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湘江渡口初相遇
癩頭黿探出尖頭,皺紋重迭,千溝萬壑,仿佛一張飽經風霜的老人臉,黃豆般的眼珠子,垂下兩滴淚珠,它爬至白衣小尼姑鞋邊,似在求救。
「老先生……」
「小師父錯了,江上人家,但靠把子力氣,打漁養家,可不是鼓唇弄舌,專恰冤枉食的啥子狗腳先生。」
老漁夫坐在大木盆上,旱菸抽得『叭叭』作響,盯著自己的癩頭黿。
白衣小尼姑還未開口,就被堵了回去,她本就不擅言辭,師父和兩位師伯,都是脾氣火爆之輩,能打架絕不辯經,偶爾辯經,也是為了接下來名正言順的動手。
「老伯,世上功德,莫大於放生,凡人為了養生而害生,只要不是濫殺,積了孽報,猶可化解,這隻大黿頗有靈性,害了它,業力可就大了,不如放歸……」
「小師父又錯了。」
老漁夫打斷了她。
「我…我又錯了?」
老漁夫笑道:「我從未想過害它,只是要賣它,賣了之後,或生或死,就與漁夫我無幹了,小師父你有錢,大可自己買了去,獨得功德,豈不兩全其美?」
「那…那老伯要多少銀子?」
「就算衡陽這邊不好出手,托人送到長沙府去,至少也能賣個五六十兩,既是小師父做善事,給三十兩就行,就當我隨喜了。」
「三十兩?出家人如何會有這許多銀兩?」
小尼姑又將袖子翻了個底朝天,還是只有那七枚銅錢,她面露難色,自己本就欠下卦金,哪裡還有銀錢購買這隻大黿,便是師姐她們身上,只怕加起來也才十來兩。
麻衣相士見狀,在旁笑道:「差不多可得了,何必為難出家之人呢。」
老漁夫看了眼相士,搖頭道:「小師父沒錢,這可不能怪我,天色已黑,咱還是各回各家吧,少在外面晃悠,萬一遇上烏漆嘛糟的人,可就麻煩了。」
小尼姑又往口袋裡掏了一遍,渾身上下,空空如也,只剩手上那串檀木念珠,是十二歲那年正式剃度修行時,師父送給自己的,從來被她視為最珍貴之物。
她看向匍匐在腳邊的老黿,稍作猶豫,便褪下念珠,遞了過去。
「老伯,我只有這串念珠了。」
「小師父,你見過三十兩銀子堆在一起有多高嗎?這幾串木頭疙瘩,能抵銀子?我是個粗人,黑眼珠子只認雪花銀子,沒錢免談!」
老漁夫搖頭,轉身收拾漁網、木盆、鐵叉,往小船上搬運,他忽然停下動作,望向江面,朦朦朧朧的夜色下,江上有道黑影逼近。
「嘩啦啦!」
湘江之上,明月初升。
「客人到岸了。」
站在船尾撐篙的年輕漢子,將長篙插入江底,烏蓬船緩緩抵上碼頭。
他心中暗道:「實在古怪,租船飄在江上,只為了睡好幾個時辰白日覺。」
漢子又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胳膊,看向船舷吃水線,心中驚奇,他常年送客,對這船也無比熟悉,往常滿載四五個客人,才會有這麼深的吃水線,幾度懷疑是自己船底漏水了。
「這是船資,辛苦了!」
玄袍男子不知為何,心情大好,他扔了小角銀子過去,『咚』的一聲,落在船艙內,轉身跳上碼頭。
「這麼多?」
「多謝客人!多謝客人!」
年輕船夫撿起銀子,比平時好幾日的船費都多,雖說算上了半日的包船費,也是賺頭十足,他頓時欣喜若狂,拜謝不止。
這一幕,倒是落在了不知原委的碼頭三人組眼裡。
麻衣相士看向小尼姑,輕輕一笑,低聲道:「有錢的施主來了,能不能救老黿於魔掌,還靈性歸自然,小師父,全看你的心意了。」
老漁夫抱著幾分希冀,出手如此大方,說不定能買得起自己的好貨,他悄悄拿開蓋在癩頭黿身上的木盆,正要說話,一道白色身影攔在碼頭當間。
「施主請留步,施主請留步。」
月色之下,一襲雪白色的僧衣,似乎散發著莫名光華。
「施主幫幫忙吧。」
張玉微愣,看向攔住自己的小尼姑,姿容清麗,氣質脫俗,眼神純潔的似未曾受過紅塵污染,藏於深山中的一眼清泉,沒有絲毫雜質。
「小師父何事找我幫忙?」
「我想…向施主化緣。」
小尼姑抬起頭,看了男子一眼,不禁怔了下,忽然又低下了頭。
張玉笑道:「化的什麼緣?」
她低聲道:「救生積福的緣分。」
張玉順著手指方向看去,也略覺驚奇,好大一隻癩頭黿,這傢伙半縮在殼裡,稍稍探出的腦袋時,像極了男子根本之物,兩隻眼睛小而聚神,極賦人性化。
「你要化多少銀子?」
「三十兩。」
老漁夫見狀,連忙補充道:「三十兩銀子,客人買回家去,不管是養在院子裡當個景兒,還是殺了,卸甲剔肉,都虧不了。」
小尼姑聽說要『卸甲』,急得淚珠直在眼眶裡打轉。
張玉從懷中取出兩錠銀元寶,正是臨江樓老闆退回的酒肉錢,剛好三十兩,他看了眼已經完全探出脖子的老黿,心中暗道,莫非是天意使然?
他將兩錠銀元寶,雙手奉上,輕笑道:「小師父,你要行這樁善事,我又何吝這些身外之物。」
老漁夫驚得目瞪口呆。
小尼姑接過銀子,沒想到這麼簡單,她在心中醞釀了好一陣子,結果見了此人,不知為何,什麼也說不出,只能擦乾眼淚,乾巴巴憋出一句話。
「多謝,多謝施主!」
「小師父化的是行善的緣,我布的是積福的銀子,兩相便宜,不用多謝。」
小尼姑看向那人遠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麼。
老漁夫走了過來,輕聲問道:「小師父,這樁好事,你還做不做了?」
小尼姑把還沒捂熱的銀子,遞過去,老漁夫收了銀子,喜笑顏開,將癩頭黿相讓,自己解開繩子,跳上小漁船,泛江而去。
麻衣相士捏著鬍鬚,哼了一聲:「長了張能騙姑娘眼淚的臉,一看就不是好東西,還敢不信命,遲早讓他在我這裡算一卦。」
小尼姑蹲下身來,解開纏繞在靈黿身上的草繩。
「老黿,你回江里去吧,以後當心點,可不要再被抓住了。」
那黑甲癩頭黿似乎聽懂了,靜默片刻,四肢在地上爬動著,到了碼頭邊緣時,卻停了下來,它回頭看了眼小尼姑,忽然喉頭涌動,吐出一顆泛著金澤的珍珠,滴溜溜地滾到她腳邊,在月色下熠熠生輝。
「咚!」
老黿落入水中。
麻衣相士瞪大了眼睛,愣了半晌,世上竟有這等奇事?
「靈黿吐珠,福澤深厚,這小光頭了不得啊!」
小尼姑撿起腳邊的珠子,心中想著,這靈黿是那人出銀子放生的,善有善報,珠子也該歸他才是,只是……只是忘記問姓名了。
………………
翌日,清晨。
「哥哥~哥哥~」
衡陽城北邊,有片幾十里的山林,當地人喚作牯牛嶺,山下是通往衡山縣的官道。
「哥哥~哥哥~」
「成了!」
林間響起布穀鳥,悽厲哀婉的鳴叫。
「總算成了!」
張玉坐在茂松下,臉色大喜,他攤開手心,露出那物。
只有指甲蓋大小,藍色冰片,細薄似紙,正冒著寒氣,比尋常寒冰還要冷上數倍,而冰中又有絲絲陽剛之氣流轉,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北冥神功,是逍遙派絕學,趙虛所建那座懸月觀中的北冥神功秘籍,約莫初始也是逍遙派傳人整理的,其中便收錄了這篇關於生死符的煉製之法,包括解除之法,都極為詳備。
張玉獲得神功,稍有所成後,就急著煉成這門手段,卻屢次三番碰壁,誰知昨日臨江樓上一場大醉,卻無意中促使他煉成了生死符。
「海水、江水、雨水、茶水,冷水、熱水都試過了,就是凝結不成。」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他看向掛在樹上的黃皮酒葫蘆,『歲月錯』是極烈之酒,睡了幾個時辰後,醉意依舊沒有全部散去,張玉便運轉內力,將殘酒從少商穴中排了出來,在這過程中,鬼使神差的,他試著去凝結生死符,果然是有奇效,一次比一次接近成功。
直至天亮時分,終於得了這塊小小的藍色薄冰。
張玉抬手把薄冰打入樹上,『忽』的一聲,像冰水澆滅了火炭,定睛看去,那原本光滑的松樹皮上,多了圈水漬,而最中間卻是個黑色圓形印記,像是被火燒出來的。
「陰陽之道,果真玄妙無比。」
他緩緩起身,看向坡下那條通往北方的官道,卻是想起了藍皓。
「半年未見,也不知藍兄那本陰陽心經,煉得如何了。」
正當張玉打算回衡陽城,與杜小釵會合時,卻見遠處官道上從北方奔來兩騎人馬,在山坡下停住,兩人下了馬,他們頭纏白巾,身穿綠袍,光著兩條毛腳杆踏著草鞋,正站在路邊張望,似乎在等什麼人。
「青城派的人?」
張玉環顧四周,左腳蹬地,飛身躍起五六丈高,藏入了雲松樹冠里,悄悄觀察官道旁的情況。
「他們在等誰?余滄海嗎?」
果然沒過多久,從南邊過來一輛黑色馬車,捂得嚴嚴實實的,四周環繞著七八名同樣裝扮的四川漢子,打頭的正是青城派首席大弟子,侯人英。
「大師兄,你們可算來了。」
「皮師弟,師父呢?」
侯人英下了馬,見只有肚子鼓鼓的胖子,和他身後那名普通弟子。
「師父離開客棧時,正好遇上岳先生,拉著他好陣子寒暄,師父不好推辭,又擔心大師兄不明所以,帶著人暈頭撞入衡山城,在天下英雄面前露了蹤跡,那就麻煩了,所以讓我在半途攔下你們,他應付完岳先生後立刻就會趕來。」
侯人英眉頭微皺:「岳不群?」
皮人秋笑道:「對啊,就是岳不群,說起來華山派也有意思,那個徒弟令狐沖飛揚跋扈,專門多管閒事,師父卻是個謙謙君子,不止對師父十分客氣,連碰見我們,也禮數十足,果然是江湖上聞名遐邇的君子劍。」
侯人英搖頭道:「沒那麼簡單。」
「大師兄,你說誰不簡單?岳掌門嗎?」
「哼,離開福州府,我這路上總覺得有眼睛跟在後面。」
「查出是誰了嗎?」
「八九不離十了!出江西撫州時,我故意讓馬車往前走,自己躲在暗處,果然有兩人在後面跟來,一個白髮老人,一個青衣醜女,我出手想擒下他們,誰知兩人劍法不俗,白髮老者滴水不漏,青衣醜女飄逸靈動,攻守兼備,我只與戰了個平手,只是在交手時,他們用的劍法卻是被我認出了。」
皮人秋問道:「莫不是華山劍法?」
侯人英點頭道:「其中有幾招,確實很像華山劍法。」
皮人秋皺眉道:「大師兄,你怎麼就知道是華山劍法啊?」
「哼,才提起令狐沖那小王八羔子,你就忘了?去歲年底在漢中,我和他有過……交手,對華山劍法,也算是印象深刻了。」
侯人英有些難以啟齒,說是交手,其實就是青城四秀四打一,結果被令狐沖反過來壓著打,個個受傷不輕,最後還驚動了余滄海,為了找回面子,親自去信給華山派掌門岳不群,稱讚令狐沖少俠的『好劍法』。
「原來如此!」
皮人秋微微點頭,隨即咬牙切齒道:「有件事,大師兄還不知道,林家逃跑那小子,在南昌現身了,師弟我費好大番功夫捉了他,卻被人救走了,那人還出手殺了吉人相師弟,如今想來,應該也是華山派的人在背後搗鬼,好一個君子劍岳先生啊!」
侯人英點頭道:「岳不群陰險詭詐,華山派別有所圖,此事師父卻還不知道,你說他纏住師父,只怕沒有好事,萬一師父不防備,說出什麼來,可就不妙了。」
皮人秋忙問道:「那可怎麼辦?」
侯人英沉默片刻,道:「我即刻飛馬趕往衡山城見師父,皮師弟,就勞駕你守在這裡,看住林震南夫婦,切記不可走漏了風聲。」
「大師兄你就放心去吧。」
官道上揚起煙塵,單騎向衡山城奔去。
皮人秋收回目光,看向那輛黑色馬車,招呼弟子們將馬車從道邊趕進樹林。
他雖然不是大師兄,也非四秀,卻是余滄海賜了『人』字輩的親傳徒弟,地位遠高於在場的普通弟子,眾人皆當從命。
「大費周章,抓了兩個什麼人參娃娃哦?我倒是要看看。」
皮人秋掀開厚實的車簾,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個花顏憔悴的美婦人,他瞬間眼都看直了,環顧四周,林間幽靜,青城派弟子散落四面望風,他暗咽了下口水,心中不由記起一段評書。
蜀中好三國,有一段評書是講曹操打了勝戰,擄來張繡嬸嬸,在帳中言道:「夫人,肯與我共枕席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