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卻有一人緩緩站起身,年近七旬,鬍鬚花白,滿是褶子的臉上帶著一絲淺笑。
兩位欽使都是回過頭,看向那人。
秦淵上下打量,身體一震,失聲道:「岑宣和,你.....你是當年禮部主事岑宣和?」
那老者拱手道:「秦大人,多年不見,一向可好?」
「岑主事,你.....你怎在這裡?」秦淵一臉錯愕。
老者笑道:「秦大人忘記了,老夫本就是雲州人士。」
這時候已經有丫鬟僕從魚貫入堂,給每席端上酒菜,量雖不大,卻都很精緻。
「原來兩位也是故人。」莫恆雁面帶微笑。
跟他一起出現的佩劍人此刻就站在他身後,挺拔如松,魏長樂自然知道那必定是在貼身保護。
宴席之上,都有人貼身保護,莫恆雁顯然對自己的安危看得極重。
而在場眾人顯然都習以為常,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能夠貼身在莫恆雁身邊護衛,此人肯定是深得莫恆雁的信任,而且修為必然不弱。
魏長樂與莫恆雁的桌案只有三步之遙,距離不遠,但卻幾乎感覺不到此人的氣息,由此也可證明此人必定是個厲害角色。
老者岑宣和含笑道:「大都尉,當年老朽在禮部當差,秦大人主管膳部,與老朽是同僚。」
故人相見,秦淵並無絲毫的喜悅,甚至額頭上已經冒出冷汗。
「王爺,你可認識這位岑先生?」莫恆雁看向魏長樂。
魏長樂打量幾眼,搖頭道:「沒什麼印象。大都尉,莫非本王應該認識他?」
「當然應該。」莫恆雁道:「岑先生入禮部之前,在崇文館擔任過校書郎!」
魏長樂不動聲色,心中卻是疑惑,還真不知道崇文館又是什麼所在。
而且這岑宣和在崇文館擔任校書郎,與自己應該認識他有什麼關係?
但他心中卻明白,這一瞬間,自己已經身處困境。
如果這岑宣和真的與越王趙貞是故人,必然熟識。
如此一來,自己的處境實在是兇險至極,只要岑宣和指認自己不是貞皇子,後果不堪設想。
他想到這裡,立時便否認自己不認識岑宣和。
道理很簡單,只要自己咬住根本不認識岑宣和,岑宣和即使指認,自己也能盡力應對。
「哦?」魏長樂鎮定自若,「原來他在崇文館當過差。」
岑宣和抬手撫須,不無得意道:「老朽當年在崇文館當差兩年,擔任校書郎。皇子們都在崇文館讀書,老朽記得當時王爺正好也在其中。」
魏長樂心下一凜。
他瞬間明白,崇文館竟是大梁皇子讀書的地方。
這樣說來,當時岑宣和在崇文館擔任校書郎,那還真的認識幾位皇子。
「皇子們讀書的文稿,都是老朽帶人編纂。」岑宣和傲然道:「諸皇子讀書之前,是老朽親自發放書稿,那時候每天都能見到王爺的。」
魏長樂笑道:「原來本王讀書的時候,是你在伺候。」
「雖然時隔多年,但王爺不至於認不出老朽吧?」岑宣和盯著魏長樂,「還是說王爺真的從未見過老朽?但老朽還真覺得王爺十分面生,似乎從來不曾見過。」
兩位欽使心情也都是沉到谷底。
他們敢讓魏長樂假冒貞皇子,就是知道貞皇子一直在宮中,很少與朝臣接觸,甚至朝中諸多重臣也只知道貞皇子之名,並無親眼見到。
雲州位處北方,這裡的官員大部分都是本土門閥,朝廷和太原雖然也偶爾會調派官員往雲州任職,但往往都只是歷練一番,很少有外來官員在此地長期任職。
雲州陷落後,外來官員更是早早逃離此地,只有本土門閥士紳捨不得丟下家業,留下來成了塔靼的走狗。
而這些本土官僚士紳幾乎沒有幾個在朝中為官,所以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認識貞皇子。
而此刻突然蹦出個岑宣和,此人甚至在崇文館當過校書郎,對兩位欽使來說,此人的出現,簡直是致命的存在。
毫無疑問,莫恆雁從一開始,就懷疑魏長樂的身份。
正如蔡森所言,貞皇子受到皇帝和太后的寵愛,養尊處優,怎可能派出這位皇子前往酷冷無比的北國出使?
莫恆雁存有疑心,特意將岑宣和請了過來,就是當著所有人的面,讓岑宣和辨認眼前這位到底是不是大梁皇子。
一旦岑宣和指認假冒,使團固然會迎來滅頂之災,兩國的談判也會因此而徹底斷送。
莫恆雁這一招可說是兇狠至極。
兩位欽使後背發涼,只覺得大難臨頭。
本來是想著以皇子的身份,能見到右賢王,從而達成協議。
這下子倒好,右賢王還沒到雲州,這假皇子的身份變要被揭穿。
兩人看著魏長樂,全身緊繃,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
「岑宣和,你什麼時候崇文館當差?」魏長樂卻是鎮定自若,沉著如山。
岑宣和道:「永興七年六月入崇文館,永興九年四月調入了禮部,前後在崇文館近兩年。」
「永興七年?」魏長樂嘴角泛起一絲淺笑,腦中卻是飛速運轉。
上次在途中談及貞皇子的生辰,魏長樂記得很清楚,那貞皇子和自己竟是同年同月出生,都是永興三年九月生人。
岑宣和是永興七年六月入崇文館,那麼貞皇子當時如果在崇文館讀書,便只有四歲左右,而岑宣和離開的時候,貞皇子也就六歲。
如今是大梁永興十九年,岑宣和離開崇文館已經十年。
七年前割讓雲州,那是永興十二年,所以岑宣和進了禮部沒到三年,就致仕回了雲州。
所有人都盯著魏長樂,塔靼人更是目光如刀。
富麗堂皇的大堂內,一片死寂。
陡然間,卻聽得魏長樂驟然間大笑起來。
眾人面面相覷。
「岑宣和,你是不是老糊塗了?」魏長樂盯著岑宣和,也沒給好臉色:「你在崇文館當差,本王多大年紀?」
岑宣和一怔。
「本王當時不過四五歲,就算你在崇文館幹了兩年,但崇文館那麼多人,本王難道都能記得住?」魏長樂冷笑道:「你聲稱本王一定要認識你,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岑宣和頓時變色。
「你走的時候,本王也就六歲,至今本王依然會在崇文館讀書。」魏長樂淡淡道:「來來往往,崇文館也不知道有多少校書郎。若是這兩三年在崇文館當差,本王眼熟,也許能認出來,你都走了十年,還覺得本王應該記住你,簡直荒謬。本王在崇文館是為了讀書,可不是為了記住你們這些人。」
這話一說,在場眾人卻都是覺得魏長樂話糙理不糙。
就像今晚的酒宴,宴席散過之後,誰又會記得現在正端茶倒水的丫鬟僕從?
岑宣和在崇文館擔任校書郎的時候,越王才五六歲年紀,莫說這樣的孩童,就算是成年皇子,十年過後,也可能根本不認識岑宣和。
秦淵見魏長樂鎮定自若出言辯駁,立馬起身,面向岑宣和:「本使記得,你調到禮部的時候,已經年近六旬,在禮部待了也就兩年多,便致仕回鄉,我沒說錯吧?」
岑宣和皺眉道:「那又如何?」
「岑宣和,你為何致仕歸鄉,當真不記得了?」秦淵冷哼一聲,「非要本使在這些人面前說出來嗎?」
岑宣和眼角抽動。
「秦大人,既然都講到這了,就說出來讓大家聽聽。」魏長樂笑眯眯道:「否則大家雲山霧罩,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何事。」
秦淵不客氣道:「他在禮部當差,掌理祠部諸事,但屢屢出現差錯,有一次甚至因為差錯導致禮部堂官被聖上一頓訓斥。也正是那次過後,禮部堂官勸說這位岑先生主動致仕,如此還能保有致仕官身,回鄉能得到一些良田,也不用繳納賦稅。」
岑宣和頓時顯出尷尬之色,並不辯駁,顯然確實如此。
「原來如此。」魏長樂哈哈笑道:「辦錯差事,自然是年紀大了,腦子糊塗。岑宣和,你連差事都辦不好,還能記得本王?」
他抬起手,招了招,道:「你說對本王面生,那靠近過來,仔細瞧瞧,是否真的沒見過?本王不認識你,但你卻未必不認識本王。」
他這是以退為進,如果堅持說互相不應該認識,反倒顯得心虛。
莫恆雁瞥了魏長樂一眼,笑道:「十年不見,就算當年岑先生認識王爺,如今形貌改變,不認識也是可能。」
「大都尉言之有理!」魏長樂看著莫恆雁,問道:「大都尉,這岑宣和擔任什麼官職?」
莫恆雁笑道:「他年事已高,並無任職。但滿腹才學,是雲州有名的大儒。」
「一大把年紀,半隻腳都踏進棺材了,何必勞動他跑來參加宴席。」魏長樂嘆道:「大都尉,本王是個直性子,有什麼就說什麼。你請他前來,該不會是為了讓他辨識本王是真是假吧?」
莫恆雁一怔,倒想不到魏長樂竟會直接將這話說出來。
「王爺誤會了。」莫恆雁立刻笑道:「這天下,誰敢假冒大梁皇子?」
魏長樂哈哈一笑,道:「那也不一定,這天下有的是膽大包天之輩!」
忽聽下面有人淡淡道:「你這話說的也不錯。山陰縣令魏長樂膽大包天,本侯六千鐵騎攻打山陰,他非但不逃,還帶人堅守城池。本侯損兵折將,敗戰而歸,但對魏長樂還是心存欽佩。」
眾人頓時都看向說話之人。
魏長樂移目看過去,說話之人正是骨都侯呼衍天都。
「別人有沒有膽子冒充皇子,本侯不知,但如果梁國只有一人敢這麼做,本侯斷定就是魏長樂!」呼衍天都目光如刀,直視魏長樂:「若他敢冒充皇子出使,梁國是否會饒恕他本侯不知,但他戲弄塔靼,本侯會親手砍下他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