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8章 為生民開眼(再求一次)
叮叮噹噹!
銅錢跳動!
類似的動靜,類似的場景,把戲門的人都不知道見過多少,畢竟出身江湖,這就是吃飯的道道兒,可是由來只覺得銅錢響動,最是悅耳,卻頭一回感覺,竟是如此的沉重。
叮叮噹噹,一直在耳邊響個不停,分明只是那一顆銅錢在跳動,卻像是耳朵里萬千銅錢在跳動分明只是那鎮子著上,袁家小班主碗裡有一顆銅錢在跳,但眾人也不知是眼花了還是怎麼樣,
眼前都是一顆一顆的銅板在跳,跳滿了眼,跳亂了心。
小鎮裡面,鑼鼓聲變得暗啞,
有人用力的敲著鑼鼓,聲音里暗含門道,想要將那進了鎮子裡來的人制住,但鑼鼓聲在這銅錢跳動聲面前,敗下了陣來。
火光彩燈,變得黯淡。
任是再漂亮的焰火,任是再精緻的燈,似乎都不如那顆烏黑銅板上面,折射出來的光華。
不知有多少平日裡在這江湖上有著偌大名聲的把戲門能人,想要在此時出手,但卻都變得束手束腳,腳步與身子,都變得無比沉重,叮叮噹噹的聲音,充斥了自己的滿心滿眼。
各種奇詭把戲,在這一個錢面前,都仿佛失去了魅力,變得平平無奇。
而在小鎮周圍,各個方向,都已經有身影自暗夜之中浮現,遙遙向這片熱鬧看了過來,彼此之間,臉上都帶著感慨。
有人道:「這位雙蒸酒大哥,敢孤身入鎮,做這最危險的引子,膽魄著實過人,他究竟是什麼門道?」
旁邊人笑道:「他啊,理論上講,甚至都不屬於門道里人,據說,來了這世間二十年,倒有十幾年時間,在做教書先生。」
「至多不過,到廟裡燒過香,略懂伺候鬼神的負靈之法·——」
「只是在當初瓜州開第一次大會時,他娓娓而談,極有道理,這才折服了眾人,都推他為齊州的老大哥。」
.......」.
聽到了這話的人,都有些駭然:「這麼點子本事,又如何敢直面神手趙家。」
了解雙蒸酒的人便笑道:「他說,理大欺法,神手趙家的本事,外人極難破得,倒是唯有他這樣的,才有可能破了這趙家的百戲!」
「這是什麼法?」
鎮子之上,不知多少人,此時都已慌了神,由來只有別人看不懂他們的把戲,這還是頭一回,
他們看不透對方的手法,
分明只是一枚銅錢,但為何會有這麼大的威力?
「不好。」
而同樣也在這一顆銅板,卻跳動起來,仿佛整個鎮子都要被這一顆銅錢淹沒之時,鎮子深處,
幾個垂落下來的暗紅色慢子被驟然掀開,趙家人已經現身。
凝神向前看來,他們也已滿面惱怒:「他們從哪裡得來了這樣一枚異寶,要來壓我們把戲一門?」
天底下有物件,有寶貝。
有些在門道外的人看來是寶貝,有些在門道裡面的人看來是寶貝。
唯獨錢,門道內外看來,都是寶貝。
也因為這錢的特殊性,所以門道裡面,不乏用銅板煉寶之人,但如今,趙家人都還是頭一次見著,這麼厲害的寶貝。
把戲門的法講究欺神騙鬼竊天,但也正因如此,這一顆被天地認可的銅板,便有了莫大的法力,人家賞了銅錢,便是客人,這小鎮上的把戲門中人,便人人都受制約。
「你用這一個錢,便要破我趙家百戲?」
慢子後面,在把戲門捉刀大堂官與趙家大公子趙三義的侍奉之中,坐著一位留了長須的男子,
他也凝神看著這一枚銅板,臉色微沉,低低開口。
滿鎮的銅錢響動,卻影響不到他分毫,甚至他說話的聲音,連這銅板落入碗中的響動都壓了下去。
雙蒸酒遙遙向他看了過去,臉上蒙著黑幣,卻仿佛準確捕捉到了他的位置。
微微眯起眼晴,忽地伸手向了他指去,身邊的銅板蹦蹦跳跳,變化更多,猶如在這小鎮之中,
鋪出了一條無數顆銅板鋪起來的道路。
但卻也在這一刻,那蓄了長須的中年男子,低低一嘆,抬起手來,身邊捉刀大堂官,扯起一塊青布,向了前方蓋落,而趙家主事,則是一隻手伸出,探入了青布之下。
於此一霧,整個小鎮,都仿佛天黑了下來。
出手的正是趙家大主事,而這一袖,便是趙家與無常李家的「老井呼名」齊名的「三分天手。
天地之間,萬事萬物,皆可盜取三分的把戲門母式。
若有一物在眼前,無論那一件東西是什麼,無論是放在眼裡,趙家人都有三成概率,將其盜走。
而若是很多東西在那裡,無論那是什麼,趙家人都可以將其竊走三分。
這便是三分天手。
這天下本是十姓均分,各得其一,但趙家的本事便在這裡,若是十姓互斗,各憑本事撰取,那趙家無論能不能笑到最後,也有把握竊取三分,這便是趙家壓箱底的本事。
那一枚銅錢,實在邪異,小鎮之上,各種絕活,都有種壓不住這一枚銅錢的感覺,因此趙家大主事,便不惜親自出手,也要將此錢取來。
他忌憚著那入了鎮子的轉生者,出手之時毫不留情。
看似一隻手伸進了青布之下,但卻讓人感覺,這一隻手,從某種更深之處,穿過虛幻與真實界限,伸進了小鎮之中。
二指輕輕一夾,滿鎮子的銅錢跳動聲,忽然消失的無影無蹤。
三分天手,竭盡全力,破盡虛,於陰陽虛實變化之中,準確的握住了那一枚銅錢的本相。
鎮子之上,把戲門裡的各路能人,那頭頂之上,若有若無的壓力,也於此時忽然消失,仿佛重新見到了天日。
而在鎮首,以負靈之法背負了這枚銅錢的雙蒸酒,則是臉色一變。
他背起了這枚銅錢,才壓住了趙家的百戲,而身上這枚銅錢,被人偷走,便也如同負靈之人,
身上所負之物受到重創,無可避免,要面臨神魂受損局面。
坐了鎮子之中的趙家主事,似乎也猶豫了一下,伸進了青布之中的手掌,並沒有立時便抽回來,但也只是這麼微微一猶豫罷了。
畢竟是鬥法,對方出招,自己回手。
無甚不妥。
他的手掌,從青布之下收回,青布也緩緩覆蓋到了地上。
而在他二指之間,夾著的,正是剛剛壓住了小鎮百戲的那一枚銅板。
鎮子之上,驟然變得安靜,他將銅板拿到眼前打量,眉頭微微皺著,似乎連他也沒想到,得手竟是如此的容易。
祭起了這枚銅錢,將銅錢之上無盡願力背負在身上的雙蒸酒,居然絲毫沒有阻止他的意思。
而銅錢被自己拿了過來,以負靈之法祭起了這枚銅錢的雙蒸酒,卻仿佛受到重擊,臉色傾刻之間,變得煞白,有殷紅鮮血,自蒙著黑巾的雙眼之中,慢慢滲了出來。
如同負靈之時,靈物損毀,自身立時遭受了無盡反噬。
「你——..·
趙家主事,心裡生出了某種怪異之感,銅板在指間翻動,終於還是忍不住,向著他緩緩的啟齒「趙大先生,你做錯了。」
而在趙家主事開口的一瞬,雙蒸酒也緩緩的抬起頭來,扯下了面上的黑巾,目光穿過小鎮,向他看了過來:「你知道這一顆錢的份量嗎?」
趙家主事低頭看了一眼那枚銅錢,微微坐直了身子。
目光森然,盯著雙蒸酒那張慘白的臉:「你不是過來鬥法的,你的本事太低,只憑了這枚銅錢護體。」
「當然。」
雙蒸酒摘下了黑巾的眼睛,於此時顯得異常明亮,低聲笑道:「若論鬥法,誰能在把戲門道,
連破你趙家的百戲?」
「所以,我今天不為鬥法而來,我是為這天下生民開眼來的——」
修忽之間,他的聲音里,也仿佛多了幾分霸道,聲音雄渾:「我正是要讓他們看看,看看天上,看看地下,看看是誰,偷了他們的糧,讓他們只能餓死———」
此時的辛山之前,糯米酒一隻米袋,倒出了幾萬斤糧,仿佛無窮無盡一般。
而這四下里的生民,也盡皆歡喜,取米支鍋,當場煮食,更不知有多少人,掘地三尺,也要將地上每一顆米粒撿起來。
這米便是命,是活下去的希望,而且是買來的米,是天經地義可以進自己肚子裡的。
但也在這歡喜之中,人人心生恍惚,抬起頭來,便看到有一隻大手,從天而降,從自己的倉里,鍋里,嘴裡,肚子裡,將米糧奪走。
最關鍵是,不知道怎麼丟的,
袋子裡的米糧,就在那裡放著,明眼看著,就了下去,小山一般的米糧,眼瞅著便變小。
便是鍋里煮著的,也莫名其妙,就看著粥水越來越稀,越來越淡,不一會工夫,那粥倒好像是變成了清水一般。
剛剛吃下了肚子去的,明明還很撐,卻很快便覺得餓了,肚子咕咕直響。
他們不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麼,但很確定自己的糧已經被人偷走了,那是自己的糧,哪怕只是花了一枚銅板買來的,但也是天經地義,該進自己肚子裡的。
於是,怒火一層一層的掀了起來,但於此時,他們卻更想知道,是誰偷走了他們的糧,平時若遇著這等詭奇之事,或許會感覺害怕,但如今,心裡卻只有被奪了糧的憤怒。
而於此時,有人低低嘆息:「還問糧是怎麼丟的?」
無數目光向他看了過去,便見正是剛剛混跡於人群之中的老高粱,他聲音低聲,嘿嘿冷笑:「竊糧者為鼠,自是老鼠偷了去的,你們想知道那老鼠是誰?」
「你們竊糧,他們也竊糧,那為何有人高高在上,有人卻要活活餓死?」
在這憤怒而微妙的時刻,仿佛有無比複雜的道理,卻變成了最簡單的一句話,強行砸進了百姓們的心裡。
百戲小鎮之上,趙家主事低低的嘆了一聲,緩緩起身,垂著兩隻大袖,徑直向了雙蒸酒走來,
聲音低沉:「僅是為了讓我趙家三分天手現世,被那些凡夫俗子瞧見,你便捨得連命也搭上?」
「哪能呢,趙家還不配。」
雙蒸酒笑著向趙家主事看了過去,臉色也逐漸變得認真:「這世間最大的把戲,與你們趙家無關。」
「它叫作:權力!」
「趙家的把戲,不過娛人一樂,竊取些許銀錢,唯有這把戲,才可以讓世間予取,變得理直氣壯,竊取之後,還要讓人不敢置疑,寧肯餓死。」
「這不對!」
「今日我借你趙家絕活,為生民開眼,讓他們看到那隻拿走了他們的糧食的手!」
「但這只是一個開始,我只願以此身為始,讓這世間百姓知道,他們的糧,究竟去了哪裡.
「究竟誰是鼠,誰是人!」
趙家主事走到了一半,卻又停住,死死的看著他,聲音都已經發顫:「為此不惜神魂崩潰,永離世間?」
雙蒸酒認真看著趙家主事,笑道:「趙先生此言差矣。」
「我為百姓開眼,便是留下痕跡於此人間,不管我此身歸於何處,又還有何遺憾?」
說到這裡,他目光都已不再看著趙家主事,而是緩緩抬起了頭來,微笑道:「鐵觀音神神秘秘,這不肯說,那不肯說,真當我們看不明白?」
「轉生者對上十姓,惟一的優勢,便是早知自己必死,所以不惜性命,也要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既是如此,早死晚死,又有什麼區別?」
「兄弟們,吾心無憾,先走一步,雜活就交給你們來幹了———」
在他肉身崩潰,神魂也開始一寸一寸湮滅之時,他的臉上,也忽然露出了微笑,而後,端端正正,捏起了一個他會的法訣。
他會的法訣不多,對門道里的本事也不太感興趣,由來只是喜歡教書,與稚子玩要。
只是教書十幾年,卻也漸漸發現,有些道理,憑了自己一人,確實難以講得通,聽到了把戲門將人化鼠之後,他便憤怒,但憤怒的,卻更多的是那些人自視為鼠。
怒其不幸,恨其不爭。
「無論前世還是此世,都總有一些想要把他們腦袋砸開,把道理灌入進去的感覺啊·—」
還好,在原來的世界這樣做,違法。
而在這個世界,在太歲帶來的超凡力量與一些讓人絕望,但又恰到好處的危機之前,卻又真的可以做到。
而只要能讓他們懂得了這些道理,把戲門又有何懼?
自己,也值!
於是他借著這個機會,以身演法,借了那枚銅錢,借了辛山之前,老高粱給自己起的壇,將自己的神魂自毀,伴入風中,幽幽蕩蕩,吹開了去。
而在他身影消失之時,也正是小鎮周圍,那一道道黑影進入了這趙家百神會之時。
一雙雙的眼晴,同時看向了雙蒸酒消失於天地間的殘影,於此一刻,相互交織,達成了某種微妙的共識,然後低低的嘆了起來:
「又是一個聰明的傢伙,找著機會便跑了———」
「先死者容易,後死者還擔心找不著合適的機會,好讓自己死個乾淨呢———」
「把戲門的人,可千萬不要讓我們失望啊—」
」......
聲聲大笑響了起來,道道黑影衝進了小鎮,迎著那種種詭奇法門,豪氣無雙,直迎了進來,頃刻之間,到處都是有人在交手。
而於此時,也不知聚集了多少「老鼠」的辛山之前,安州老高粱看到了四下里的百姓驚疑,仿佛於那煮著粥的蒸汽之間,看到了什麼奇詭景象。
身前,自己於壇中燒的香,開始繞起了圈圈,仿佛有人使著暗號。
他知道火候到了,便即笑著,燒起香來,向了那剛剛建了起來,便已空了的米倉叫道:
「米倉神,米倉神。」
「人人視你比娘親,我請米倉睜開眼,看我是鼠還是人!」
連唱幾遍,身前三柱香燒到了底,香火飄向了山上。
忽然山上有惡風卷了下來,吹得山前百姓,人人迷眼,恍惚之中,便仿佛看到了山上無數人掙扎哭豪,悽厲慘叫,讓山下的人看看自己究竟是什麼。
有人依稀在這山上,看見了自己的鄉鄰,看到了自己的親戚,看到了自己的族人,甚至,看到了自己。
他們只覺心間有種前所未有的悲,心臟被拿掉了一塊,擦乾淨了眼再看時,便見這山上哪有什麼鼠,皆是赤果果,骯髒髒的人,餓得皮包骨頭,只有滿眼的驚恐。
而於此時,老高梁又是一拜,向了身前的辛山高聲叫喊:
「辛山神,辛山神。」
「人人祭拜你成神,我請辛山睜開眼,看我是鼠還是人——..」
....
又是幽幽陰風吹來,狠狠的刮進了這些憤怒的生民眼中,他們於此一刻,憤怒之中,仿佛跌入了幻境,看見了那一隻大手伸來,奪走米糧。
他們甚至順著這股子陰風,看向了那一方小鎮。
開始有無窮的怒火涌盪上了心頭,開始有拳頭握起,開始有人咬著牙關,提起了手邊的東西。
老高粱嘴角都已升起了一抹微笑,然後,再次向了辛山拜下,口中的聲音,如吟似怨,帶著一種鬼神莫近的蒼涼:
「天也神,地也神。」
「天地證我耕種勤,卻無顆糧奉雙親,我於此地問天地,我該做鼠還是人?」
連祭三次,燒香三次,為此間百姓,開眼三次。
滾滾陰風,一層一層,從山上颳了起來,吹過了這山下生民之眼,讓他看到了冥冥中的因果,
看到了這一方天地為何紫氣流失,也看到了為何田裡種不出糧來,看到了自己氣力虧在何處。
風勢愈急,不僅吹過了這些生民,還吹向了遠處,吹進了扶搖王軍帳之中,吹到了明州,又吹向了更遠的地方。
於是,便如曾經的昌平王所在,四府生怒,這一地的辛山香火,也熏紅了無數百姓的眼晴,他們仿佛頭一次,看清了這世間種種。
殺劫起處,便已其勢難擋,但轉生者似乎早就明白,掀起殺劫不難,難得是讓世間人明白殺劫因何而起。
哪怕各地都已經有打著明州王旗號的冗餘軍出現,但對於很多百姓來說,心裡對於搶糧之事,
甚至還是帶有愧疚的。
他們心中甚至沒有「拿」這個概念。
他們不想餓死,但也總覺得那糧是別人的,是世家的,貴人的,自己搶糧便是大不敬,因著這愧意,把戲門的化人為鼠之法,才會一下子蔓延開來。
自己犯了罪,化作畜牲還債,似乎也理所當然。
講明白這些道理,原本是很難的。
但這世間,卻畢竟有開竅之法,世間禽畜之類,沾染太歲,便有可能開了竅,成為妖祟。
而雙蒸酒在來這小鎮之前,便決定了以術法演化,以開竅之法,為這一方百姓開眼,等於用一種粗暴的方法,直接將這個道理塞進了眾人心間。
道理入心,眼前自明。
哪有什麼竊糧者為鼠,所有的該與不該,都只是貴人老爺的把戲。
「走吧!」
老高粱叩過頭後,站起身來,手持三柱香,於前方帶路,便立時有越來越多的人跟在了身後,
要去尋那奪了他們糧的黑手。
天地幽幽,扶搖王大軍駐守各處,但老高粱於前帶路,卻在香火飄蕩之下,繞過山,穿過河,
竟硬是從不可能之中,穿過了扶搖王大軍重重封鎖,徑直指向了那把戲門所在的小鎮。
「老爹,怎麼會這樣?」
小鎮之中,分明剛剛並沒有發生太過激烈的鬥法,而如今衝進了鎮子裡來的人,於術法一道,
也不見得就強過了趙家之人多少。
但趙三義卻是忽然感覺心間震撼,看向了小鎮外面,總覺得影影綽綽,壓力如潮水而來。
他不解其義,只能顫聲問著。
而趙家主事,面對著那些衝進了鎮子裡來的人,尤其是那些尚未到鎮子,但已經在香火引領之下,前來尋找「黑手」之人,只覺心間疲憊至極。
低低開口:「是我等江湖人的衣食父母,過來-討債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