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
霍氏雖亡,霍舟這個遺孤與未來家主卻尚在。昔日霍家覆滅後,霍舟雖搬進宮中,但霍府大宅仍有人定期前往打理,不至於叢生荒草。
霍晚絳實在不知該去向何處了,她乘馬車出宮門時,迷迷糊糊對宮人說了句回霍家。
去衛家嗎?去衛家祠堂前思過?
她似乎沒有那樣的資格。
霍晚絳本能地回到了從小到大生活過的地方,走進了祖父生前住過的庭院。
面前是一碗冒著熱氣的毒藥。
霍晚絳跽坐在案前沉思許久,也沒能想出今後之對策。
方才她傷了凌央,拋下大哭的女兒不管不顧逃離椒房殿,全然沒顧及後果。
她實在不知該怎麼做了,不知該去相信何人,她好像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
長安這場風雨終於停歇。
恍惚間,霍晚絳聽到院中傳來交談聲。
此時此刻的霍家除了她還會有誰在呢。
她提起裙擺,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慢慢走去,但見院中松樹下,叔父霍霆與大哥霍騰居然坐在石桌棋盤前對弈。
叔父還是極其年輕的模樣,似乎蓄鬚不久;霍騰的相貌就更年輕了,瞧著甚至未到加冠之年。
只見叔父一手執黑棋,一面對大哥敦敦教誨:「政鬥,歷來不是隨意殺死一個人這般簡單。若一人死而萬人生,此為大善之舉;若一人死而至萬人消亡,此為惡舉。」
霍騰放下白棋,皺眉道:「何人該殺何人不該殺,竟有這麼多顧慮。」
叔父點頭:「身居高位者更不能如野獸行事,人若為獸性所控,則枉為人也。若因一場私怨殺一人,輕則為自身招致滅頂之災,重則生靈塗炭,血流千里。」
「只有擁有將仇敵取而代之的能力時,方可出手。」
人不能為獸性所操控。
霍晚絳反覆呢喃著這句話,似乎透徹了些,便轉身回屋,一腳踢翻了桌上的毒藥。
她不斷搖頭:「我不能隨意殺他……」
門外霍騰聽到屋中動靜,大喝一聲誰在裡面,嚇得她黯然失色。再一扭頭,霍騰的身影竟是閃現到門邊,手也按在了腰間佩刀上。
見屋中人是她,霍騰直接抽出佩刀向她走來:「阿絳,你怎麼還活著。」
霍晚絳欲言又止,想說的話都被堵在喉間,一時發不出聲音來。這話,本該是她問霍騰的呀。
霍騰的腳步聲極重,慢慢邁向她,言語間全是怨氣和不甘:「霍家生你養你十五載,你身為霍家女,身為皇后,為何大廈將傾之時不保住霍家……阿絳,族人們可都等著你呢。」
眼見他的刀就要向她頭頂劈來,霍晚絳嚇得拔腿就跑。祖父的院落倏然多了無數道院門,她為躲避霍騰的利刃,只好不斷將道道院門推開,推到最後精疲力竭之時,終於走進另一方天地。
是雲中城大司馬府。
一面貌美麗的婦人坐在院內涼榻上剝葡萄皮,見她失神靠近,婦人放下剝好的果肉,對她笑著招手:「小絳,快過來,阿母給你剝了葡萄。」
一低頭,霍晚絳發現自己的雙手變小了許多,當真是孩童模樣。而眼前婦人,就是她日思夜想的母親劉伶。
此時臨近黃昏,雲中城今天風和日麗,並無風雨,連葡萄的果香氣都分外清晰。
她不是已經……
母親近在眼前,霍晚絳再也顧不得任何事了,她哭著向劉伶跑去,委屈地窩在她懷中哭訴,連聲音也變了:「阿母,我做了一場噩夢。」
劉伶溫柔地安撫她:「小絳夢到什麼了?」
霍晚絳怔住,磕磕巴巴不知從何說起,是要向母親說出自己這荒唐的一世經歷麼?又或者,眼前的世界才是真實,她經歷的一切噩夢不知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際,一道男聲在身後響起:「小寶貝,快看看阿父給你折了什麼。」
霍晚絳不敢置信地回望,一個高大俊朗的藍衣男子手持一隻竹編的小兔子向她走來。
她知道,他一定就是她的父親霍雲。
霍雲蹲下身,把竹兔子塞給她:「誰惹我家寶貝生氣了?說出來,阿父去揍他。」
霍晚絳毫不猶豫:「太子哥哥。」
霍雲大笑:「太子遠在長安,如何能惹你生氣?」
劉伶和餘下僕婦都笑作一團,笑她童言無忌。
霍晚絳徹底懵了。
一小廝入院稟報導:「啟稟侯爺、將軍,瑞國公求見。」
霍雲微訝:「衛家那小子?怎麼跑雲中來了,讓他進來吧。」
霍晚絳心跳如鼓,瑞國公正是衛驍,衛驍怎麼會忽然出現,難道他沒有死麼……
按照她現在的歲數估算,再加五歲,衛驍應當才十來歲?
周遭景致忽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乾坤顛倒,黑夜與白晝猛然交替,陰風陣陣,走近院中的衛驍居然是他三十歲的模樣。
衛驍身上、頭髮上蓋了層黑漆漆的泥土,臉色慘白髮綠,心口上更是有個漏風的血窟窿。他毫無生氣地望著霍晚絳,開口卻是極致溫柔:「阿絳,記得一定要找到我啊,草原上的風雪好冷、好冷……」
霍晚絳當即明白她還在夢中,且又是一場噩夢。
她嚇得大聲尖叫,試圖以此喚回自己的神智,以往她夢魘時都是這麼做的,十分奏效。這一叫,眼前一切紛紛倒退,衛驍和父母的身影全都化為縷縷青煙,世界重陷一片虛無的黑暗。
「娘娘,來不及了。」
是姒萱的聲音。
霍晚絳眼皮沉重,方才那場噩夢宛若溺水一般,她用力睜開雙眼時,險些被眼前一片雪白刺得眩暈。
她是何時回到的椒房殿,亦或者,她是不是刺完凌央後,從始至終就沒有出過椒房殿半步。
殿門外大雪紛飛。
霍晚絳還沒來得及開口同姒萱說話,姒萱便啜泣著跪伏在地:「皇后娘娘,陛下已命羽林軍包圍了整座椒房殿,太子也已伏誅,一切都來不及了。」
「你說什麼?」霍晚絳驚恐地瞪大雙眼,「什麼叫太子已伏誅?究竟發生了何事?是不是本宮牽連到了念兒?」
殿門外是黑壓壓的一片軍士,兩個太監抬著一個擔架帶進殿內,擔架上的屍體被白布所蓋,瞧著隱約是個成年男子。
凌央忽現身殿前,他兩鬢斑白,眼底儘是寒冷殺氣,隨行入內的還有兩名手持白綾的宮女。他瞥一眼擔架上的屍體,又以近乎怨毒厭惡的目光看向霍晚絳:
「太子念失德,意圖謀反弒君父,不堪為儲君。皇后霍氏,熒惑失道,罪惡深大,毒於狼虎,不可承宗廟母儀天下,賜白綾。」
這一天終是到了嗎。
道道刮骨寒氣打在面上,打得霍晚絳雙頰刺痛,足以說明眼前一切盡為真實。
她伏在凌念的屍首上痛哭不已:「念兒,是母后害了你,母后對不住你……」
「凌央,你我夫妻一場,為何會淪落到如今你死我活的地步?」
凌央憤然怒吼,撕扯著衣領,向她露出肩上傷疤:「你怎敢問!霍晚絳,朕與你不到黃泉絕不相見!」
「不要……不要……」
凜冽的寒風吸入肺腑,灌進四肢百骸,疼得她喘不過氣來了。
原來這就是死生不復相見。
宮人將白綾纏上霍晚絳的脖頸,她大力掙扎,卻仍止不住窒息感襲來。
而殿門外,是凌央牽著新任儲君決絕離去的背影。
「娘娘,您快醒醒,快醒醒啊。」
霍晚絳被阮娘晃醒。
這回她再睜眼醒來,屋外依舊是半明半晦風雨交加的天,方才那碗本該被她踢翻的毒藥,現在仍好端端地擺在案上,只不過徹底涼了下來。
這裡就是霍家,就是祖父生前的住處。
霍晚絳緊緊抱著阮娘,崩潰不已:「阮娘,現在是在夢中還是真實的人間?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念兒呢?公主呢?他們怎麼了?」
阮娘心疼地輕哄她:「別怕,噩夢已經結束了。」
方才她不過是外出替霍晚絳燒水的功夫,霍晚絳便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睡著了過去。
深秋時節,她身上沒有蓋任何衣物,外面還漂著雨。阮娘再進屋時見她冷得蜷縮成一團,額上汗如雨下,蒼白無色的雙唇更是不斷念叨著不要。
阮娘抬手貼了貼她的額頭,果真燙得驚人。
「娘娘,您燒得厲害,奴先去給您請大夫進府。」
霍晚絳卻哆嗦著抓住她:「不……不……方才我就這麼離開了,可是公主哭得好大聲,我這個做母親的都沒有看她一眼……我要回宮去,回去照顧她。」
她想起自己情急之下犯下的錯事,更是泣不成聲:「凌央他怎麼樣了?我是不是出手太重,阮娘,我好像做錯事了……我都做了些什麼啊,我怎麼糊塗成這樣?」
「小櫻呢,我交代她做的事,她做好了沒有?」
她拋出大串疑惑,阮娘一一悉心解釋道:「您放心,宮中這麼多人一定會照看好公主的,陛下他……」
她避開這個問題,繼續道:「小櫻已經辦妥了,只是那幾個接單的人說,草原上的凍土要到來年四月才能化開,大司馬的屍首最早也只能在那個時候才能挖掘。」
霍晚絳臉蛋逐漸燒得通紅,鋪天的冷意向她襲來,她抖成一隻篩子。聽說事情辦妥了,她才舒下一口氣,抓住阮娘的雙臂,面色痛楚:
「阮娘,你說,我和凌央會步晉武衛後的後塵嗎?我方才做的噩夢,他不要念兒了,他不要我們的兒子了。」
阮娘心如刀絞:「娘娘,您怎會這麼想?陛下他只有你一人啊。」
霍晚絳卻搖頭:「我……我還是無法安心,他現在尚且年輕,念兒資質雖佳,可太子難當,誰能說得准今後的事呢?我不打算殺他了,我也不會自裁,阮娘,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懦弱下去。」
阮娘皺眉:「可是娘娘,大司馬之事尚未蓋棺定論,您這麼早就做準備,未免……您是不是燒糊塗了。」
霍晚絳苦笑:「嬴稷殺了一代戰神白起,夫差殺了一代名臣伍子胥,勾踐更是殺了助他復國的文仲……古往今來君王殺功臣之事,從未斷絕過。衛驍對我恩重如山,我不可掉以輕心。就算他沒有殺衛驍,我也該為念兒和公主的將來早做打算,不為其他。」
「阮娘,我要他這輩子只能有念兒這一個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