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現實無常
葛新東講述起了整個事件的過程,具體的情況與周肆猜想的大差不差,只是在仔細聆聽的同時,周肆的心底也莫名地翻滾起了一陣混沌的思緒。
「也就是說,《524草案》並不是出自於什么正義之舉嗎?」
周肆倍感失望道,「僅僅是公司之間彼此攻伐的工具罷了。」
對此葛新東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只是悲涼地笑著。
笑聲解釋了很多事。
周肆一直相信,每個人兒時都會有極為樸素的正惡觀,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正義總是高高在上,邪惡也終將歸於塵土。
但隨著年歲的成長,有那麼一個瞬間裡,周肆悲哀地意識到,自己的正惡觀是如此幼稚。
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小子才講對錯,大人只談利弊。
於是,周肆的世界觀產生了嚴重的畸變,他無法說服自己,讓自己拋棄正義與否,變成了一個只談利弊的人,但周肆又做不到,接納一個這般殘酷真實的世界。
在療養院裡,周肆曾和許多醫生聊過,他們就常說,很多人的心理疾病便是源自於這種矛盾衝突之中。
他們無力改變這個世界,又無法說服自己,去接納這樣的世界,那麼便只能毀滅自我。
這種離奇的矛盾感折磨了周肆很長時間,直到遇到了阮琳芮,那時兩人還不是男女朋友關係,只是在一次深夜對弈中,阮琳芮隨意地提了那麼一嘴。
「這個世界很大,什麼樣的人都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也許……周肆要接納的不是這個紛亂複雜的世界,而是接納複雜的自己。
可令人傷腦筋的是,人們似乎總能輕易地接納他人、愛上他人,卻很難放過自己、愛上自己。
斥候化身像雕塑一般佇立著,它沒有表情,也沒有眼神,就像一張空白的面具,將周肆的所有情緒都藏在了冰冷的金屬之下。
葛新東繼續講述著,「大概的過程就是這樣,原本我們沒打算襲擊石堡的,這一計劃是霍道川提出的。」
「但你們還是同意了。」
周肆的聲音冷漠,聽不出悲喜。
「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翠夫人、霍道川,都只是那些大人物的棋子罷了。」
葛新東想起自己那位飛機失事死去的領導,他補充道,「也許那些大人物們,也只是其他人的棋子呢?」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大魚吃小魚,你越是抬頭,越是看不見頂。」
周肆追問道,「僅僅是這些嗎?」
葛新東所說的一切,僅僅是「故事」罷了,沒有任何線索可言。
他也拋出了許多人名,有一些周肆很耳熟,應該在翠夫人的名單里見到過,但這些人也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接連離奇死亡了。
就算周肆去查,能得到的也只是一具具放在停屍間裡的屍體罷了。
「還有呢?葛新東,你不會以為這件事就這麼完了吧!」
周肆的聲音裡帶起了些許的怒意,這是自對話以來,他那冰冷聲音中頭一次帶上了情緒。
葛新東望著周肆頭顱上的攝像頭,似乎把它當做了眼睛,與周肆長久對視著。
他荒誕地笑了起來。
「我又能怎麼辦呢?你又能怎麼辦呢?」
葛新東絕望地說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隱約能猜出來你代表著誰而來。」
葛新東也暴怒了起來,「是的,我會受到懲罰,但那些藏在我身後的大人物們,依舊能安然無恙。」
「就算你把所謂的上仙揪出來了,讓真相大白,他們依舊會屹立不倒。」
周肆沉默著,靜靜地傾聽葛新東的話。
「專業的律師團隊會為他們辯護,這些龐然大物之間會進行複雜的利益交換。」
這種事葛新東見過太多了,習以為常,深入骨髓。
「最開始,他們會被千夫所指,輿論的怒火將鋪天蓋地地落在他們身上,但很快,在這一系列的連鎖反應下,所有人都將從這起事件中,攫取到巨大的利益。
他們會挑選很多替罪羊出來,承受著法律的制裁……」
說到這裡,葛新東自嘲地笑了起來,「就比如我。」
「人們會唾棄我們,憎恨我們,但很快,層出不窮的新聞將會覆蓋過這起事件,哪怕這起事件的影響覆蓋了全球。」
葛新東無奈地攤手,「但沒辦法了,這是2042年,一個信息過載的年代,你知道一個人,一天要刷多少的社交軟體,看到多少的新聞嗎?」
「這起事件能在人們的腦海里停留一個星期的時間,都已經算是重大新聞了。」
葛新東說著數據,「豐隆計算就曾預估過,人們從狂熱到遺忘,最多……最多只需要六個月的時間。」
「對……六個月之後,就沒多少人記得石堡遇襲這件事了,就連這起事件里死掉的人,發生的事,哪怕連對我的審判,也是如此。」
葛新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般,疲憊地癱坐在折迭床上,他靠著牆壁,望著漆黑的天花板。
「這就是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如果我沒有死的話……算了,就算我死了,也沒什麼變化,只是替罪羊的名字會變成另一個倒霉鬼而已。」
葛新東閉上了眼,他終於將這長久擠壓下來的情緒釋放了出來,這不是對自己罪行的辯解,而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宣洩。
黑暗中,葛新東莫名地笑了起來,聲音沙啞。
「你知道更糟糕的地方是什麼嗎?」
周肆配合地問道,「是什麼?」
葛新東睜開眼,身子坐正了,臉上浮現起一抹詭異的笑意。
「最糟的地方在於,我們連那些大人物是誰也不知道,就算是恨,也沒有一個具體的名字。」
葛新東的話宛如一把鋒銳的匕首,從一個刁鑽的角度刺入了盔甲的間隙里,沒入周肆的血肉之中。
直到這一刻,周肆有種恍然醒悟的感覺,一直以來的追逐中,自己常提起所謂的「大人物」,可大人物究竟是誰,誰也說不清。
哪怕周肆絞盡腦汁去想,能得到的也是神威科技、壽恒生命這般的公司名。
公司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個龐大的團體,就像一層厚重的鐵幕,遮天蔽日。
強烈的壓抑感仿佛要隔著識念網絡、隔著鋼鐵的軀殼,死死地扼在自己的喉嚨處。
虛幻的窒息感中,周肆勉強理解了葛新東的悲涼。
這是一位小人物歇斯底里的抗議罷了。
「至於上仙……我原以為他死了,但霍道川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說他得到了上仙的神諭,也就是這個東西。」
葛新東拿出了思維儲存核心,「這裡面就儲存有那個攻陷高牆大系統的病毒,我們將其稱作催化劑。」
周肆低聲道,「催化劑病毒來自於上仙。」
「正是如此,」葛新東接著說道,「我們原本的計劃,僅僅是在大遊行中引發一些事故罷了,但隨著催化劑病毒的出現,上層的大人物們想要更為巨大的影響……然後便如你所見,發生了這一切。」
「不止有上仙要殺我,估計那些處於公司高層的大人物們,也巴不得我死吧,」葛新東傷感道,「也難怪救援遲遲沒有到來。」
「非要說有什麼線索的話,我也只有這東西了,你拿走吧。」
周肆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接過了思維儲存核心,這一枚小小的造物里,便藏著足以擊穿高牆的力量。
就像一根淬滿劇毒的尖針。
「哦,對了,其實我個人也有一些想法,」葛新東強調道,「但也只是個人想法而已。」
「什麼?」
葛新東注視著腳下的地面,一片昏暗中,他其實什麼都看不見,純粹的黑暗在腳下醞釀,像是一片緩慢溢出的泥漿,將人拖入一片無底的泥潭之中。
他慢慢地昂起頭,輕聲道。
「唯有神王才能摧毀自己的王庭,也唯有築牆者,才知曉牆體上那微不可見的縫隙。」
葛新東沒有繼續說下去……他說的已經足夠多了。
周肆依舊一言不發,但他的心底早已掀起了一片滔天的巨浪。
事實上,從自己在化身軀殼裡甦醒後,知曉石堡遇襲的前因後果時,周肆的腦海里便已浮現起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只是這個猜測充滿了諸多的漏洞與矛盾,周肆也只是將它滯留在心底的某個角落裡。
直到葛新東的話再一次驗證了這一猜想的可能。
諸多因素的加持下,就算這猜想再怎麼不可能,它也將是唯一且正確的答案。
葛新東問道,「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等你們來逮捕我嗎?」
「是的,但我需要先通知一下他們,」周肆繼續說道,「我的這具化身軀殼,為了避免被人監視,已經斷開了與網絡的連接,只保持識念連接。」
葛新東愣了一下,而後失控地大喊道,「你是怎麼來的?」
「嗯,這怎麼了?」
周肆不明白葛新東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情緒,怎麼又再次失控了。
只聽他咒罵著。
「該死的,你怎麼會這麼蠢!」
葛新東再次哭了出來,咆哮著,「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不被監控了嗎?這是一個充滿攝像頭的時代!到處都是!」
他不再廢話,抓起遺落的手槍,情緒失控地朝著安全屋外逃去。
「他一定發現我了!我得離開這!立刻離開!」
葛新東瘋瘋癲癲地跑了出去,周肆緊跟其後,他加快了步伐,追上了葛新東,一把將他按在地上。
周肆試著安撫他,「冷靜點,發瘋解決不了任何事。」
葛新東只是哭泣,淚水與鼻涕糊滿了臉龐,很難想像這個大男人到底經歷了些什麼,才令自己如此不堪。
「解決不了任何事,一切都已經註定了……」
他不斷地痛哭,直到一陣陣風噪的嗡鳴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周肆抬起頭,窗簾遮擋住了窗戶,室內一片黑暗,但隨著風噪聲的逼近,危險的紅光在窗簾之後閃爍著,像是一群幽魂正徘徊在屋外,打量著室內鮮活的血肉。
「他……他來了。」
葛新東絕望地望著那一片片刺眼的紅光,這一刻,像是恐懼超越了閾值,徹底擊穿了他的情緒般,他反而變得鎮定起來,又或者說……絕對的麻木。
「這不怪你,朋友。」
葛新東看著周肆,努力地露出一個微笑,「我註定是要死的,只是上仙直到這一刻,才有閒工夫來處理我吧。」
「不,你不會死。」
周肆強硬地說著,舉起槍械,對準了那些閃爍的紅光。
「回安全屋去!」
周肆試著帶他離開,但為時已晚。
風噪聲忽然變得強烈起來,高速旋轉的槳葉打碎了玻璃,攪碎了窗簾,成片成片的晶瑩殘渣與布條在空中盪起。
刺骨的寒風洶湧而至,警示的紅光如同惡鬼那充血的眼球,近在咫尺。
數架無人機撞開了窗戶,朝著葛新東高速而來,周肆果斷地開火,精準地擊毀了兩架,但更多的風噪聲接連響起,像是有一大片的蜂群正朝著二人席捲而來。
「躲起來!」
周肆大吼著,拽起葛新東的衣領,將他丟入安全屋內,與此同時,急促的滴答聲響起。
先前被周肆擊落的無人機上,那閃爍的紅光就此熄滅,隨即爆燃的火光在機身腹部升騰,化作一團滾滾燃燒的火球,迅速膨脹。
如同盛開的煙花般,火球接連驟起,熱浪與衝擊瞬間將室內的織物焚燒殆盡。
周肆想要拉上大門,保護住葛新東,可一架無人機衝破了火海,重重地撞在周肆的身上。
「不……」
周肆的視野被充盈的火海完全填滿,他想操控自己的化身軀殼,但在一連串的爆炸與衝擊下,他就像激流中的落葉,身不由己。
眼中的畫面出現了故障般的紅藍瘢痕,握持槍械的手臂在爆炸中變形扭曲,葛新東的慘叫聲從火海之外傳來,很快便歸於平靜。
周肆望著這片溫暖熾熱的火光,舊日夢魘般,來自心理本能的強烈恐懼感,令周肆的意識劇烈震顫,幾乎要綻出裂痕。
但周肆沒有因此倒下,他強撐著自己的意識,直面著那曾殺死過自己一次的烈火。
迸發的火光吞沒了整棟宅邸。
……
宅邸熊熊燃燒,將室內的家具、衣物,將葛新東的屍體以及無人機的殘骸等等事物,一併歸於灼熱的烈火之中。
周肆的斥候化身被燒得一片漆黑,本該光滑的金屬裝甲上,覆蓋著一層焦糊狀的物質,他呆呆地站在路邊,就像一根故障的路燈。
監察員們封鎖了現場,隨後消防隊趕到,高壓水槍反覆清掃著火海,可烈火就像殺不絕般,生生不息。
巨大的焰火引起了周遭市民們的注意,他們拿起手機拍來拍去,頻繁的閃光令周肆倍感厭煩。
又過了一段時間,李維隕趕到了現場,他看了看燃燒的宅邸,又看了看佇立的周肆。
「發生了什麼?」
李維隕剛把季思玲留下的情報交付到監察局內,便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可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裡,烈火叢生,充滿毀滅的衰敗感。
「還能是什麼。」
周肆平靜地答覆著,「我找到了證人,然後證人被滅口了,就和之前一樣。」
「可這一次我們做足了準備,」李維隕反問道,「上仙又是怎麼發現的呢?」
「也許這次失誤和我們無關。」
周肆說出自己的猜想,「葛新東早就在上仙的暗殺名單里了,只是今天恰好輪到他,也恰好我們來找他,就像季思玲時那樣。」
李維隕搖搖頭,並不相信。
「你真覺得這種非正常的偶然性事件,可以用簡單的巧合來解釋嗎?」
「解釋不了,最多騙騙傻子而已。」
周肆笑著說道,但斥候化身所表達出來的,更像是一種冷笑。
這笑聲聽得周肆有些不適,他在考慮要不要調整語言系統,取消「笑意」這一類別。
笑聲應該與笑容一併搭配,不然冷冰冰的機器發出笑聲,只會令人感到害怕。
兩人沉默了良久,直到周肆再次開口。
「比起巧合,我更覺得這是一種挑釁。」
「挑釁?」
「是的,上仙對我的挑釁。」
周肆緩緩開口道,「還記得我們之前談到的那個設想嗎?上仙很有可能已經意識升格了,他的種種行動,都是為了拖慢我們找到他,直到破繭之日的到來。」
「嗯,然後呢?」
經過一段時間的緩和,李維隕能稍稍鎮定地接納這一令人膽寒的可能。
「那麼問題來了,既然他已經成仙了,先前又為何一直追逐我呢?」
周肆回憶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試圖將它還原成一個足夠完整的故事。
「為了成仙,上仙創造了至福樂土,自己進行管理,而陳文鍺負責提供技術支持。
緊接著,為了完善羽化技術的缺陷,上仙利用至福樂土捕獲大量的適格者,為其提供測試數據。」
周肆腦海里閃過裴冬的臉頰,內心平靜,沒有絲毫的漣漪。
「但不知出於某種原因,陳文鍺離奇死亡,上仙也暫時銷聲匿跡,以至於山君以為他們擺脫了控制,想要尋求下一個買家,用至福樂土獲取更大的利益。」
「然後便是現在,」李維隕接上周肆的話,「上仙重出江湖,而且還利用霍道川、翠夫人等,掀起了一場恐怖襲擊,重創了高牆大系統。」
李維隕反應了過來,懷疑著,「問題就在,上仙不是一個蠢貨,他這麼做一定有他的意義,那麼意義何在呢?」
周肆沒有回應,而是說起了另一個話題。
「帶我離開這,李組長,我要去見董局長。」
周肆望著燃燒的焰火,聲音里顯得那麼幾分焦急。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們馬上就能抓到上仙了。」
李維隕也順著周肆的目光,望向熊熊燃燒的火海,火光沖天,將夜幕映照得一片暗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