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宋亦就帶著灰姑娘，與顧玄風一起來到缺月樓頂。
只看了楚鸞一眼，宋亦的眉頭便緊緊皺起。
楚鸞滿面疲憊地坐在案前，目光黯淡無神，與上一次宋亦見到她時神采飛揚的樣子大相逕庭，一副有很多事放不下的樣子，連有人進來都沒注意到。
「出什麼事了？」
聽到宋亦的聲音，楚鸞才如夢方醒般，將手中卷宗拋給了他。
「你先看看這個，這段時間的調查結果都在這裡了，其中包括死士們的口供，以及我與你抓的那金色小人的對話內容。」
宋亦一目十行，很快就將卷宗上的記錄全都讀完。
雖然金色小人語焉不詳，有謎語人的嫌疑，但宋亦還是在字裡行間中尋找到了一些線索。
「所以你從昨晚開始就在思考，你父皇為什麼派你來江州？」
「是啊。」楚鸞嘆了口氣，「姐姐百思不得其解，想要聽聽小師弟的想法。」
宋亦沉思片刻，反問道：「我倒是很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什麼想法都沒有。」
楚鸞苦笑一聲道：「姐姐當局者迷，就算努力往最好的方面想，也想不出什麼好的結果。」
「好的方面？」宋亦搖頭道，「雖然我從未接觸過當今皇帝，對他的性格也不了解。」
「但我建議你往最壞的地方去想，千萬不要對你的父皇抱有任何期待。」
楚鸞聞言一怔：「為何？」
宋亦低垂著眼眸，陷入回憶之中。
「那天你恰巧不在觀中，應該是去天鏡山腳下的鎮子裡採買來著。晚上吃飯的時候，我與師父喝了些酒……」
……
「我說師父，為何你收了大師兄和二師兄，卻不收三師姐呢？」
宋亦殷勤地給三絕道人倒酒，水花飛濺之中，飄得滿室生香。
平心而論，雖然楚鸞平日裡總是捉弄他，卻也朝夕相處了很多年。
宋亦沒有親人朋友，九霄觀中的大家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聯繫。
師兄弟彼此之間親切而熟悉，說是摯愛親朋，手足兄弟也不為過，宋亦也就想趁這個機會問問師父，為何不給師姐一個弟子名分。
「這個問題，你大師兄和二師兄也問過我。」
三絕道人端起酒碗飲了一口，才道：「你覺得是因為什麼？」
宋亦隨口道：「難道是因為師父曾說絕對不會收下師姐，現在不好食言麼？」
三絕道人嘿然一笑，道：「這麼無聊的理由你也當真？為師放個屁，都比這句話持續的時間要久。」
「難不成是師姐天賦不夠？其實我也覺得她是個笨蛋。」
「除你以外，阿鸞的天賦乃是為師平生所見最為出眾的。」
宋亦奇道：「那究竟是為何？」
「她跟你們不一樣。你們心中無牽無掛，亦不沾染因果，所思所想皆出自內心，所以為師可以收下你們。」
「但阿鸞卻與俗世牽絆太深，為師可不願惹那個麻煩。」
宋亦忍不住問道：「就因為她是大周皇朝的公主？這不公平！」
三絕道人並未回答，只是端著酒碗，望著天邊的明月。
「從皇宮跑到九霄觀這一路上，為師一直在暗中保護著她，怕她出什麼意外。」
「可不久之後為師便發現，還有一隊扮做流民的人，也在暗中跟著阿鸞。」
「為師起初以為，他們是皇帝派來暗中保護她的暗衛，但那些人卻對吃盡苦頭的阿鸞不聞不問，哪怕生死關頭，他們也不會出現。」
「直到阿鸞在暮州的霧裡迷失了方向，這群人才第一次出手，將她引到九霄觀的方向，才潛蹤離去。」
「那時為師便知，阿鸞跑出皇宮，自以為衝破樊籠，重獲新生。」
「但她從皇宮踏出來的第一步，就已經落入皇帝預先為她設置好的道路之中。」
……
楚鸞聽著宋亦的講述，眼中帶著一絲迷茫，「你是說，連我跑去九霄觀學道，都是父皇暗中安排的？」
她一直以為，從皇宮逃出來，是她第一次能夠安排自己的命運。
沒想到，終究還是一枚棋子。
宋亦同樣心生感慨，帝王心術大概就是如此，心中都被江山與權謀所占據，哪還有幾分感情留給子女？
楚鸞沉默半晌，又道：「既然師父明知是父皇的安排，為何還讓我待在九霄觀中呢？」
宋亦輕嘆一聲道：「師父說，你父皇放你出來，本就是為了把九霄觀牽扯入俗世中。無論師父收不收留你，當你踏出皇宮的一刻，九霄觀便已入局了。」
「不過師父還說，破局之法就在你身上，你能在九霄觀學到什麼，日後就會用什麼方式破局。」
宋亦還有一句話沒說。
無論有什麼麻煩，有多大的因果，也不會落到在山中清修的三絕道人身上。
而他這個下山遊歷的九霄傳人，卻是怎麼也逃不開的。
宋亦甚至懷疑，自己出於多年情誼來幫楚鸞，會不會也在皇帝的計算之中。
不過轉瞬之間，這個想法就被他付之一笑。
他依靠本心行事，遵循著世間的道理，就是算計到他頭上又能如何？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管父皇出於什麼目的派我過來，等發現了再想也不遲。」
楚鸞也釋懷一笑。
師父明知會承擔因果，卻還是收留了她。
師兄師弟也與她親如一家，都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在師父面前為她說話。
不管怎樣，在九霄觀的那幾年都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就算讓她重來一次，她也會義無反顧地踏出皇宮的大門。
這就足夠了。
「逼急了老娘，我就真的起兵清君側，到時候我封你們兩個為左右軍師，有臥龍鳳雛在手，何愁大事不成！」
雖然被當成臥龍鳳雛，不過看楚鸞重新振作起來，宋亦也由衷為她感到高興。
至於起兵造反還是算了，宋亦可不想見到九族的第一面是在刑場上，那也太地獄了。
「反正我是奉旨行事，當一天和尚還是撞一天鐘，先把煉製血丹的幕後之人揪出來，總不會有錯。」
顧玄風擺了擺手道：「我是沒什麼辦法了，十二律能查到的線索幾乎斷絕，再查下去也不會有什麼進展，不如從其他角度入手，也許會有收穫。」
宋亦皺眉道：「延真觀的前觀主身上，應該還有些情報可以挖掘。」
「挖不動了。」楚鸞無奈地嘆口氣道，「他已於昨天晚上，魂飛魄散了。」
「什麼？」
宋亦驚呼一聲，就連顧玄風也收起了放蕩不羈的表情，正色望向楚鸞。
「我也沒想到會這樣。」
楚鸞苦笑一聲道：「昨夜我與他之間的對話，都寫在這卷宗之上。」
「但我最後還問了他一個問題，他卻只是沖我詭異地笑了一下，就突然消散在了天地之間。」
宋亦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以他對金色小人的了解，此人性格比較複雜，似乎有點原則，但絕對不多。
首先這人極度貪生怕死，否則他也不會修煉奪舍的秘法，還為自己準備了合適的身體當復活甲。
假如他把這份苦修用在正途上，參玄子還不一定能打過他呢。
而且他為了能在自己和阿綾面前逃走，不惜裝成道童，裝傻充愣，收斂氣息的功夫甚至騙過了阿綾這個六識敏銳的狐狸。
這樣的貪生怕死的人，竟然因為一個問題，就徹底放棄生的希望。
什麼問題會對他造成這麼大的衝擊？
宋亦與顧玄風齊齊將目光投向楚鸞，卻見她神色堅定地搖了搖頭。
「這個問題我會親自調查，也只有我能夠辨別真假。在查清事情原委之前，可以讓我暫時保密嗎？」
宋亦迎著她的目光，只覺得那眼神中有說不出的難過與失落，不由得移開視線，輕聲道：
「也罷。」
顧玄風倒是嘖嘖陰陽道：「沒辦法，畢竟我名義上還是你的下屬，上頭想說什麼不想說什麼，我這個當下屬的可沒資格置喙。」
「上頭現在命令你閉嘴。」
楚鸞瞪了他一眼。
顧玄風笑道：「那下屬就閉嘴，正好看看上頭有什麼新的線索分配下來。」
「這調查線索的事情，還是要麻煩小師弟你。」
楚鸞不好意思地望著宋亦道：「你就憑藉直覺猜一猜，就像你剛來江州的時候，猜出慈雲寺有問題的那樣。」
宋亦一時語塞，他是憑藉卷宗上的描述，再加上實地考察，才推理出「敵在慈雲寺」這個結論的。
怎麼到她口中，就變成憑直覺猜了？
顧玄風笑道：「反正也不知從何入手，宋師弟就發揮一下你的特長，靠你敏銳的嗅覺，聞出線索的氣息。」
「……你可別把我看低了。」感覺到不對的宋亦立刻反擊道。
「如果讓我來調查，我會將江州附近駐紮的軍隊當成首要目標。」
宋亦指著卷宗中的一行字道：
「你們看，這些死士都是從軍中選拔出來的好手，所以我推測，幕後之人定然與軍隊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說不定就是某個鎮守一方的將軍，才會在軍中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再者，陰陽交征之地並不只有蒼華山一處，光是《水經》中有記載的就有三處之多。
「此人卻選擇在江州煉製血丹，大概因為此地比較便於監控，萬一出現什麼意外情況，也好及時做出調整。」
顧玄風道：「宋師弟說的沒錯，假如幕後主使在帝都，這些死士絕不會行動如此迅速。說不定延真觀都被剿滅了，消息還沒傳回去。」
「與帝都的聯繫，這是我要說的第三個點。」
宋亦看著死士的口供道：「我認為，這個負責訓練死士的【妙師】，可能是從帝都過來的。」
楚鸞皺眉道：「小師弟是怎麼看出來的？」
「能將身為凡夫俗子的死士，訓練成小有道行的修道之人，這個【妙師】的本領必定不小。」
一般的散修，連自己那點事都弄不明白，丹田靈韻從0到1的突破都是懵懵懂懂，更不用提幫人踏入仙途了。
宋亦指著顧玄風身上的道袍道：
「而有傳承的名山宮觀，通常都會穿著道袍行走世間，不為別的，這身道袍會起到一個心理暗示的作用，寓意著包藏乾坤、隔斷塵凡，能平心靜氣，不為外邪所侵。」
「就連我第一次來缺月樓時，樓下的那個老騙子，不管騙了多少錢，也都會穿著道袍。可以這麼說，換一身衣服，他的騙術會下降兩成以上。」
「而死士口中的這個【妙師】，穿的卻是一身錦袍。」
楚鸞不解道：「這又能說明什麼？」
「說明這個【妙師】在平日裡就習慣穿錦袍。」
「而據我所知，有完整的傳承，又習慣穿錦袍的地方只有一個。」
楚鸞順著宋亦的思路，脫口而出道：
「欽天監！」
「欽天監？」
灰姑娘感覺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便問自家道士，「司葵姐姐住的窩是不是就叫欽天監？」
「……也不能算窩罷，頂多算工作單位？類似於灰姑娘與黑風寨的關係。」
「嘰。」
灰姑娘滿臉瞭然地點點頭，隨後又道：「那她的頭領會不會也讓她去做些為難的事？比如讓她去【把道士除掉】之類的。」
宋亦哭笑不得道：「欽天監是掌管大周王朝曆法的地方，制度縝密森嚴，可不是黑風寨那種草台班子……」
說到這裡，宋亦忽然一怔。
灰姑娘的話，如一道閃電，劃開他腦海中的迷霧。
世界本就是個巨大的草台班子，欽天監又如何能夠例外？
如果欽天監真有問題，以司葵的倔強性格，恐怕絕不會與監正同流合污。
這樣一想，欽天監派她去處理入魔的許靈官，與讓灰姑娘除掉宋亦也差不太多，很有可能是排除異己之舉。
要不是宋亦及時趕到明枝山，司葵現在很有可能還在給許靈官當廟祝呢。
看來司葵的處境也有些不妙，宋亦準備回去就寫封信提醒一下，讓她情況不對就馬上撤退。
「想不到，欽天監竟也參與其中，看來幕後之人在朝中也有一定的地位。此事我會寫信給我在京中的好友，讓她幫我留意。」
楚鸞說完，又對顧玄風道：「日後十二律的調查重點，我認為可以放在江州附近駐紮的軍中。」
顧玄風道：「沒問題，不過軍中守備嚴密，想要滲透進去，需要不少時間。」
楚鸞輕揮袖袍道：「事緩則圓，讓箭矢飛一會兒。」
「為了慶祝這件案子告一段落，今晚我請大家去聽鸝坊開心開心！」
顧玄風舉雙手贊成，大拍馬屁道：「顧某飄零半生，未逢明主……」
「你們兩個夠了啊……」
.宋亦滿頭黑線，怎麼看都是楚鸞自己想去。
灰姑娘眼睛亮亮的，扯著宋亦的衣角道：「道士道士，莛梨房是什麼地方？去了就能開心，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
「是未成年的兔子不能去的地方。」
「嘰，那灰姑娘什麼時候才成年？」
「按照灰姑娘的修煉速度來看，二百年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