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白衣菩薩釋靈黿
夕陽鋪陳,晚霞斜映。
湘江上泊來四艘烏蓬船,臨近黃昏,碼頭前的草市逐漸散去,只剩生意實在不好的兩三家,還抱著最後的希冀,苦苦守候。
「三公子沒事吧?」
「才一杯啊,睡過去幾個時辰,應該沒事了。」
「春風秋月不知醉,夢醒樓中白髮生,說得真沒錯,不愧酒名『歲月錯』,如這般爛醉,自然要錯過人生中不少光陰,命途里許多風景。」
那年輕護衛有些感慨,同時為自己跟著來南國一趟,沒敢品嘗『歲月錯』,遺憾不已,只是……三公子醉了,有人侍奉湯藥,攙扶照料,自己醉了,不被當成死狗扔在路邊便是好事。
中年護衛見他語氣中透著遺憾,笑道:「那壺酒幾乎沒動,怎麼不喝?你練過幾年拳,身體強健,再怎麼也不至於一杯倒吧?」
「那種酒,不是我能喝的。」
年輕護衛輕輕搖頭,卻是想起了臨窗斗酒那兩人,豪情萬丈,慷慨自然,不禁心嚮往之。
都說江湖自由,他卻只能為人下役。
都說武夫勇猛無畏,自己卻提不起一杯酒。
少年時被拳師看中,誇了句『身體壯實,有把子蠻力氣』,在同齡人艷羨的目光中,拜入西鵲武館,還有幸得到過孫寺望老拳師的指點,少年聽著江湖上大俠的故事長大,也曾以為自己是被命運選中的那個人。
直至從武館出來,踏入江湖,一切夢想在碎銀幾兩面前,碎得無聲無息,像個原本就不存在的泡沫。
「唉,公子醒了!」
船身晃蕩,晚風清涼,男子記得自己迷迷糊糊被人架上船,徹底清醒時,已在江上,他雙手按住額頭,緊緊揉捏,只覺腦袋讓人用大錘,『哐哐噹噹』砸了數百下,針扎般痛。
「臨江樓的醒酒湯,不見管用啊,上岸後再找藥鋪尋個管用的方子。」
掛劍山莊的兩名護衛,見自家公子失魂落魄的,面露憂色,生怕這位使老符家祖墳冒青煙的好大兒,新科探花郎,教一杯烈酒把腦子喝壞了。
符孝傑瞪了兩人一眼,聲音嘶啞道:「現在說…這些,有何用?明知本公子不喝酒,不多攔著點?」
兩名護衛相對無言,只能賠罪。
三公子大概是腦海中的錦繡文章,裝得太多了,時常像這般失憶,然後諉責於人。
沒法子,誰讓他們賺的就是掛劍山莊這筆『窩囊費』。
「哈!」
符孝傑忽然又大笑一聲。
「怎麼了?」
「你們看。」
護衛順著符孝傑的目光看去,隔著五六米,一艘正氣盟所乘的船,佩刀女子坐在船頭,回望臨江樓,眼神幽幽,不知在思索什麼,她身邊是還在呼呼大睡的令狐沖。
兩護衛面面相覷,實在不解三公子為何而樂,有婚約的世妹,寧願和其他男子同乘一船,也不搭理同樣醉酒的他,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
他莫不是氣瘋了?
「咚!」
四艘烏蓬船先後靠岸,正氣盟留在渡口的人,駕車牽馬過來迎接。
「夠沉的。」
「習武之人,筋骨紮實,自然如此。」
四名大漢將令狐沖,七手八腳從船上抬了出來。
符孝傑走到裘大器身旁,看向爛醉酣睡的男子,輕輕搖頭。
「醉成這幅樣子,還是華山派首席大弟子呢?我怎麼說來著,喝酒不在於酒量大小,而在於酒品高低,有量無品,喝得再多,也不過只是牛飲,這位令狐沖少俠……」
「難怪!」
裘大器輕笑一聲,打斷了他。
符孝傑好奇地問:「難怪什麼?」
「世兄有酒品,一杯就倒了。」
符孝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心中比令狐沖先醒過來的優越感,頓時蕩然無存。
裘大器沒再理會他,讓正氣盟的弟兄,把令狐沖抬入自己所乘的馬車,她則翻身上馬,愣愣地看了眼金色夕陽下的江面,那座臨江而建的高樓。
還有,那首臨江仙。
「一壺濁酒喜相逢……說的是我嗎?」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江湖迢迢,歲月朝朝,不知下次見面,又是何時?」
佩刀女子挽動韁繩,撥轉馬頭,回眸之時,眼眸中似有無數風情流轉。
符孝傑見醉酒漢子睡進了裘大器的馬車,而她寧願騎馬,也拒絕和自己同乘一車,心中頓時對令狐沖生出莫大的敵意。
「該死!」
他看著女子的背影,眼神陰冷,狠狠地放下車簾。
正氣盟的人馬漸行漸遠,碼頭上復又平靜下來。
「可惜啊!」
麻衣相士收回目光,不知在可惜什麼,他轉身看向正收拾傢伙什的漁夫,那隻癩頭黿還是沒能賣出去,它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偶爾探出頭,看向旁邊的相士。
「先生在可惜什麼?」
老漁夫問道。
他原本極厭惡此等搖唇鼓舌的江湖騙子,故意與他作對,遮他的話頭,只是這一天下來,麻衣相士再三避讓,弄到漁夫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惜你的靈黿沒賣出去,我的神卦亦無人問津。」
麻衣相士笑著答道,起身將自己松垮的褲腰帶,再往裡勒緊一點。
漁夫將大木盤中的水倒走,搖頭道:「明日吧,或許明日你我都能開個好張。」
相士笑道:「明日有明日的緣法,今日有今日的客人,再等等看吧,有緣者自會來的,說不定你我……就兩難自解了。」
「這天就要黑了,哪來的客人?」
漁夫望向江面上的斜陽,十分懷疑,只是這相士表現的風輕雲淡、高人做派,好像煞有其事,他看著自己捕獲的大黿,上百斤重,滑不溜手的,搬來搬去確實十分麻煩,不由地問道:「你真算得准?」
麻衣相士輕輕一笑,只說了三個字。
「信則靈!」
這邊話音方落,便見一道身影沿著江邊過來。
「先生,你真算得准!」
老漁夫大喜。
麻衣相士笑而不語。
只是待那身影近了,老漁夫立刻變了臉色,暗道晦氣,看樣子又來了個耍嘴皮子的,他連忙把手中的大木盆,扣在靈黿背上。
「小師父,留步!」
那小尼姑悄步走在江邊,聽見喊聲,朝著碼頭這邊望來,再三確認是在喊自己後,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過來。
老漁夫心中不屑,暗道:「方外之人的錢也騙,可恥。」
「老先生,你是在喊我嗎?」
麻衣相士抬頭,仔細地望著她。
「小師父……」
那小尼姑清秀脫俗,顏色絕美,還只有十六七歲的年齡,籠罩在一件寬大的白色僧袍下,卻掩蓋不住婀娜窈窕的身姿,她見老先生盯著自己,以為有哪裡不對,忙看向自身。
麻衣相士忽然道:「你在尋一個人」
「嘿!」
小尼姑還沒說什麼,老漁夫沒忍住先笑了一聲。
「咳咳咳…這江風真大,咳咳…」
老漁夫有些不好意思,忙將臉轉過去,咳嗽著掩蓋過去。
天地良心,這次自己可不是故意攪和的,實在是這相士的話術太單調了,幾乎見了誰,都是這麼一句話,『你在尋一個人』,好像這世上,誰都有個要找的人一樣。
小尼姑臉上露出驚訝之色,顯然對方說准了。
麻衣相士得意洋洋:「小師父,我說的沒錯吧?」
「我…我是在找師姐,我們去衡陽城雲墨街置辦蠟燭線香,回客棧途中,不小心被兩輛馬車隔開,師姐她們大概沒發現落了我,就走散了,老先生你看見我師姐了嗎?」
小尼姑十分老實,別人問她,恨不得把腸子肚子都翻出來,如此至真至性的弟子,也只有真正的佛門淨土,才能教養得出。
「小師父,你們住的客棧名還記得嗎?」
「記得,是叫渡仁客棧。老先生,你看沒看見我師姐啊?」
小尼姑望著昏黃將黑的天色,有些著急。
「我看見了…你師姐已經回了渡仁客棧,不過她們很快又從客棧出來了,正在四處找你,你不要四處亂走,只需站在這,用不了多久,她們就能找到你了。」
小尼姑欣喜道:「真的?就如此簡單?」
麻衣相士笑道:「就是這麼簡單。」
小尼姑極易信人,聽他這麼說,也不著急了,就傻傻地站在碼頭上等。
老漁夫原本早該走了,只是他家孫女也是十五六歲的年齡,愛屋及烏,擔心這單純得五臟六腑如透明一般的小尼姑,被老相士拐買了,故意拖著時間不離開。
「從面相上看,小師父,除了你家師姐,你還在找一人。」
麻衣相士打量著小尼姑,眼神猥瑣,比之前看那個被人抬上馬車的醉漢時,更要肆無忌憚,老漁夫心中警覺起來,一屁股坐在倒扣的木盆上,更加不肯走了。
小尼姑聞聽此言,臉色微變,心中不欲承認,只是師父說過,佛門首要戒律,便是出家人不打誑語,她還是點了點頭。
麻衣相士微微一笑,道:「小師父想不想知道,那個人在何方?」
小尼姑瞪大了眼睛,只覺難以置信:「老先生,你…你連這也知道嗎?」
「不是我知道,是天知道。」
小尼姑頓時失望了,低聲道:「天知道,天知道,又如何會告訴我呢。」
麻衣相士笑道:「這就要算天機了。」
他取出一刀黃紙,一隻毛筆,遞給呆呆傻傻的小尼姑。
「你寫一個字在紙上。」
她接過毛筆,問道:「什…什麼字?」
「不要多想,就是你腦海中出現的第一個字。」
小尼姑非常聽話,閉上眼睛,片刻之後,便又睜開雙目,提筆在黃紙上寫下一個娟秀小楷。
「琳?」
麻衣相士臉色微微凝重:「這個字啊,還真有意思啊,難得至極。」
小尼姑心中生出幾分期待:「老先生,你知道我要找的是誰嗎?她…她現在在哪裡?」
老漁夫坐在大木盆上,取出菸袋子,把菸絲塞入銅鍋里,就著之前賣小食攤位留下的半截木炭點燃,『叭叭』地抽了幾口,打算看他如何編瞎話
麻衣相士不做聲,他自覺究通易理命數,堪破世情,天下之事,皆可知曉一二,何況為人批命?只是紙上這個普普通通的『琳』字,卻像籠罩了一層迷霧,自己只能在霧中摸索,這還是從未有過的。
命數之奇,甚至不亞於他在福州府遇見那個『一葉改命』的青衣少女。
「琳者,玉也,還是青色之玉。」
他邊觀察對方臉色,邊試探著問道。
「青色主東方,玉者極尊貴,姑娘要尋之人,莫非身在東方,而且身份凌駕在萬人之上?」
小尼姑微微搖頭,想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她身在何方,許多年未曾見過了,她如今是何模樣,又是何身份?我都一概不知。」
「嘿嘿!這可難嘍……」
老漁夫奚落地笑了兩聲,把銅煙鍋在大木盆上,磕得『咚咚』作響。
麻衣相士也不搭理他,繼續細看黃紙上那個『琳』字。
「木,主生機也,孕育為林。」
「小師父要找的人,莫非就是令堂?」
小尼姑臉色頓變,按說佛門弟子,即為出家之人,心中只能有佛祖,不能有父母,只是……她實在割捨不下,時常念著掛著,又不能明言,時間一長,自覺有愧師門教誨,竟變得有些痴痴傻傻的。
「老先生,你…你知道…她在哪兒嗎?」
麻衣相士又看了半晌,眼中命理如亂麻般,瞧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嘆了口氣,只能放棄,便從世情上推演,隨口說出幾句安慰之言。
「琳者,亦可為玉聲,隨身之物,可感不可見,小師父要找的人……說遠,遠在天邊;說近,近在身旁,可能她時常陪伴在你四周,只是你沒有察覺而已。」
老漁夫微微點頭,這幾句倒像是人話。
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的,若不是走投無路,誰願意把自己的兒女送入沙門?
這小尼姑年幼剃度,大概父母緣分俱淺,那相士所說遠在天邊,近在身旁,多半只是不忍言之語。
「遠在天邊,近在身旁。」
小尼姑喃喃自語,環顧四周,似乎在想這兩句話的道理。
「小師父,我費了這麼大力氣,實現你的願望,你該付卦金了吧?三兩銀子,可蓋不賒欠啊。」
小尼姑如夢初醒般,掏遍口袋,卻只找出七枚銅板,還是作法事用過的,在門中花不了銀錢,在外有師父師姐照顧,她甚少經手銀錢,只能將僅有的銅板遞了過去。
麻衣相士嘆了口氣:「這可不夠啊!」
老漁夫正將銅煙鍋在木盆上敲出幾蓬火星子,沒好氣地起身道:「這位先生,差不多得了,你拿這七枚銅子吃兩個驢肉燒餅,先填填肚子也好啊,何必非要為難一個出家之人呢。」
麻衣相士看了眼老漁夫,微微一笑,忽然指著那隻大木盆。
「小師父,我也不要銀錢了,那木盆下有隻百年老黿,長成不易,你去求這位好心漁夫,將靈黿放了,這場功德,你我三人共享,便也算是我的卦金了,你看如何?」
「狗腳相士,休要胡說,哪來的靈黿……」
老漁夫起身,一時忘了屁股下的木盆,正要遮掩,卻見那黑甲老黿頂起木盆,先探出前足,後是腦袋,緩緩爬了出來,徑直向著白衣小尼姑而去。
麻衣相士心中暗道:「靈黿感應,果然有菩薩骨相,福緣深厚,遇難呈祥,只是六根不淨,難見真我,也不知是幸與不幸?」
做了個牙齒根管治療,痛得兩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