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缺月樓底。
缺月樓明面上有三層,實際上還有一層位於缺月樓底,作為看押犯人的地牢。
楚鸞展開桌案上的卷宗,微微蹙眉。
十二律中有幾位在帝都「培訓」過的刑訊專家,手段極其高明,掌握的刑具也是花樣百出。
死士落到他們手裡,幾乎沒有不被撬開嘴的,他們確實不怕死,卻怕在這些人手中活,都想用所知的情報換一個痛快。
楚鸞手中的卷宗記載的就是死士們的口供,但這些口供的價值卻不大。
現在能夠知道的,就是這些死士基本上都來自於鎮守邊關的軍中,平日裡負責訓練他們的人,被稱作「妙師」,常穿一身錦袍,舉止威嚴,似乎是名門子弟。
平日裡上頭與他們都是單線聯繫,只要持有信物腰牌,且能對上口令,就有號令他們的資格。
至於幼童失蹤一案,他們卻一問三不知,圍殺宋亦與支援延真觀的命令,皆出自上面的首領,但這些首領的心志卻異常堅定,往往在抓到他們之前,就已經自戮而亡。
看來唯一的突破口,便只能落在宋亦抓到的那隻金色小人身上了。
楚鸞拿起樹枝,將少陰少陽靈韻覆於其上,道童的殘魂便緩緩從樹枝中飄了出來,在楚鸞身前顯現。
楚鸞每日都與這淡金色的小人聊上幾句,但小人一直一言不發,對楚鸞的種種問題置若罔聞。
「我已經給了你幾天的時間,考慮得怎麼樣了?」
金色小人動也不動,連眼皮都沒抬。
「還是不打算開口嗎?」
金色小人自嘲地笑了笑,「我沒有什麼好對你說的。」
楚鸞蹙眉道,「你應該知道我們的誠意,不僅會給你找一個合適的屍體來借屍還魂,還答應保證你的安全。」
「活不活著的,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為主上辦事,一是為了報答主上之恩,二是為了除掉參玄子那孽徒。」
「現在參玄子已死,主上的恩我也報答過了,雖然未能成事,但我也盡力了,剩下的唯有一死,我便誰也不欠了。」
說到這裡,金色小人忽然抬頭道:「不過我倒是有個疑惑,看你們這樣,也不像是官府中人,為何要攪進這趟渾水中呢?」
楚鸞沉思片刻道:「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你,不過為了公平起見,你也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金色小人搖頭道:「那還是算了,你要問的問題,要麼我不知道,要麼我不想說。」
「沒關係,不知道的你可以說不知道,不想說的問題,你可以閉口不言。」
「還有這麼好的事?」金色小人哈哈笑道,「我一直閉口不言,你又能怎樣呢?」
楚鸞道:「如果你好好配合,我之前的承諾仍然作數。」
金色小人感慨一聲道:「聽起來倒是挺誘人的。也是,能活著誰不願意活著呢?反正聽你問一問,我也不吃虧。」
「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要求。」楚鸞微笑道,「那就是我只要聽真話,如果有一句謊言,我們的協議便就此作廢。」
「正該如此。」
楚鸞輕輕揮了揮手,地牢的守衛與楚鸞的暗衛隨著她的手勢,一個不剩地退了下去。
「我是大周朝的六公主楚鸞,奉命暗中監管江南地帶一切不法之事……」
楚鸞還要繼續往下說,金色小人卻突然打斷她道:「奉命?奉誰的命?」
楚鸞卻沒有立刻回答,「這已經是第二個問題了,現在該我問你。」
「可以。」金色小人也不耍賴,但眼中卻楚鸞流露出一絲感興趣的神色。
楚鸞思考片刻,才提出她的問題:「你說的這個主上,所求之物是長生嗎?」
金色小人看了她一眼,緩緩開口道:「不是。」
楚鸞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這第一個問題,就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但她又感受不到金色小人有說謊的痕跡,也只好道:「繼續。」
金色小人問的仍是剛才的問題,「你奉的是誰的命?」
楚鸞覺得這個問題毫無意義,「除了我父皇,整個大周朝還有誰有資格命令我?」
「很好。」金色小人眼中的笑意更盛,「該你問了。」
「你們下一步的計劃是什麼?」
「我不知道。」金色小人搖頭道,「血丹只是一個失敗品,對材料、地點以及煉丹之人的要求都極為嚴苛,但成丹後的效果卻與付出並不匹配。」
「這樣的結局,與主上預料中的相去甚遠。既然已經失敗,就沒有繼續研究下去的必要了。」
「至於下一步的計劃,我是真的不知道。當然,就算知道,我也不會說。」
楚鸞悄然鬆了口氣,這個主上似乎不打算繼續煉製血丹,江州城裡或許還能平穩一陣。
有了這段緩衝的時間,楚鸞就可以發展更多的眼線和暗衛,再尋找這個「主上」的蹤跡,也會變得容易一些。
「該我問了該我問了。」
金光小人愈加激動,語氣中還帶著幾分迫不及待,「你可要聽好,我的問題是——」
「你認為,大周皇帝為什麼會同意你來江南?」
楚鸞微微一怔,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個問題簡直讓她懷疑,金色小人的腦子是不是被宋亦打壞了。
父皇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來江南當他的眼睛,這不是很明顯的事情嗎?
「換句話說,為什麼來這裡的偏偏是你,而不是別人呢?我整日在延真觀中修煉,卻也知道當今皇帝膝下不缺子女,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麼不派別人來?」
楚鸞琢磨著金光小人的話,也覺得有些不對。
父皇勵精圖治,是中興之主,加強對手下官員的監管本無可厚非。
可父皇卻是個多疑之人,讓皇子皇女為他布置眼線,遠遠不如派遣一位信得過的心腹大臣。
倒不是臣子比兒女親近,而是臣子有家人在帝都作為人質,若敢假公濟私,包庇罪人,可以直接誅滅九族。
就算監察百官一事引起朝臣的不滿,還可以把負責此事的大臣當作棄子,就能暫且平復朝堂上的風波。
更重要的是,假如一個特務機構的臣子想要造反,禮法上就行不通。
第一你不姓楚,第二沒有人願意起兵跟著一個特務頭子。
但皇子皇女則不然,大周王朝從開國到現在一百餘年,造過反的天潢貴胄,兩隻手都數不過來。
將皇家最聰敏的皇女派到江南繁華之地,還給她監察百官的權力,這樣一來領導者,統治法理、權力、治國人才、兵馬錢糧一樣都不缺,一旦楚鸞起了二心,立刻就要出大事。
由此可見,將楚鸞派到江南負責監察百官之事,絕對不是個好的選擇,更不符合皇帝的性格。
至於父女之間的感情……
楚鸞自嘲一笑,她與父皇的說的話加在一起也幾句,甚至不超過三絕道人的一半。
種種疑慮一瞬間湧入楚鸞心頭,如陰霾般揮之不去。
她唯一能在皇子皇女中脫穎而出的理由。
就是與九霄觀有著密切的聯繫。
她眯著鳳眼,緊緊盯著金色小人道:「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金色小人笑道:「我只是主上的馬前卒,知道的也不多,不過我猜,你與主上的立場很可能是一致的。」
楚鸞斬鐵截釘道:「取人性命煉製血丹,我絕不會與這樣的人同流合污。」
金色小人卻道:「天理人倫無法違背,豈能盡如人意?你說你絕不會與主上同流合污,但你大概已經與他走上相同的道路了。」
楚鸞眉頭緊鎖,一字一頓道:「你該不會騙我說,你的主上就是我的父皇罷。」
金色小人微微一愣,而後哈哈大笑,笑得殘魂飄搖,似乎馬上就要到了崩解的邊緣。
「這就是天家的父女之情嗎?相互猜疑,相互忌憚,多少慘事都是由此而生!」
「若主上聽到了你這番話,不知是會像我這般釋懷大笑,還是捶胸頓足痛哭流涕呢!」
……
宋亦醒來之時,已是日上三竿。
灰姑娘變成灰兔的模樣趴在他身旁,似乎早就醒了,卻一直沒有打擾他,而是聚精會神地盯著自己的小鼓看。
宋亦開啟靈視之法,欣慰地望向灰姑娘。這樣勤勉的修行當然是收效不菲的,一絲淺淺的天雷靈韻,在灰姑娘土黃色的靈韻中若隱若現,相信用不了多久,灰姑娘就能掌握天雷的力量。
宋亦準備到那時再把狐口奪食搶來的玉簪給她,修煉有所小成的灰姑娘應該就能完美駕馭它了。
「道士,我餓了。」灰姑娘見宋亦醒了,就變成兔耳娘的形態,揉了揉小肚子。
宋亦抻了個懶腰,爬起來道:「我也餓了,灰姑娘帶我去找些東西吃罷。」
「那灰姑娘帶道士去飯堂。」
灰姑娘高興地跳到地上,她對去飯堂的路再熟悉不過,雖然在太玄觀的時間只有短短几天,但灰姑娘閉著眼循著味道都能找到飯堂的位置。
宋亦笑著摸摸灰姑娘的小腦袋瓜,一睜眼就看見如此乖巧的小兔子,屬實讓宋亦心情大好。
不過宋亦的好心情只持續到進入飯堂之前。
顧玄風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擺滿了空碗,雖然肚子溜圓,卻還跟餓死鬼似的,一碗接一碗地吃。
在他身邊圍著一群師弟師妹,都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他,還催他多講一些山下發生的新鮮事,還有大師兄除魔衛道的英雄故事。
「你怎麼在這?」
宋亦也沒想到顧玄風會出現在這裡,拜託玄福師弟給他和灰姑娘弄些吃的後,就坐在顧玄風的對面。
顧玄風理都沒理他,抱著碗把裡面的湯汁都喝得一乾二淨,才放下海碗,滿足地打了個飽嗝,慢慢悠悠地說道:
「在外面吃慣了山珍海味,發現還是家裡的這碗湯餅對胃口啊。」
「這不是宋亦師弟嘛,在此遇見真是緣分不淺。」
宋亦冷笑一聲道:「那你更是應該早點回來,省得你師父總是擔心你在外面欠些風流債。要是早一天回來,你師父還不一定高興成什麼樣子呢。」
顧玄風笑道:「若是我早一天回來,恐怕師父揍我是高興了,為兄卻不知道會被揍成什麼樣子。」
「說起來,還得感謝宋師弟替我教訓兩個師弟師妹,要不是你,師父也不會出門,為兄什麼時候才能回太玄觀還不好說呢。」
「這個師伯是道士的朋友嗎?」灰姑娘不認識顧玄風,抬頭望向宋亦道。
宋亦告誡灰姑娘道:「不是,對面的怪叔叔是壞人,以後在路上遇見可要離遠一些。」
灰姑娘從善如流,立刻躲到宋亦的身後去了。
顧玄風卻笑道:「這女孩就是灰姑娘?果然乖巧可愛,心境澄澈,天賦比起我來也想差無多。宋師弟還是不要嚇唬她了,說起來灰姑娘還應該叫我一聲大師兄才對。」
「還大師兄呢,您配嗎?」宋亦撇了撇嘴,不過顧玄風這點說的到沒錯,畢竟灰姑娘在太玄觀也學了幾天的道,叫他聲大師兄也不為過。
「對了,你跑回太玄觀,不會就為了吃這碗湯餅罷?」
「怎麼會呢,為兄以天下為己任,回太玄觀自然有要事。」
顧玄風此話一出,圍著他的那些師弟師妹們頓時更加崇拜,幾乎要把顧玄風當成自己的偶像了。
「這次為兄回來,就是專門找你的。」
「找我?」
宋亦一愣,難道楚鸞那邊所查的案子有進展了?
顧玄風點頭道:「楚鸞讓我通知你,去缺月樓有要事相商,本來派了一個暗衛去白雀巷子找你,卻被你家旁邊那隻狐狸給捉弄得迷了路,聽到是找你的,方才解開迷陣,讓他去太玄觀找你。」
「正好為兄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便親自來太玄觀接你,順便趁師父不在,為你盡些地主之誼。怎麼樣,有沒有被感動到?」
「我寧可楚鸞派暗衛來找我。」宋亦嘆了口氣道,「等我吃口東西就跟你走。」
顧玄風呵呵一笑道:「這倒是不急,師弟慢慢吃就是,為兄正好還有點別的事。」
「楚鸞還交代了啥事,用不用我跟你一起去?」
「這倒不必了,」顧玄風擺擺手道。
「不過是去師父房間,拿些香火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