一切似乎就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他知道這個儀式有個巨大的漏洞——沒有逝者的屍體!更何況對方已經死了十幾年了。如果孟晨是壽終正寢,轉世投胎大概都能有十多歲了,如何還會回應生者的呼喚呢?
但他的命捏在孟蛟的手心裡,如何敢說出這樣的事實,只能翻來覆去的念著招魂的祝禱詞。而孟蛟注視著夕陽一寸一寸的消失在天邊,夜色一點點籠罩了庭院之中的兩個人……
他的眼睛也慢慢沉入了黑暗。
「他沒有回來。」有個熟悉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李自奚如何聽不出這是誰,頓時又驚又喜,差點跳起來,孟蛟卻無悲無喜,只是凝視著面前的虛空,不發一言。
隨後,他慢慢的、慢慢的笑了。
「你來了……你終於來了。」孟蛟冷笑道。「蕭東樓肯讓你來,就說明他在孟晨和你之間,最終還是選擇了你,哈哈,可真是好師父啊,好徒弟啊!」
雲出岫從牆上翻下身來,盯著他沒有反駁。事實就是如此,他也不會辯解,畢竟正如他第一次同原隨雲說起此事時一般,他的想法一直沒有變過——昔日大師兄的死,師父是有責任的。
如果不是那場未了的決鬥,如果沒有發生在兩位絕世劍客身上的那場意外……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不對勁的?」他定了定神,低聲問道。雖然有點不服氣,但云出岫不得不承認雲無心是對的,排資按位,孟蛟其實也是他們的師兄。「這麼久以來,我原本都沒有懷疑你的身份,如果不是這次你抓了神棍——」
「發現不對勁?」孟蛟卻只是挑著眉,低沉的笑出聲來。「沒有什麼不對勁,我一直都是我,我知道你們一直覺得我在發瘋,但我可從來沒瘋過……!」
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孟蛟在這裡,孟晨自然也在這裡,我們一起誕生在這世上,自然也能共享同一個身體!……小師弟啊小師弟,你那聲大師兄,總是沒叫錯的。」
「……孟蛟,事到如今,你難道還要自欺欺人嗎?若是孟晨沒有死,那你要李自奚復活的人,又是誰?」雲出岫皺著眉,實在看不明白他此時噢心中交織的複雜愛恨,只得斟酌著說道:「想想你的師父吧!他還活著,這些年來,一定也在等著你回去,難道,你不想回到他身邊嗎?」
他是以己度人,覺得離巢的飛鳥,總是想要回到自己安穩的巢穴之中,孟蛟聽他提起地藏,神色也有一霎那的恍惚——和蕭東樓不同,自他走後,九幽侯再也沒有收過別的弟子,時至今日也是寂寂一人。究竟是他不想再教出孟蛟這樣失敗的弟子,還是他不能再承受這樣痛苦的離別呢?
看起來遠比蕭東樓冷酷無情的師父,某種意義上,是不是也遠比蕭東樓還要多情呢?
但他恍惚過後,仍是搖了搖頭,冷冷的說道:「當年的對決,是我敗了……我原本就沒臉再去見他。」
對於一個劍客來說,敗,就等於死。他苟延殘喘多年,已是不顧師父的顏面,更沒臉再回去見他。
雲出岫不解道:「當年,既然你是活下來的那一個,那自然是你贏了啊。」
然而聽了這句話,孟蛟的表情卻好似被一把利劍刺中一樣難看,他急急的呵斥道:「胡說八道!我從來沒贏過!贏的人,一直都是孟晨!當年、當年他明明就差……」
他頓了頓,忽而又抬起手,似笑非笑的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只差一劍刺穿我的心臟啦。」
如煙的往事,轉眼便湧上心頭。一身白衣的孟晨,溫柔體貼、談笑風生的孟晨,成竹在胸的孟晨,冷酷無情、一劍刺來的孟晨——
明明早一步刺中他,卻在最後一刻收了手,任由孟蛟的劍刺穿了他的心的孟晨。
「人生,可真是短暫啊……我們一起來到這世上,幸好並不必一起死去。」他還記得孟晨最後的話語,帶血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在那之前,他們其實已經很多年沒有靠得那麼近了,誰知道最後一次,便是永遠的訣別。
「但這一生,我過得很好,很滿足,所以……我認輸了。活下去吧,弟弟,忘記仇恨,原諒你自己,幸福快樂的活下去吧。」他最後這樣祝福了自己的孿生兄弟,含著微笑閉上了眼睛。孟蛟至今仍然記得被他滾燙的血液燙傷的感覺,殺死他的那雙手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再握起劍。死去的人再也不用被情義左右,不用再在師父和兄弟之間踟躕……他卻在接下來的時光里,痛苦得恨不得死去的人是自己。
「你一定不懂吧,小師弟……為什麼,你就可以隨性的享受師父的疼愛,卻不用背負師父的仇恨……為什麼,你這樣無用的人,就是死了,也能被人救回來?」孟蛟一字一頓的說道,緩緩將手中的紅傘扔在了地上。此時天色已然徹底沉入了黑暗,借著案台上微弱的燭光,雲出岫能看到他臉上張牙舞爪的、斑駁的紅印——這是皮膚被陽光灼傷後,綻開又長好留下的印記,是一種非常離奇的怪病。孟蛟幾乎不能在正午的陽光下行走,但夜色已成為了他這副怪異身體最好的保護色。
「為什麼,死的人是他,而不是你?」孟蛟再一次聲嘶力竭的質問道。「為什麼,要承受這種痛苦的人不是你們……而是我們兄弟!」
他猛地沖了過來,一甩手,雪亮的長劍已然落在手心。雲出岫一擰腰,抬起雙手交叉擋在面前,劇烈的寒氣瞬間在周身縈繞開來。躲在案台後面的李自奚張大了嘴,看他們一言不合的動起手來,想要偷偷溜走,又擔心雲出岫應付不來,頓時猶豫起來。
忽然,一顆石子落在他的背上,他一回頭,便見丁楓從另一邊的圍牆上翻進來,朝他招了招手,不由興高采烈的跳起來同他站在了一起。
「你們少莊主人呢?他怎麼沒跟你們在一起?」他壓低了聲音詢問丁楓。後者搖了搖頭,也同樣低聲告訴他:「路上遇到點麻煩,少莊主留下來處理了,只怕一時半會兒沒法過來。」
「什麼?!」李自奚大吃一驚,又抬頭往雲出岫的方向看去。「可小少爺的身體還沒養好,只怕也是支撐不了多久啊。」
——實際上孟蛟乃是九幽侯地藏的得意弟子,一手劍法盡得對方真傳,早在當年就頗得蕭東樓讚譽,雲出岫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只是考慮到自家小少爺的面子,李自奚到底含蓄了幾分。
「無妨。」丁楓摸了摸自己腰上的暗器袋,暗自慶幸自己出發前將所有暗器全都淬了毒。「要是有不對勁的地方,我們就一起上!」
李自奚:「……」圍攻好像不太好吧,但反正主人都不在,自然是萬事以小少爺為先了。
不提他倆各自下定了決心,雲出岫出手片刻,便已覺得有些吃力——他這段時間被原隨雲盯著練功,都是只運轉心法,沒有用上凝雪功,此時一用,便覺得比之從前,大有不同。癒合中的手腳被寒氣一激,頓時隱痛不止,他長到這樣大,竟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寒氣的可怕!
但見他動作僵硬,孟晨的劍招卻愈見凜然!他滿腔的傷心、痛苦、不解……統統都化作了冰冷的仇恨!似乎只有將雲出岫斬於劍下,才能讓他痛苦的內心得到一刻的緩解!
人在痛苦的時候,是不是總是忍不住要去傷害別人?
但他迎面而來的強烈恨意,卻讓雲出岫想起了自己被血眼龍王蕭沙殺死的情形,對方一掌打斷他的脖子,輕易得如同捏死一隻螞蟻一般。這恐懼瞬間激發了他心中的殺意,要知道,只有提前殺死對方,自己才有活下去的可能性!
孟蛟的劍穿透他的衣服,被他用手臂夾住,側身捲起他的長劍,飛起一腳朝對方小腹踢去!但後者順勢一個橫掃,掃開了他站立的另一隻腳,雲出岫身形不穩,只得放開長劍,一個翻身,朝後退開幾步,還沒等他站穩,下一道劍光便已冷酷無情的碾壓而來!
他抬手夾住劍尖,泠泠冰霜頓時沿著劍身蔓延上去。在孟蛟背後,數點寒星無聲無息的破空而來,他卻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一般,踩著詭異的步子往旁邊一側,暗器齊齊打在了他身前的草地上,卻沒有一顆落在他的身上。
不過與此同時,另一道劍光從孟蛟身側亮起,往他肩上劈去,正是一式白虹貫日,卻是來自李自奚的援手。孟蛟看也不看,只順勢拿劍尖一挑,便隨性破了他的劍招。
他也不管這兩個下人的舉動,只一味朝著雲出岫打去,抬手皆是凌厲殺招!雲出岫雖然見招拆招,但措手不及之下,仍是幾次被他劃傷手臂,卻也漸漸打紅了眼睛,哪怕忍著傷勢,也要還手將孟蛟打傷!
終於,孟蛟勢如破竹的一劍迎面而來,在一瞬間刺穿了他的胸口。雲出岫悶哼一聲,借著近身的功夫,一掌朝他胸口劈去!
這一掌他用了十成的力道,手掌剛剛推出,更感覺一股巨力從背後襲來,渾厚的內力灌入身體,助了他一掌之勢!漫天風雪之中,他看到了孟蛟燃燒著仇恨的眼睛,恍惚之間,忽然覺得自己似是來到了昔年決鬥的場所之中,同樣是蕭東樓和地藏的弟子,同樣是費盡力氣,想要將對方殺死,當年站在他這個位置的大師兄孟晨,面對著自己的孿生兄弟,到底會是怎樣的想法呢?
沒有人知道了,死亡已掩蓋了一切的真相。孟蛟或許可以躲開,或許不能,這一掌落在他的心口上,撕裂了多年以前孟晨留下的那道劍傷,儘管遲來了那麼多年,死亡的陰影還是將他拉入了其中。
他倒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