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末尾,東京都的天氣依然寒冷,在新的一周的一個陰雨天,田中警部補又來到了東京醫科齒科大學的法醫病理科。
老登似乎總是一副疲倦不堪而且好久沒有洗澡的樣子,屋外連綿的陰沉小雨映照著法醫病理昏暗冷寂的環境,田中的到來反而給這個遺世獨立的孤僻之所一點微弱的生氣。
大河內教授專心於研究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上杉宗雪這段時間也很清閒,離開了外科就意味著離開一線醫療,不用等著急診,每天激情地跑樓巡診,一台又一台做不完的手術,看不完的急診病人,當不完的替罪羊。
尤其是兒科,其實之前轉科的時候,醫院方面就表示上杉宗雪如果願意轉兒科的話也可以留在一線醫療,而且不用規培直接入職轉正,但是上杉宗雪最痛苦最討厭的就是小孩,每天要面對上百個情緒不穩定的外星生物他覺得還不如死了算了,更不用說兒科更是加班的重災區,很多兒科醫生每天看到天亮都看不完,這門科才是最苦、最累、最容易遇到糾紛、最容易出醫療事故(兒童用藥劑量和類型都難以把握尺度且極容易出現醫鬧)的科室,很多大醫院只要沒有行政命令都會幹脆取消兒科只留急診。
當然,離開了一線醫療也意味著離開了快速升職、大筆科研經費、手術額外收入的醫師快車道。
上杉宗雪這段時間又拿出了小鎮做題家的幹勁,玩命地死記硬背各種法醫學知識,他很是躍躍欲試了,見到田中警部補終於來了,他第一個起身迎接:「來活了?」
「這次又要麻煩大河內教授和上杉小老弟了。」田中身披著一件西裝大衣,老樣子,刑警這類人可能一年都不會穿一次警服:「具體的話我們路上聊。」
大河內教授聞言沒有動作,他慢慢地書寫著另一方研究報告,直到最後一行字寫完,將老花鏡取下掛在胸前,對著上杉宗雪點頭:「走吧。」
上了警車,上杉宗雪已經有些躍躍欲試了,田中警部補開始描述起了事情的經過。
「死者兩人,死亡地點位於山吹町一町目的一所住宅內,丈夫名叫石板真人,79歲,妻子叫做石板浩子,75歲,死因目前不清楚,根據周圍鄰居的描述,夫妻兩人平日裡關係很好,也沒有什麼可疑的舉動。」
「兩天之前,死者的周圍鄰居開始聞到臭味,本以為是下水道或者垃圾的味道,但是臭味持續了一整天都沒有消失,於是有人報警,交番那邊的巡警前來處理,發現了在屋內死去的兩夫婦倆,情況有些奇怪,所以請教授和上杉小老弟幫忙看看。」
田中警部補的介紹言簡意賅,大河內教授沒有說話,上杉宗雪只得主動接話:「這次是民事案件還是刑事案件?」
言下之意,就是警方判斷死者到底是自殺還是有可能涉及刑事?
「有可能是刑事案件。」田中警部補給事情做了結語。
上杉宗雪聞言來了興致,他還想再問,但田中警部補也說不出個之所以然來,現場第一時間接觸屍體的是交番的巡警,有些事也要當面問過之後才知道。
在東京都,警察機構一般分為三級,分別是交番——警署——警視廳,可以大致理解為派出所——公安局——公安廳,但是這種劃分稍顯粗暴不完全正確,日本警察的交番相比起派出所來說可以說是大大不如,所謂的交番大多只是一個街邊的一層或是兩層小房子,裡面駐紮三五個巡警負責巡邏周圍區域,這些巡警們往往都是地位最低的巡查和巡查部長,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且完全不具備辦案功能。
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交番的情況,那就是「小事大幫忙,大事小幫忙」,經常可以看到交番的基層警察們為了尋回一頭貓狗寵物大張旗鼓一干就是一整天,為了扶老奶奶過馬路汗流浹背,絕大多數類似於問路、詢問政策、尋找失物之類的事情,交番警察們往往熱情好客,很願意伸出援手。
然而真正遇到所謂的「案件」時,交番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上報,他們什麼也做不了,也什麼都不願意做。
甚至到了警署這一級踢皮球也是很正常的,比如說死者的戶籍、事發地點和臨時居住地不同導致的分管轄區不同導致的警署之間互相踢皮球,讓報案人去其他警署報案特別常見,一個個都不想來事。
也就是說這次現場勘察也會有交番的警察和警署的其他警察來嘍?
上杉宗雪來了興致,他心想能不能見到傳說中的女警呢?
「那麼有誰在現場呢?」上杉宗雪追問道。
「有,伊藤交番長,你認識的桑原,還有另一位內藤巡查部長,哦,高坂小姐也在。」田中警部補不疑有他,隨口說道。
還真有女警啊!
上杉宗雪心中點頭,雖然他完全沒想和公職人員發生什麼,但是現場有一位女警也是好的。
上杉宗雪的心中藏著一個很深的秘密——他是個重度制服控和重度絲襪控。
不過這個秘密除了他換過幾任臨時女友以外應該沒有人知道,他一向藏得很深。
…………
文京區山吹町二丁目街道的住宅區盡頭,象徵著危險的黃線已經拉起,警車停在一棟公寓的門口,幾位警察正在說話。
「田中那邊,沒問題麼?」伊藤交番長年紀已經五十歲了,鬢角已經有了白髮,中年發福臉頰下垂,手裡拿著警棍。
「是,田中桑已經去找大河內教授和上杉桑了。」桑原巡查部長是最忙碌的,他又要維持現場,又要面對周圍鄰居的問題,還要和交番長說話:「上杉桑就是我們上次和你提到的那位,超厲害的華族新人法醫!」
「哦?居然是華族麼?但是,華族為什麼會來當法醫呢?」留著一頭碎發,身形修長的巡查部長內藤說道,他年齡不到三十歲,在警察中算生力軍了:「都說醫學院是有錢人的孩子來讀的,但有錢人的孩子會當法醫?又臭,收入又低,又累,是典型的7k職業……這不是和我們警察一樣了麼?」
「內藤?」伊藤交番長笑容滿面地眯起了眼睛:「現在還在工作中哦!」
「啊,抱歉抱歉!」內藤巡查部長趕緊不服氣地道歉,心想你這老登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我還打算再升一兩級呢!
別出事,別出事,正常結案就好。
「喂喂喂,桑原桑,你見過那位法醫先生了麼?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此時,在場唯一的一位女警高坂巡查說道。
日本的女警本來就少,能在一線尤其是交番活動的女警就更少了,在這種情況下,女性本來就是受照顧的,桑原巡查部長趕緊誇張地比劃道:「超帥超有型的好麼?又年輕,又沉穩又出生名門,名門啊名門,長得又很帥個頭又高,而且非常專業的說~」
「哎,真的麼真的麼?」果然,桑原的一番話瞬間引起了周圍人的興致,見狀,他索性將整件事說了一遍:「我跟你們說,田中桑那傢伙一開始還一定說是自殺,因為這種事太多,還差點就給那家人騙過去了,結果是正義的上杉桑一聲吼,說這是他殺,田中還不信,於是雙方打賭……」
桑原巡查部長繪聲繪色地將當時的場景複述了一遍,當說到田中老登被上杉小登爆了金幣之後,幾個警察包括交番長都發出了滿意的喘息聲,忍不住輕哼起來。
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啊!
才說到這裡,車到了,之前還在交頭接耳的幾個警察立即閉嘴,桑原巡查部長趕緊上去給田中警部補開門,很是熱情地說道:「辛苦了!」
「大河內教授,上杉先生,這次又要麻煩你們了。」田中警部補主動為大河內教授拉開車門。
「孤獨死麼?」大河內教授下車,僅僅是看了一眼,他就完全明白了。
此時,另一位身著白大褂的青年男性也下車了,冷俊的面容、高挑的身材、銳利如刀的眼神,還有那股仿佛是來自深山瀑布般潔淨洶湧的氣質,上杉宗雪的身影在昏暗的天穹之下明光熠熠,不可直視。
好帥!
帥!白大褂小哥!帥!
周圍的一大圈圍觀群眾之中,中老年婦女首先開始尖叫,然後才輪到現在唯一的女警高坂。
這就是華族麼?好帥啊!
比起這些中年臭大叔,不知道強到哪裡去了!
她腦子裡已經在想怎麼要上杉的電話了。
然而對面的上杉看到了這位現場唯一的女警,深感失望。
顏值自不必說,小眼睛,寬額頭,大臉龐圓下巴的顏值只能說是他絕不會主動看第二眼的水平,而上杉宗雪想像中的警服窄裙絲襪高跟也完全不存在,外勤女警身穿的是標準的外勤警服長褲皮鞋,緊身藍色襯衫和外勤厚背心,有四個口袋的厚背心裡裝著手帳(警官證),無線電通訊機、警棍和警哨。
也就是頭上的警帽多少有點制服風的氣息了。
好失望。
總而言之既沒有什麼強烈的制服風貌,也沒有足夠的「女子力」氣息,這令上杉宗雪深感失望。
田中老登立即從上杉宗雪的表情中讀到了什麼,老登按住了小登的肩膀:「失望了是麼?你這小子,能在外勤遇到女警已經是走大運了,南無三!」
「我不是聽說你們的隊伍里美女很多麼?」上杉宗雪很自然地問道。
「美女是很多,但都在內勤,而且我們是現場掛,能有女性就不得了了,真以為是日劇啊。」田中老登壞笑著一臉油膩:「櫻田門(警視廳本部)裡面美女真的不少,但是跟我們一起還真是對不起你了,上杉小老弟,而且我勸你,最好別真的對女警出手哦?我看你這樣子,應該沒有近期結婚的打算吧?」
日本警察論職能分為兩種,一種是現場掛,一種是行政掛,前者是真正參與一線巡邏、辦案、追蹤、調查、監視等具體偵緝事務的,後者則可以理解為就是屬於行政官僚,不直接參與一線辦案,只參與管理和文書工作,間接為前者提供服務。
現場掛占據全日本警察38萬警察(這個世界警察規模好像更大)不足40%,行政掛的總數則超過50%,除了這兩種還有純粹的文職人員,自然,這類人更是和偵緝完全絕緣。
「婚姻即地獄,如果可以,我寧願一輩子都不結婚。」上杉宗雪覺得和田中老登可能說不清楚,補充了一句:「婚姻這種東西,太沉重了,我還想自由地飛翔。」
「那你就最好不要對女警出手哦!」田中老登笑道:「你也不想被警署合夥逼婚吧?」
「逼婚?」上杉宗雪愣了愣。
見還有時間,裡面有消防人員正在準備道具,田中老登也就和上杉宗雪閒聊了幾句。
外勤女警(特指現場掛參與一線偵緝或是巡邏的)一向特別難嫁,原因自然不用多說,想一想就能明白,因此很多外勤女警參加社交和聯誼會的時候要麼說自己是文職內勤,要麼乾脆就說自己是公務員(這點倒也不算說謊)。
而此時為了幫助下屬嫁掉,整個地方警署就會一起發力,當一個外勤女警的戀情相對穩定之後,警署的刑事課就會集體出動,把男方叫來,一群長時間奮鬥在偵緝第一線的警察們會拿出審犯人的氣勢,嘴裡說著「聽說你和我們署的XXX交往了?」「這事不能簡單結束」「給我們負起責任來啊你這傢伙」之類的話進行逼婚。
這類逼婚幾乎就沒有不成功的。
而如果男方敢把女友甩了,那這件事可就鬧大了,警署內可不會善罷甘休,很有可能會鬧到男方所在公司和本人家庭的。
「所以我從不碰公職人員。」上杉宗雪斜著眼睛:「果然,很麻煩啊。」
「你最好別碰。」田中老登滿懷著惡意看著一頓飯敲詐了他兩萬日元,回家被老婆痛罵一頓讓他吃了三天醬油海苔拌飯的小登:「我看上杉小老弟你這樣子就沒少換過女人吧?到時候逼婚算我一個哦!」
老登和小登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惡意滿滿。
去死吧,你個小登。
肯定沒你先死,你個臭老登!
「嘿嘿嘿嘿嘿~」「哼哼哼哼哼~」
第一輪交鋒,田中老登和上杉小登打成平手。
閒話結束,隨著消防人員給準備好了防護服和工具,田中老登示意可以開始了。
隨著靠近公寓現場,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湧入上杉宗雪的鼻腔,上杉小登瞬間皺起眉頭,一股非常非常濃烈的臭雞蛋混著內臟和糞便、甜腥味夾雜著腐爛氣息的混合臭味撲面而來。
屍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