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2章 還神於民
吐氣開聲,只是一刀。
從場面上看,明州王楊弓帳前的這一刀,甚至都顯得不怎麼有聲勢,只是手下人拆了一間廟,
從裡面拉出了泥塑神像。
連牌位上面的字都看清楚,便指了神像的鼻子斥罵,而後大手一揮,一位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老農,便舉起了一把沉甸甸的,重新鑄過的破舊刑刀。
然後對準了那一尊表情僵硬,只知道傻笑的神像,狠狠斬落了下來。
「噗!」
沉甸甸的神像腦袋落地,在地上砸出了些許痕跡,積雪都因此濺起了些許。
並無別的動靜。
四下里看著這一刀的兵馬,都只覺得有些後頸發涼,有些畏縮,因為他們見過拜神的,求神的,祭神的,卻惟獨沒見過斥神甚至斬神的。
認知之中,這可是要遭報應的啊·—
「嗚..」
也果然如他們所想,才剛剛見著泥塑腦袋落地,四下里便仿佛出現了片刻的死寂,就連風雪聲,都因此低彌了很多。
正當給了人一種無事發生的錯覺時,便忽然之間,四下里狂風驟起,翻滾滾擠壓了過來,眼前只覺一陣陣發黑,仿佛看到了無數張牙舞爪的怪影。
刀斬神像,鬼神皆怒。
更何況還是一介命數輕賤的凡人斬神,你又不是鎮府·
「不好———」
就連周圍的兵馬,在迎著這陣狂風涌盪吹來之時,都一下子駭破了膽,下意識抱頭蹲地。
這些貧苦百姓出身之人,餓急了讓他們搶世家老爺的糧,是敢的。
但不敬神,不敢!
「是時候了—.」
但對這些兵馬來說,難以理解的事情發生之前,白葡萄酒小姐卻已做好了準備。
早在楊弓將那泥塑拖了出來時,她便向了與她一同過來的某個清瘦男子,點了點頭,那男子背著一柄碩大的傘,神色清寧,正是花雕酒。
他也很欣賞的看著楊弓,做此斬神之事,緩緩將自己的傘拿了出來,持在手中,低聲向白葡萄酒小姐道:
「你救人,我救心。」
「不先破了他們這心中鎖,斬了這妖天鬼地,又如何能讓這民心深處誕生出來的真神,甘心為他們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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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那泥塑腦袋落在地上,四下里凶風吹起,眾人驚恐的一刻,他便也撐開了傘。
迎著漫天風雪,緩緩舉起。
傘再大,也不過三尺方圓,但隨著他將這傘舉過了頭頂,四下里眾人,卻忽然感覺,一股子溫熱清香的氣息,直衝雲霄,天地之間,茫茫風雪,傾刻之間,消失於無形。
只一把傘,便替這千里之地,擋住了風雪。
非但風雪止息,便連四下里那擠壓在了黑色風裡,張牙舞爪的怪物,都仿佛一下子被扼住了喉咽,四下里滾來的陰冷,無形之中森厲的爪牙,皆於此時褪散。
抬頭看去,仿佛可以看到一柄無形的大傘,傘下寶光縈繞,香氣飄蕩,一雙雙慈悲的眼晴,看向了人間。
但卻不再是以俯視的姿態,而是,如同父母看向了孩子。
天地之間,止剩一片清寧,祥和。
而白葡萄酒小姐看著那泥塑腦袋落地,便也緩緩點了下頭。
她緩步來到了自己從草心堂帶來的馬車邊,從包袱里,捧出了一方精緻的玉壺,雕滿了鳳紋龍雕。
拿下了蓋子,輕輕吹了一口氣,壺中,頓時一縷紫氣,飛上了高天。
這縷紫氣極細極長,但卻源源不斷,小小的玉壺之中,仿佛裝上了無窮無盡的紫氣,綿延不斷,徑直上了高天。
而同樣也在此時,滾滾風雪深處,方圓千里之地,各個方位,也皆有或是打扮樸素,或是穿著錦衣的人,緩緩放下了手裡的蓓。
白葡萄酒小姐入西南之前,便已經以草心堂的名義發出了醫心貼,只言西南天災連連,請各地郎中前來,救治受災之人。
如今不死王家倒台,白葡萄酒小姐接管了這所有遺產,草心堂便成了司命門道最大的。
雖然世間司命門道里的能人,傳開了她乃邪祟之身的風言風語不少,也就使得司命一道的門人,大多不奉其令,她的醫心貼,當然也就比不上曾經的不死王家。
但這道醫心貼一出,卻還是來了不少人,其中第一個奉了醫心貼的,便是白葡萄酒小姐的生父。
一縷紫氣飄上了天空,這些郎中,便也各自打開搭鏈,或搖鈴,或念起咒來。
紫氣開始散入雲中,與花雕酒撐起來的傘上寶光相融。
世間風雪驟停,卻又有朵朵祥雲於傘下匯聚,一團一團的交織,碰撞,而後化作了甘雨,降落人間。
明州王楊弓手下兵馬,如今已經到了瀕臨崩潰的程度,各個凍傷,神驚魂喪,但在這場甘雨落下之際,卻如春風拂過了身子,身上的凍瘡,變得輕淡,最後甚至消失於無形。
便連一些耽誤了救治的刀兵之傷,以及長時間的飢餓疲憊造成的暗傷,都在這甘雨降落之際,
仿佛一下子被驅趕出了身體,化於無形之中。
一張張因為恐懼而皺起的面孔,緩緩的舒展了開來,臉上甚至還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白葡萄酒小姐看著他們的臉,由來冷漠的臉上,居然都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她喜歡這種救人之後,看著對方臉上露出笑容的模樣,前世才剛剛考取了醫師資格的自己,卻在這世間收穫了最大的滿足。
沒關係,都一樣的!
「雪災,雪災真的停了。」
而在這一傘遮風雪,甘露救世人的一幕出現之時,四下里的兵馬都已經陷入了沉默的震憾之中這從噩夢一般的地獄與甘雨灑落的人間福境之間切換,悲苦絕望與豁然開朗的衝擊,使得他們仿佛由內而外,都接受了一場徹徹底底的洗禮。
頭頂之上,那一種無形而壓抑的陰影,終於在此時揮散一空,內心裡,仿佛有無窮鐵鏈纏繞,
封鎖已久的閘門,在這時轟然崩碎,一顆心飛了起來,飛得比天還高,看得比天還遠。
「神跡———」
旁邊的不食牛軍師鐵嘴子,都因著這一幕,呆滯了半響,然後忽然反應了過來。
哪怕是他這等門道異人,都只覺眼前發生的一幕幕,乃是神跡,
於是他一下子就福至心靈,猛得向了前方青帳之上的明王拜了下去,口中大叫:「天降明王,
天命所歸。」
由他開始,其他人也紛紛反應了過來,不食牛不喜歡跪,也喜歡不讓別人跪,但有時候當心裡的震憾達到了極致,身為底層窮苦之人,仿佛只有這一跪才能表達喜悅。
於是十萬兵馬,由近及遠,紛紛的向了中帳之處跪落了下來,一片片聲浪掀起,將地上的冰雪,都捲起了一層,又一層:
「天降明王,天命所歸!」
自此一刻,再無人懷疑明王率冗餘求糧的心意,甚至,不再有人將那鬼神看在眼裡。
只有帳中的楊弓,看著人群深處,那撐起了傘的中年男子,又看向了那馬車旁邊,手持玉壺,
召來了這場甘雨,然後立於身邊微笑的白葡萄酒小姐。
心裡震動,眼眶發熱:「我也就是說了幾句話而已,世間福氣,與我何干?」
「分明是天降下了神明在人間,救我等性命於苦難啊「但是他們,怎麼都這麼輕鬆,他們做了這些事,卻都讓我一個泥腿子擔著,只是在旁邊看著,就笑的那般開心—」
「這難道..難道就是真正的仙人,才會有的慈悲與超然?」」
」......
一刀斬落,風雪驟停,甘雨降臨,便已是人人稱頌的奇事,但卻又不僅於此。
猛虎關上,二鍋頭同樣也借著楊弓這一刀,放出了壇貼,遣出了鎮祟府金甲,一化二,二化四,百八金甲,竟是直接遍布天下,拿下了各個地方的泥塑,游神,案神,府君。
雖然已經極力讓走鬼一門的能人安撫人心,但也同樣掀起了無盡的恐慌,當然也就有那不知多少敬神的老爺們與廟裡的燒香人,成群結隊,想要阻攔此事。
但是,這些事情,都得是門道里的人才能做,而門道里本事最大的,便是十姓,十姓卻都已經顧不上了。
這便形成了,如今走鬼一門獨大。
走鬼一門的法則,便是這世間最大的法,其他人想攔,卻也攔不住。
「該出刀了!」
二鍋頭高坐壇上,沉聲怒喝,拿起了手邊的遞陰貼,向了這人間看了過去。
無數金甲,遊走天下,破山伐廟,拿出了那些只知尸位素餐的偽神泥塑,但二鍋頭手裡,畢竟還只有金甲集。
他可以驅使這天下金甲拿人,也有五隻石碗鎮著法壇,不怕他們掀出一個天來,但是卻沒有斬神的本事。
因此,便毫不猶豫,以遞陰貼,向了胡麻說出了此事。
要斬神,還是得鎮府來!
「終於到了這一刻麼?」
而在大哀山,沉沉夢裡,胡麻於冥殿,聽到了二鍋頭的話,甚至忍不住放聲大笑。
「爾等在人間,究竟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在胡麻身前,第六殿破滅之後,便見得前方金光閃閃,道道龍旗鳳鸞,金光燦燦,在第六殿被斬掉之後,那第五殿、第四殿的夷光帝、夷寶帝,便也同樣感覺害怕。
他們並不認為自己有足以鎮壓連斬五殿之人的威風,因此主動棄了帝位,一起趕到了第三殿來求助。
而這第三殿的帝鬼,便是生前敕封府君游神,以治天下的夷明帝。
他生前好大喜功,自封眾神之君,因為趕上了要敕封府君之後,所以大手一揮,不僅對朝堂有功之人,皆被他封成了各路府君。
就連身邊伺候的內侍,都要封個「耳報神」的神位,連那些在外面得了所謂的「麒麟」,入朝獻給他的江湖騙子,都要封個「尋寶神」的神位。
雖然如同笑話,但畢竟是帝口親封,又各地設祠受香案,所以香火也是真的。
而這也就使得,其他帝鬼身邊,跟著的都是文武百官,殉葬宮女,夷明帝身邊,卻是漫天神張。
一身香火,滾滾金雲,浩浩蕩蕩而來,比人間的鎮祟府,威風之處都大了不知多少倍。
可是迎著這漫天眾神與最盡頭的三位帝鬼,胡麻卻只是持刀冷笑。
曾經親身經歷了祭山,塘間生神之事的他,對這漫天神祗,根本不屑一顧,只喝道:「神自民心起,你們封的神,又值幾個錢?」
怒喝聲中,揮刀直迎第三殿,同時也對二鍋頭的遞陰書,給出了回應:「神本是最美好的字眼,自民心而發,只是被他們污染了這個字眼,騙去了香火,占去了果位,那麼今日———.」
「——便讓他們一個個的讓出來!」
「喀喀喀.」
當胡麻揮刀迎上了滿殿眾神時,人間,也已經有兩位金甲力士,於夜色深處走來,他們手中,
提著一隻石匣,先來到了上京城,胡家祖祠之前。
向了祖祠之中的婆婆叩首,問事。
如今胡麻不在人間,婆婆便是惟一能夠點頭之人,得了她的允諾,兩位金甲力士,便向猛虎關來。
「什麼鬼?」
二鍋頭見著金甲力士,將石匣送到了自己身前,打開,露出了裡面的鎮崇擊金,都不由愜了一下:「這小子究竟在做什麼?」
「不忙著過來做他們鎮祟胡家的差事,反而連鎮祟府的信物,也交出來了?」
但鎮祟擊金既是到了身前,事情也已經開始辦了,哪還有什麼猶豫?
當即便拿出了胡家人的范兒,一聲冷哼,抬手抓去,便見那鎮祟擊金,沉重萬分,居然拿不起來。
好歹他手掌觸及之時,鎮祟擊金,便已經九環錯落,震動,道道金光,蔓延了開來,霧那之間,虛空重重,煞氣滾滾,偌大鎮崇府,便已經在二鍋頭的壇上打開。
轟隆隆!
那是夜色被擠壓的聲音,道道金光浮現,一尊尊的金甲力士,扯著這從南天海北緝拿過來的府君案神,竊取天下香火的遊魂野鬼,四面八方,齊聚而來,滿滿當當跪在壇前。
遙遙看去,漫山漫野,仿佛方圓千里之地,皆跪滿了野神。
躲在二鍋頭身後的紅燈娘娘,這會子都軟了。
那壇前跪滿了的,可都是這天下受香火供奉不知多少年的各地府君野神啊,起碼有一半自己根本打不過。
不對,這裡面起碼有一半,如果要過來打自己的話,自己甚至都不敢還手—
「鳴—..—.」
密密麻麻的竊竊私語聲傳了過來,若不仔細聽,便只覺陰風交織,仿佛夾雜著無數語速疊加了數百倍的聲音,若仔細聽,便能聽見口口聲聲,叫冤哭喊聲音。
換了任何一個人坐在這壇上,都怕是壇火早滅,反噬而死,但二鍋頭有五隻石作鎮物,卻是穩如泰山一般。
抬手抓去,鎮祟府內,便有一塊令牌飛了起來,而後遠遠的投將了下去。
只喝一聲:「斬!」
「刷刷刷!」」
無窮無盡的金甲力士,押著身前的惡鬼,飛進了鎮祟府內,那一排四大刀,也終於在此時,
全部都打開了口。
而後,這滿天下的人,耳邊都仿佛響起了鍘草一般的聲音,只聽著這聲音接連不斷,極為脆生,密密麻麻,夾雜著無數的泥石崩斷之聲,足足響了一夜。
而這世間種種,各地神祠鬼廟,卻也在這一夜之間,皆經歷了各種不同的動靜。
第二天早上有人去看時,便見得所有廟門,都被打開,門檻被踩倒。
廟裡的泥塑,都已經腦袋落地!
而在猛虎關前,只見得那鎮祟府內,聲聲絕望吼聲傳出,一顆一顆的腦袋自鎮祟府內滾了出來,面上帶著獰與不甘,卻又只能一顆一顆,化作了香火,內中挾著絲縷紫氣,散入人間。
紅燈娘娘每看到一顆人頭滾落,身子便嚇得哆嗦一下,轉頭看向了高坐壇上,威不可侵的二鍋頭,一時間又是敬畏,又是喜愛。
身子早已軟了,只有目光,柔情似水————
「塘神歸位,便在此時呀———」
而這一夜之間,鎮祟府出世,斬盡天下塘鬼,最為激動的,則是不食牛弟子。
由不食牛大師兄為首,他捧起了香火,身後一片片的不食牛弟子跟在了身後,自南往北,緩步行去,腳步雖然緩慢,莊重,但這一方天地,卻仿佛在他們的身邊,變得快速流轉。
他們經過了各處山野,府縣,村落,每到一個地方,身邊便有弟子,折身進入了這些地方。
留下了手裡的香火,然後又重新回來,跟著去往下一個地方。
手裡的青香三柱,飄蕩起來,匯聚成了雲,雲中,可依稀見到道道熟悉的身影,有山君,有柳神,有依稀先祖的模樣。
每個人都能從中看見自己熟悉的影子,因為民心生神,所有的神明,本就屬於先祖之靈所化,
讓這世間百姓,見了便覺熟悉,便覺得親近。
自也有不知多少門道里的人遇著,知道發生了大事,不敢阻攔,卻離得遠遠的問道:「府君案神都已被斬,那現在堂上受香火的.....」
「.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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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食牛大師兄,只有在聽到這個問題時,才會緩緩停步,微笑回答:
「先祖!」
「今有不食牛門徒,奉師尊胡麻之命,斬盡屍位妖邪,請來塘間香火,還神於民,為我世間生民,鑲災祈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