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劇飲千杯男兒事
「令狐師兄!」
那人劍眉星目,英姿勃發,穿著一襲粗布長袍,腰間別著長劍,舉止瀟灑,隨意自然,他愣了下,似乎才想起佩刀姑娘是誰,快步走來,拱手笑道。
「原來大器師妹也在這裡。」
裘大器起身見禮。
華山派與正氣盟同屬關中,素來交好,弟子間常來常往,故而也以師兄弟相稱,正氣盟的青山公,尤其欣賞這位華山首席大弟子,曾斷言『華山當興,興在令狐沖!』
令狐沖又看向與裘大器同桌的男子,神采飛揚,相貌卓然,只是靜靜坐著,無形中那股氣勢便已壓過滿堂客賓,絕非等閒人物,心中不由得暗自讚嘆。
「這位就是掛劍山莊三公子,今科探花郎了吧?在下華山派令狐沖,見過符兄。早聽說了符兄與大器師妹的好事,今日一見,果真是男才女貌。」
令狐沖天性不喜繁文縟節的拘束,但身為華山大弟子,待人接物的本領自然不差,這番話說出,倒也得體。
裘大器連忙搖頭,笑道:「師兄認錯人了,這是我的一位朋友,姓……」
張玉起身拱手笑道:「在下姓張,既不是三公子,也非探花郎,一介江湖散客,見過令狐少俠。」
裘大器是心慧之人,覺察出張玉似乎不願在令狐沖面前報出名字,也就沒再多說。
當日華山群英會之際,人多事雜,令狐沖萬眾矚目,他有意低調,化名張鯉魚,混跡在江湖人中,趕上後面岳不群戰敗,華山派匆匆封山,雙方還並未有過真正交集。
算起來,今日才是正兒八經的初次見面。
令狐沖尷尬過後,隨即笑道:「在下眼拙,在下眼拙,張兄、大器師妹,請勿怪罪。」
幾人說了番話,都是江湖上年輕俊傑,性情豪爽,不拘小節,此時酒菜齊備,滿座熱氣騰騰的美味佳肴,張玉讓小二多添了副碗筷,令狐沖也不推遲,三人坐下。
「令狐兄,請!」
張玉抓起五斤重的酒罈子,給令狐衝倒滿,給裘大器倒時,卻有些猶豫。
佩刀姑娘莞爾一笑:「這酒極烈,我有自知之明,若不能喝,自然就不喝了。」
張玉點頭,覺得這姑娘性格豪爽,但有分寸,便也給她滿上一杯。
「多謝張兄美酒招待,那我就不客氣了!」
令狐沖早就迫不及待了,捏起杯子,一口飲下。
早聽聞湖湘之地,水甜米豐,又因環境卑濕,出美酒,更出烈酒,衡陽臨江樓的『歲月錯』,便是烈酒中的霸主,入口如火,燒遍五臟六腑,常人喝個兩三碗也就醉得不省人事,堪比蒙汗藥。
他帶著東拼西湊的十幾兩銀子,支開了形影不離的陸大有,叫他先去衡山城與師弟們回合,便是存了海飲一場的打算。
「果然是好酒!」
令狐沖雙目微閉,只覺毛孔舒展,烈火燎原,渾身透出爽勁。
「釀造時,應該放了助長酒性的藥材,有仙茅、茯苓、當歸……」
「令狐兄酒道深厚,我喝出了龍膽參、鐵皮石斛、肉蓯蓉。」
「張兄好見識,這幾位藥材珍稀,用於釀酒更是少見。」
張玉端起自己面前的酒,一口飲下,也覺心中舒暢。
鄰近那桌,坐著幾個富家公子模樣的好事者,留心這邊,暗中拿三個外鄉人打酒趣,因見他們都帶了刀劍,不敢太過冒犯,故而壓低了聲音。
「這可是第三杯了,怎麼還沒見醉?看來曾兄要贏。」
「彭兄言之過早,有人天生擅長喝快酒,『歲月錯』重在後勁,一時爽快,後面悔之晚矣,最多半刻鐘,他還能座穩凳子,我就服氣。」
「左兄,還有個酒鬼呢,要不我們再賭上一賭?」
裘大器飲了兩杯後,雙頰泛起紅霞,雖然未見醉意,也是不再飲了,三人說起劉正風金盆洗手之事,又交流了武學上的心得,甚覺投契。
在內功修煉、運氣過穴上,張玉侃侃而談,憑他對北冥神功、捉龍點穴手兩門武功的研習之深,足以為兩人之師,稍微點撥,便能令人耳目一新。
而關於劍法奧妙、招式精要,令狐沖見解獨到,多有奇思妙想,張玉原本就暗中修習五嶽劍派,只是許多時候不得要領,經過華山首徒的點撥,只覺勝過數月苦修,真正的聽君一席話,勝讀許多書。
「令狐兄的劍道天賦,放眼整座武林,只怕也無人能及啊。」
「張兄在鍊氣上的見解,鞭辟入裡,著實了不得,家師也是內功大家,修煉的紫霞神功已近大成,若有機會,真想引薦你們認識。」
張玉端起酒杯笑道:「華山派的岳先生,我卻是聞名已久,若有機會,還真得勞煩令狐兄引見了。」
裘大器多數時候只能在旁聽著,也是收益良多,她拎起酒壺為張玉、令狐衝倒酒,看著兩人同樣年輕的面龐,卻是想著,將來在江湖上,定能聽見他們的名號,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幾分不甘人後的豪氣。
裘大器問道:「岳伯伯還沒到衡陽嗎?」
「師父走到半途,遇見個曾在陝西為惡的淫賊,追蹤而去,那人武功不弱,輕功更是世所罕見,師娘怕耽誤劉師叔的大會,讓我們師兄弟先來衡陽,她留下等侯。」
裘大器聽見『淫賊』二字,悄悄看了眼正襟危坐的張玉,輕輕一笑。
「岳伯伯何等武功,什麼樣的淫賊,能逃過他的手掌心,是吧?」
張玉見裘大器促狹地看著自己,輕輕咳嗽兩聲,連忙稱是。
如此這般,一杯接著一杯的烈酒下肚。
不知不覺間,兩人各喝了三十來杯,酒罈已經見底,看得鄰近幾桌目瞪口呆,全都停下碗筷,數著兩人到底喝了多少杯,連二樓、一樓的客人,聽說有如此海量的飲者,也都擠上來圍觀,低聲議論。
張玉內功深厚,臉色如常,不過眼角微紅,他的眼眉,原本就生得極為好看,借著酒勁,更加動人,活脫脫一個玉面郎君。
「張兄,還能飲否?」
令狐沖此時還未修煉華山派的紫霞功,相比張玉,內力不濟,只是憑著天生的海飲豪量,才與他拼了個勢均力敵,已經顯了三四分醉意。
張玉輕笑道:「令狐兄若還能再飲,在下自當捨命陪君子。」
令狐沖對江湖上的爭權奪利興致缺缺,偏偏喜歡在酒道上論個長短,他環顧四周,見那些人驚駭於自己的酒量,愈發得意。
「好!小二,再上十斤『歲月錯』來,大器世妹當個見證,今日我與張兄,不醉不歸!」
臨江樓掌柜見多識廣,不然也不會給胡琴老者兩隻紅封,他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打發走小二,自己親自搬來兩壇美酒,這可是個為酒樓揚名的好機會。
且說靠裡邊這座,真正的探花郎符孝傑,見那三人喝酒都鬧出這麼大動靜,像做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心中不忿,看著桌上那壺尚未啟封的『歲月錯』,命令護衛給自己倒上。
那護衛勸道:「三公子,聽說此酒極烈,簡直不是人喝的,你不擅飲,還是算了吧?」
符孝傑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見護衛還敢違抗自己,頓時火大,氣不打一處來,拍著桌子,厲聲呵斥。
「什麼屁話?什麼叫不是人喝的?他們能喝,我就不能喝?」
「你個莽夫!知道什麼叫酒品嗎?有一斤的量,我只喝半斤,有十斤的肚量,我只喝五斤,示人以謙遜,這便是酒品。」
「本公子活了二十多年,從來,從來,沒有醉過!」
掛劍山莊原也是關中江湖大派,與潼關路上的霸刀門一樣,參與那場華山抵禦魔教之戰,精銳盡失,逐漸淪落成三流勢力。
符孝傑早年失父,由母親養大,雖然頂著武林世家的招牌,卻致力於讀書科道,平時管教甚嚴,只在過節時許他喝半杯酒,故而從未醉過。
「看來本公子,平時謙遜過了頭,竟然讓你覺得我不能喝!」
「滿上!快點滿上。」
此時,三樓上擠滿了很多人,聽符孝傑大嚷大叫,也是外鄉口音,有前車之鑑在,不敢輕視,紛紛看來,一日之間,臨江樓來了三個擅飲者,將烈酒之霸當水一樣喝,傳出去怎麼也算樁奇事。
護衛沒法子,只得拍開酒封,倒了杯滿的。
「三公子,你真要?」
符孝傑出又看了眼窗邊那桌,兩人飲酒如飲水,這才放下心來。
「哼,本公子讓你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海量。」
他環顧那些看向自己的人,微微一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哐當!」
酒杯落地,符孝傑好像中了暗器,一頭栽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那護衛連忙起身,伸手探鼻息,確定無礙才放心下來。
「原來是個一杯倒!」
臨江樓中爆發出陣陣笑聲。
隨著時間過去,兩隻空酒罈,擺在桌上,第三隻眼見也要見底了。
兩人又各自喝了五十多杯,已至酣處,樓中逐漸鴉雀無聲。
張玉揉了揉額頭,他自然可以用北冥神功,化解體內的酒氣,但卻沒那麼做,令狐衝心地坦蕩,他雖然不能與之推心置腹,但也不想在喝酒上丟份!
「令狐師兄,你還喝嗎?」
裘大器低聲問道。
她是知道規矩的,江湖漢子喝酒時,不喜打擾,只是令狐沖此時實在有些嚇人,臉色通紅,像塊燒著的火炭,額頭上湧出大顆汗珠,雙手抓著桌角,眼神呆滯。
「令狐兄,不要勉強啊!」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我沒事,還能陪張兄,痛飲三百……」
裘大器無奈,只能給兩人倒了最後兩杯酒,她故意弄灑了些『歲月錯』在桌子上,讓第三隻酒罈,迅速見空,結束這場喝了兩個多時辰的酒。
「張…兄請!」
令狐沖端起酒杯,眼前冒重影,晃晃悠悠,試了三次,也沒能找到自己口在哪裡,最後趴在桌子上,響起如雷般的鼾聲。
「令狐兄,我敬你!」
張玉端起最後那杯酒,一飲而盡,緩緩放下杯子,站起身時,腳步有些踉蹌,總算是定住了身形,
裘大器問道:「你沒事吧?」
張玉搖頭道:「我沒醉,令狐兄弟只怕,這兩天醒不過來…」
「我和令狐師兄本來就同路去衡山,會將他送到同門手中的。」
張玉此時也覺得酒氣升騰,十分難受,便跟裘大器告辭,打算找個沒人的地方,用真氣逼出酒氣。
「客官留步,客官留步!」
酒樓掌柜從人堆里擠了出來,手裡提著筆墨,他滿臉堆笑:「請客官稍作停留。」
張玉皺眉道:「如何?我短了你酒錢?」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人如是,酒如是啊,客官是知酒之人,別說給足了銀子,就是一文不給,小店也熱意招待。」
「你有什麼話,快說!」
體內酒意勾著氣血翻滾,張玉遠沒有看上去的輕鬆。
「斗膽想請客人在牆上留下墨寶,供後來者瞻仰。」
掌柜的經營這座酒樓二十多載,從未見過如此海量的人,此事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傳將出去,必能引來大批客人,若能使他留下墨寶,更能多個宣傳的噱頭。
張玉搖頭道:「掌柜找錯人了,在下不擅詩詞之道。」
「客官隨便寫點什麼就好啊。」
那掌柜極為虔誠,鞠了個大躬,雙手捧著蘸透墨的毛筆奉遞。
他才不在乎對方留下什麼,是團墨點子也行。
許久,終於聽來一聲。
「好吧!」
掌柜心中大喜,他幹這行,最擅長伏低做小,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沒有不靈應的。
「多謝,多謝。」
張玉卻沒有接他手中的毛筆,徑直拿過角落裡的一隻拖把,將其插入墨桶內浸透,走向北面,那面牆最空曠,只有兩首小詞。
「客人,北面古人手澤,您題東西兩面……」
張玉看了他一眼,輕笑道:「我所寫的,便是古人手澤。」
他飛身躍起,左手五指張開。攀住牆壁,右手揮動拖把,隔著遠看,張玉自己化作了一隻筆,在牆上筆走龍蛇,寫出一個個斗大的墨字。
「好輕功!」
有識貨的叫好。
掌柜心中有些後悔,這些可把整面牆壁都毀了,對方是江湖人士,身手不凡,他也不敢得罪,何況還是自己苦求著人家留下墨寶。
這不留下了嗎。
「咚!」
張玉將拖把插回墨桶內,看了眼那副字,便背著黑色包袱下了臨江樓。
許多人圍著,暗自品評,半晌無人說話。
他們中不乏飽學士子,心中都在想,這首詞是哪個古人手澤?自己有無在哪本書上見過?最後都面面相覷,沒有答案,他們只能相信唯一的解釋。
姓曾的富家公子,喃喃說道:「我所寫的,便是古人手澤,原來是這個意思啊!此人如此自信,還真有傲世才華藏身,竟不聞仕林中有這號人物,淪落江湖,實在可惜,可惜啊!」
裘大器喊來正氣盟的弟兄,將令狐沖抬下樓去,臨走時望向張玉留在牆上的墨寶,竟然也是一首臨江仙,她讀了第一句後,就徹底怔住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