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畢,徐行轉過頭,看向周遭這分出清濁、判定陰陽,即將趨於穩定的虛空世界,頷首道:
「這個地方,比之我先前和鐵木真交戰時,還要更為穩定,在天門徹底成形前,應當能夠承載你我交手的餘波。
正好,咱們也趁此機會,檢驗一番,這座天門究竟是否足夠堅固。」
以徐行、張三丰的修為,若是在外界放手一戰,必然是還沒有分出勝負,就已被逼得各自破碎。
若想要盡情交手,也只有在這個奇異之地,並且,徐行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也不算是全然的藉口。
他們雖是為合力為人間打造了一扇直通外界的天門,但這座天門畢竟是有形有質的存在。
若是後世高手圖謀不軌,欲要再次掀起災禍,定然會以天門為目標。
現在他們兩人既然還沒有離去,又考慮到這種可能,藉此機會為後世高手測試一番,也是自然之理。
畢竟,若是現在出現了問題,兩人都在,還可以想辦法修補。
若是等到他們各自飛升後,人間只怕又要過幾十上百年,才能又出一個破碎級數的高手。
聽徐行這麼一說,張三丰不由得笑起來:
「聽這個意思,今天不打還不行了?」
徐行又笑道:
「打不打,到底是老真人說了算,只不過真如我方才所說,老真人自己,怕也憋得有些難受了吧。」
聽徐行再次提到這個話題,張三丰也有些恍惚。
其實他自己都快不記得,到底有多少年,不曾全力出手,與人論武較技了。
上一次,似乎還在百多年前,面對那個和自己同樣被逐出少林的同門師兄弟。
不過,那一戰後,領悟了太極之道,開始著手創造九霄真經的張三丰,便再沒有遇見過任何值得全力以赴、拼命廝殺的對手。
其實他這一輩子雖是在武道上一騎絕塵,卻並不似徐行、鐵木真這樣熱衷於浴血廝殺。
畢竟老真人雖是少林寺出身,如今到底是道門中人,虛懷若谷,淡泊明志。
有對手固然是一件好事,若是沒有對手,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亦是老真人的良師益友。
事實上,這一百年間,張三丰都是這麼過來的。
長久駐守一地固然有些無聊,但以老真人的心性,亦不算是什麼。
可此時此刻,看著徐行的那雙仿佛燃著火焰的眼眸,張三丰心中卻也久違地湧現出一股濃烈戰意。
他忽然發現,這些年來,自己不是因為修身養性而遺忘了如何戰鬥,而是因為太久太久,沒有出一個這樣的好對手,能讓自己提起戰意。
有這麼一個好對手在前,老真人自然是不可避免地回憶起了以往,更尋回了久違的爭勝之念。
一個時時參悟九霄真經、九陽神功,還執著於「真武七截陣」的無尚大宗師,若說他心中沒有一點勝負欲,又怎有可能?
只不過,就如鐵木真以四方諸國、帳前猛將悍將、以及天下萬民為敵一般,張三丰也是以天地自然為敵,彌補破碎空洞,正是這樣的舉動。
其實,這樣的武道「大年」,在歷史上也未嘗沒有出現過。
即便胎膜破損,經過幾次天災的宣洩後,等到該破碎的高手離開後,胎膜亦會慢慢彌合,並且導致很長一段時間,出不了破碎級數的高手。
若是將目光放長遠,在千年、數千年的角度來看,這亦算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與地震、海嘯這種天災一般無二。
可張三丰卻偏偏要管。
這也是為何,練成「周流六虛功」,洞悉天地運轉之理的,萬歸藏會評價他是逆天行事,徒費心力。
可天地自然、日月星辰固然有遠勝人身的無窮威力,以張三丰近三甲子修為,亦萬難媲美,卻到底是死物,應變極其緩慢,不及武者多矣。
甚至經過數十年的熟悉後,張三丰感覺自己和破碎空洞的較量,已經逐漸演變成單純的角力,雖然不是沒有壓力,卻也的確是無聊。
如今徐行亦練成了「無極歸真」、「十陽境界」,具備他所沒有的佛門意境,又完成了他設想中的「真武七截,一人成陣」。
更何況徐行還戰勝了鐵木真,踩著這位絕代霸主的屍骨,用最無可置疑的戰績,證明了自己那獨步天下的實力。
即便因老道比徐行多了兩個甲子以上的修行歲月,所以兩人的武道根基、真氣儲備,還有著一段漫長距離。
但不可否認,這個年輕得過分的絕世天才,的確有了挑戰他的資格。
張三丰一想到徐行的年紀,目光就變得更為感慨。
如此年紀,在他原來那個世界,亦最多只算是徒孫輩,等到離家數十年後,只怕又要往後再論三四輩了。
但偏偏就是一個這麼年輕的後輩,竟然能夠擁有如此強橫的修為,能夠和自己站在同一高度,真是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念及此處,張三丰方才胸中騰起的戰意,就變得越發濃烈且不可抑制,少年時的意氣風發、雄心壯志,好似在這剎那間復甦過來。
反者道之動,既然前一百來年,已然靜極,從今以後,倒也不妨動上一動!
老真人亦咧開嘴,朝徐行笑了一笑,神情神態,都不同於以往那個和藹寬厚的長者,變得更為張揚,甚至可以說是張狂。
他長袖一拂,哼了一聲,道:
「一直以來,他們都以為,老道鎮壓破碎空洞,是阻斷了大宗師的飛升之路,其實,大錯特錯。」
老真人豎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
「既然連老道都打不過,還有什麼資格去『破碎虛空』?
人人都說這是武道極峰,在老道看來,他們不過是因為懼怕老道、不願直面老道,才只能選擇逃避罷了。」
張三丰的語氣雖是平淡而和緩,與平常一般無二,卻透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霸氣,雖只是一點,卻已足夠驚心動魄。
他又嘆了一聲,遺憾道:
「可惜,能夠認識到一點,奮起餘力來挑戰老道的人,有且只有蒙赤行一人而已。」
徐行雖然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傲岸不群的張三丰,卻沒有絲毫驚訝。
武功練到他們這個地步的高手,怎麼可能沒有這種捨我其誰、舉世獨尊的凌絕傲氣。
只不過,遍覽徐行生平所見高手,論傲氣,張三丰也是絕無僅有的那個。
畢竟那是曾經以一己之力,鎮壓兩座天下,令無數絕頂高手都只能仰視,而難以觸及的無上大宗師。
即便是鐵木真與之相比,也是霸道有餘,傲氣不足。
意識到這一點後,徐行卻顯得越發地興奮,既有如此高手,若不能盡情一戰,豈不是畢生遺憾?
當日在九空無界,沒能和關七放手一戰,已讓徐行深感惋惜,如今他自然不會放過張三丰這麼個絕好對手。
說到這裡,張三丰亦感受到徐行那堅逾金鐵的強烈意志。
老真人頓了頓,抬起頭來,眼中綻放出不遜徐行絲毫的光芒,直視其人眼眸,針尖對麥芒,毫不避讓。
「你學了九霄真經、真武七截,算是老道的半個傳人,現在這一戰,就當做是最後的考較了。」
徐行洒然一笑:
「既如此,便請了!」
言語落定,兩人同時站定,極為默契地採取了九陽神功的九陽五絕,作為這人間最後一戰的「開場白」。
霹靂神掌、九陽神劍、陰陽大挪移、火雲掌、烈焰刀。
兩人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動手」,而是以十陽真氣,分別凝聚出對應「九陽五絕」五大招意的人影,朝彼此轟殺而去。
一時間,真氣所凝的人影忽閃忽逝,雖只二人,卻好像有無數人激烈交鋒,並且這些人影雖然面目稍顯模糊,身軀卻是無比凝實。
這些人影的每一招皆內蘊無窮變化,招招不同,卻都是恰到好處的應對,巔峰妙絕。
若是讓尋常武者見到其中哪怕一招,也足以參悟數十年,成為一代武學大家。
可若是貪心不足,要攫取數種招式真意,只怕反倒會心力憔悴,乃至徹底枯竭,就此耗盡神念而亡。
雖然看似激烈至此,但也不過是這場巔峰之戰的前奏而已。
兩人都在藉助對方帶來的壓迫感,汲取彼此招式中展現出來的領悟,將自己的神意、招式儘可能地向上拔升。
九陽五絕就好似五個定式框架,兩人都在這個定式框架下,演繹出了屬於自己的一番武道氣象。
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便是如此。
張三丰的五絕,雖然內蘊陰陽變化,但每一招每一式所展露的意境,皆是大氣磅礴、沉雄浩大,好似皇天后土,覆壓而下,不予人絲毫喘息之機。
徐行雖然也極其擅長這種戰鬥風格,但這一次,他的五絕在氣勢上卻不似張三丰那般大開大合,反倒是結構完整,配合無間。
即便單純的一招或許落在下風,但是在三四招後,卻又能奇妙地扳回一城,而那輸了的一招,也正是在為後來的攻勢做鋪墊。
九陽五絕後,便是九霄真經、太極玄功等一系列武當武學。
真氣凝形的人影,戰況越來越是熾烈,兩人的神意亦是攀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敏銳程度,人影變化亦逐漸趨於一致,展現出相似的風格。
這也代表著,兩大強者都已從對方的武道身上,獲得了與不同卻別有益處的領悟,逐漸融於己身,成為自己的武學底蘊。
這既是比試,也如張三丰先前所說,一場針對徐行的考較,端看他對武當絕學,究竟領悟到了什麼地步。
在張三丰那個世界,武當雖然與少林並立為武林雙壁,但畢竟沒有少林千餘年的積累。
即便有張三丰這個天縱奇才坐鎮,又不斷創出全新武學,但論絕學數量,武當也遠比不上坐擁「七十二絕技」的少林。
而在純粹的應用武技領域,張三丰亦沒有選擇如少林一般,走繁雜路線,恰恰相反,他將自己的一切武學,都歸攏於太極二字。
無論是拳掌指腿這樣的肉身武技,還是刀槍劍戟這種兵刃術,都只不過是為了詮釋太極二字而已。
就算是藉助周天星力,在旁人看來近乎神仙術法的「真武七截陣」,亦是以陰陽太極之道為根基。
能夠練成真武七截陣的徐行,自然極其深刻地明白這一點。
不過,即便是陰陽化生的太極,在兩人手中,亦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風貌。
比過招式意境後,接下來,便是最為純粹的根基互斗。
張三丰的太極,是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太極,所謂遍述天地至理是也。
在老道人眼中,世界即便不是最單純的黑白二色,亦是從黑白二色演化而來,最終也會回歸陰陽二氣。
所以老真人的根基,歸根結底,仍是在陰陽並濟的「九霄真經」上,可謂至純。
而徐行的太極,則是直接以陰陽二氣,衍生五行之屬,再合天地清濁,成就一片欣欣向榮、生機勃勃的天地。
徐行固然也要藉助這種規律,可他最終要的不是規律本身,而是在體內造出來一片能夠與外天地相勾連、共呼吸的小天地。
所以他的根基,只能短暫地混融為一,最終仍是會分化成種種不同存在,不似張三丰那般,是因為陰陽相合,才能衍生各種變化。
徐行要的太多,根基自然就顯得繁雜,但這些各不相同的力量,卻也能各自配合、協調,構成一個足夠穩固的結構。
戰至此處,用著同樣武學的兩人,終於是走向了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的道路。
兩人對視一眼,周身無數虛影立時崩潰,化作一片金紅夾雜,無比輝耀璀璨的光焰火海。
火海中,張三丰已然向前邁步,不是驚天動地、絢爛至極的遠程極招互拼,兩人同時選擇了最為直戳了當、酣暢淋漓的近身肢接!
徐行面對鐵木真時,便是以龜蛇二相,不斷化勁、轉勁,積蓄克敵制勝的力量,最終一擊殺敵。
但是對決張三丰這個太極拳的開創者,他卻自然沒法用出這種招式,反倒是學起了鐵木真,以「射天狼」拳法,熔鑄心神之力,朝著張三丰暴轟千拳。
徐行體內的五臟廟,亦在此時劇烈運轉,不斷將真氣提煉、升華。
他的拳頭中,更是帶上數百種性質截然不同,卻又相生相剋、相輔相成,甚至是自擊自破、自立自成的真氣。
即便只是單純的火勁,亦可以分出陰火、陽火、清火、濁火、石中火、木中火、空中火、道火、魔火、佛火……林林種種,不一而足。
除去真氣性質的變化外,徐行的體魄亦是展現出超越人類,甚至是超越張三丰想像的柔韌,以純粹肉身打出種種不同勁力。
心意拳中就有五行母拳的說法,金、木、水、火、土次第與劈、崩、鑽、炮、橫五拳相對應,而徐行的肉身變化,更是超越了純粹五行的限制,能夠配合著真氣,打出與之相契合的勁力。
這樣一加,在張三丰眼中,徐行的拳法完全稱得上是千變萬化。
並且,在得到了鐵木真畢生經歷後,徐行對軍陣武道的領悟,亦是非同凡響。
「射天狼」中那種好似千軍萬馬、漫天箭雨的慘烈殺氣,比之此前還要更為濃郁。
張三丰甚至感覺,面前不是一個人在揮拳,而是成千上萬武藝超卓、訓練有素,且配合無間的神箭手,正在朝自己發動一波又一波的拋射。
一時間,這個混沌一片的虛空世界中,驟然多了無數色彩,瞬息萬變,根本分不清究眼前掠過的,究竟是哪一種顏色。
到最後,唯一能夠感受到的,便也只有明亮二字而已。
面對這樣變化萬千、剛猛凌厲的拳法,即便是張三丰的太極玄功,亦不能盡數將之化去。
更何況,他如今本就因為長時間運轉十陽境界,體內陰陽二氣極度不平衡。
若是只短暫用「九霄真經」打出一兩招,倒還不妨事,若是要一直維持陰陽相合的「太極」狀態,來消磨徐行鋪天蓋地的拳勢,只怕反倒會弄巧成拙、露出破綻。
很顯然,徐行就是窺中了這一點,才會採取如此方式。
——這小子,當真是一點也不知道尊老?
張三丰雖然在心中暗自抱怨了一句,卻也不驕不躁,只是右手並指成劍,你自萬箭來,我自一劍斬去,無物不破。
即便是徐行能用這種方式,將一份真氣玩出五份、六份真氣的效果,但張三丰經過漫長歲月的累積,本就至少有他十倍以上的真氣儲備。
所以,哪怕不用太極化勁,以張三丰的根基,也絕不怕徐行和他玩這種純粹的消耗戰。
見張三丰用出這種劍術,徐行也一反方才積極進攻的主動態勢,反倒是收縮真氣,將戰場局限於方寸間,更不斷試圖以拳腳,和張三丰互換傷勢。
不過,比起張三丰那凌厲至極的十陽劍氣,徐行的拳腳卻顯得沉雄有餘,穿透性不足。
一連互換百來招後,徐行的胸膛,已被張三丰的劍氣穿透,老道士也不過只是斷了幾根肋骨而已,這種傷勢對他來說,根本是微不足道。
不過,張三丰倒也發現,徐行為何會採取這種打法,他分明是在藉助自己的劍氣威力,砥礪這具體魄。
徐行先前雖是得了鐵木真的經驗和全套「戰神圖錄」,但區區一日夜的養傷時間,畢竟還是太短,不能讓他將其中真意盡數吃透。
對徐行這種武人來說,最好參悟武學的地方,不是在山清水秀的洞天福地,而是在與同級高手的浴血廝殺中。
在徐行看來,戰鬥時的刺激不但能讓精神凝聚到極點,加快參悟武學的進度,也能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領悟付諸實踐,方便隨時調整、改進
這種方式除了危險性大點之外,幾乎可以說剩下來的都是好處。
老真人不禁搖頭失笑。
——這小子,倒是真會占便宜。
在這一剎那,張三丰甚至有種感覺,或許徐行根本就不是想要和他分勝負,只不過是想借這個機會,再有進步罷了。
不過很快,老真人就推翻了這個想法。
因為他看得出來,即便已經落入下風,徐行的眼神卻始終炯炯有神,沒有絲毫「疲」、「累」的感覺。
這絕不是失敗者的眼神。
在他的眼睛裡,更充斥著堅定。
——對勝利的堅定。
張三丰又不禁在心中自嘲一笑。
以這小子的貪心,怎麼會只求一種收穫?
怕是既要武道上的實質性進展,又要擊敗自己這個老頭子的成就感吧?
念及此處,張三丰眼中光芒更盛。
即便知道,拖得越晚,自己的勝率就越大、越高,但他更相信,徐行一定在暗中有所布置。
既然如此,倒不如現在便畢其功於一役,徹底分出勝負!
又是一劍斬出,徐行橫臂出掌,拍出一記十陽大霹靂,將其中所攜的凝練劍氣徹底炸爛,化為一片金晶碎片。
在這一劍碎裂的剎那,徐行亦做了好準備,迎接即將襲來的狂轟濫炸。
但張三丰卻並未再次出劍,反倒是身形向後飄掠,老真人每掠出去一尺,腳下都會顯出一面陰陽太極圖。
緊接著,這座天地中殘存的一切游離真氣、余勁都被張三丰的身形所牽引,好似千百條江河、溪流、山澗,盡數歸於海中。
這正是徐行此前,用於擊敗鐵木真的招數。
這是張三丰根據「九霄真經」的根基,以及「太極玄功」的原理,才創造出來的絕世武學。
這一門武功本是用於克制少林易筋經,能夠吸納對手攻擊,並結合自己的真力,反擊出去。
手抱日月掌乾坤,意聚元氣碎天地,是為——真武元氣拳!
只不過,在張三丰以往那個世界,即便是少林武功最高,易筋經修為最深的三渡神僧,也沒有資格讓他施展出這等絕學。
其實,張三丰真正的假想敵,不是少林寺的哪個具體高手,而是少林千年來的一切高僧,其中甚至包括開宗祖師菩提達摩本人。
是以這一招從張三丰創出來至今,都不曾真正使用過,反倒是徐行先拿來,戰勝了鐵木真。
按道理來說,這一招是要等到對方出手時,再在中途施展出來,才會起到最好的作用。
雖然說來簡單,但對時機的把控、內力的操控,以及自身的根基,都有極高的要求。
徐行雖然做得到前兩點,但是論根基,還不能與張三丰相提並論。
所以他此前面對鐵木真時,並沒有等鐵木真先出手,再截取其人攻勢,而是選擇盡納殘餘勁氣、游離真氣,率先出手,一錘定音。
這一次,張三丰的用法,也與徐行此前一般無二。
只不過,他並不是做不到,而是想要趕在徐行那不知底細的謀劃成功之前,將這小子的一切算計,盡數扼殺在搖籃中。
即便同樣是吸納這些游離能量,張三丰的提取速度、轉化效率,也要勝過徐行一籌。
再加老真人那山登絕頂我為峰,天下武人可比擬的雄渾根基,這一記「真武元氣拳」的威力,就強到了一種難以描述的地步。
最起碼,徐行知道,若是鐵木真正面挨了這一拳,只怕連交代遺言的機會都不會有,當場便要化成一地晶粉,灰灰而去。
——很強、很強的絕招呀。
張三丰即便還沒有出招,徐行就已能用各種感官,無比清晰地體會到這一招中所蘊含的至極威力。
徐行的身體裡,更是傳來一種前所未有、不曾體會的強烈危機感,這種感覺好似潮水,洶湧而來,將他整個人徹底包裹。
——若是挨了這一招,哪怕不會當場死,多半也要睡個好幾天,才能徹底恢復吧。
張三丰知道徐行的體魄有多硬,先前也見識了他恢復傷勢的速度,所以老真人此時沒有絲毫留手。
這一拳即便不帶殺意,亦是迫出了最大的力量。
不過,越是如此,徐行眼中的光芒就亮得越發熾盛。
只因勝機已至!
下一剎那,拳出!
難以描述的光芒凝成一股,將兩人所立的虛空世界徹底貫穿,先前那無比混雜,充盈此地各處的色彩,亦是成片成片地黯淡下去,再徹底破碎成虛無。
虛無的不只是色彩,還有徐行的氣息。
但張三丰心中卻首次湧現出一種不安感。
他完全可以保證,自己這一拳,絕不至於打死徐行,並且那氣息消失的時間,亦要早於拳勁臨體的剎那。
徐行方才所立之處,已然不見了他的身影,張三丰亦只捕捉到了一抹飄渺虛淡,好似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鏡光。
——鏡光?!
聯想到此前目睹的那一抹至純鏡光,再回憶起那種仿佛勾連諸天萬界的感覺,張三丰猛然意識到什麼。
但為時已晚!
一股熟悉至極、濃烈熾盛,好似沉眠萬載的火山,猛然噴發出全部熱力的恐怖氣息,驟然出現在張三丰身後。
老真人剛剛轟出「真武元氣拳」,根本來不及防備,便被這一拳轟中後心,面容上騰起一股赤紅氣息,整個人都被推到天門之外!
厲若海、谷凝清兩人,此時此正在方才那座離天柱峰不算遠的山峰,遙遙眺望此處。
天門畢竟是徐行留在這個世界最後的痕跡,對兩位與他關係匪淺的少女來說,也有著非凡意義。
所以,她們都極其想要見證天門最終成型的那一刻。
卻不料,等待許久後,只見一抹金中帶紅的火光,從天門中噴涌勃發,宛如是直衝雲霄的熔漿巨柱,光焰萬丈長,好似將半邊天空都給點燃。
焚風裹挾著澎湃熱浪,以天柱峰頂端的天門為圓心,朝著四面八方滾滾而去,席捲萬物。
兩位少女亦是長發紛飛,只覺此間溫度,比剛剛上升了不止一個檔次,好像一下子走入了熾熱難當的大暑時節。
緊接著,從那燃燒火雲中,又落下來一枚燃燒著的光團,就像自星海砸下的隕星,勢不可擋,猛烈撞擊天柱峰頂端,激起滾滾煙塵,遮蔽視線。
可谷凝清如今乃是宗師級人物,厲若海亦留有煉體的功底,所以她們兩人都看得很清楚,從天空砸回天柱峰的不是隕星,而是一個人。
一個渾身焦黑,面容煙燻火燎,鬍子頭髮都被燎了半截,口鼻噴火的魁梧大漢。
赫然便是張三丰!
即便兩位少女的心頭無比詫異,更想要知道天門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是看到一向尊敬的張真人,此時竟然如此滑稽,她們便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回到天柱峰後,張三丰的眼眶、鼻孔、口鼻,乃至各處竅穴中,仍是在不斷向外噴發熾熱火勁。
看著這樣的張三丰,徐行雖然身在天門中,亦不由得笑了出來。
老真人抖了抖袖子,胸膛起伏一陣後,才強行壓制住噴薄欲出的火氣。
不過,即便被徐行打到如此悽慘的境地,老真人卻沒有絲毫怨懟、憤恨,反倒是仰頭望向那位俯瞰人間的天人,慨然道:
「將法寶、破碎虛空的時間節點,以及老道的招式、想法都算計得如此分明,這一戰,老道輸得不冤。」
張三丰在被徐行擊中前,就已想出來,他究竟用的什麼手段,只不過那時想清楚,也晚了些,於事無補。
很明顯,在開闢虛空世界,立定天門時,徐行對這個不穩定的天地,就已經有了極深的了解。
這種了解,以及天地本身的不穩定,便是徐行能夠達成虛空挪移的基礎。
除此之外,也因為在那個世界中,仍有另一面懸掛於天門的「昊天鏡」,能夠為徐行提供挪移的定位和坐標。
但即便如此,虛空挪移也非是徐行倉促間能夠做到,更何況是在激戰中做得如此悄無聲息,令張三丰事前都沒有絲毫察覺。
這最關鍵的因素,其實在於徐行如今已經是大半個身子都已探出天外去的人物,與這個世界的聯繫,已經稀薄到不能再稀薄。
正是幾種因素相加,才讓他能夠在張三丰手下,做到反敗為勝。
張三丰感慨完,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或許他張真人的確是武道上一尊開天闢地的大材,能發前人未見之想,獨立開創出一系列絕學,極富創造性。
但是論及對戰局走勢的把控、掌握,百來年不曾與人全力交手的他,卻要遜色於徐行一籌。
張三丰想到這裡,對自己的失敗雖是沒有失落,也不禁萌生出一種想法:
——等到破碎虛空後,老道也該多動一動手腳才是。
他又抬起頭,那張焦黑面容上,浮現出由衷的疑問,好奇道:
「踏法,若是我方才不提前使用『真武元氣拳』,而是繼續打下去,等你先出招,又會如何?」
徐行先是一笑,洒然道:
「我至少有七八成把握,以你老人家的性格,會不耐久戰,主動出擊,要畢其功於一役,徹底將我擊垮。
而剩下那兩三成,我亦有防範。」
徐行頓了頓足,他腳下亦浮現出一面太極圖。
不過這副陰陽流轉的太極圖,並不在那一界,而是倒映於鏡中的影子。
張三丰這才明白,為何自己剛才在交手時,沒有感受到來自另一個氣場的牽扯。
照理來說,徐行亦通曉真武元氣拳,即便掌握程度不如他,但施展出來,亦可以奪取一部分元氣的掌控,不至於令他蓄勢到最巔峰。
只不過,張三丰先前以為的理由是,徐行是知道在自己面前,擺弄自己創出來的武學,無異於班門弄斧,故而乾脆捨棄不用。
可現在看來,自己還是低估了這個年輕人的膽氣,他哪裡是不敢用,而是將籌碼都壓到了這一招上。
將陰陽二氣注入「真武昊天鏡」,再在最後時分,猛地爆發出來,不說能夠將自己的氣場盡數吞沒,卻也能將之短暫轉至天門外。
而這氣場消失的剎那,便是徐行等待的制勝之機,這樣一來,雖然勝率小於第一種,卻也不算毫無把握。
張三丰嘆了口氣:
「看來,我還是小看了你,不只是小看了你對虛空世界的熟悉,以及你這面鏡子的妙用。
我更小看了你的膽氣,居然敢在我面前,把籌碼壓在真武元氣拳上,後生可畏。」
正如徐行此前所看到的那般,張三丰雖然一向性情淡泊,骨子裡卻有屬於自己的傲氣。
正因這股傲氣,讓他忽略了徐行押寶真武元氣拳的行為,亦導致了他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強行出擊,最終落敗。
感慨完畢後,張三丰抬起頭,看向徐行的面容,撫掌讚嘆道: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有你這樣的傳人,這一次,老道亦不算是白來一趟了。」
徐行雖然勝了,卻也毫無自得,也嘆道:
「這畢竟是一次無法複製的勝利,日後若有幸得以重逢,我當與老真人再度印證一番。」
言畢,他又低下頭,拂袖一掃,天門上那一面鏡子,便落到張三丰手中。
「天門既立,這面鏡子亦無用矣,還請老真人幫我轉交厲姑娘,其中亦有我這些年來,橫渡大千的感受、所學之全部武學,以及畢生經歷。」
張三丰接過鏡子,輕輕道了好字。
徐行又絮絮叨叨地道:
「雖然她已經確定了志向,但您老人家畢竟是『破碎虛空』過一次的人了,也該知道其中的兇險。
等我走後,記得轉告她,若是實在不行,留在某個世界,也不要冒險去嘗試『破碎』,等我來找她也好……」
說到這裡,徐行又搖了搖頭,自我否決道:
「算了,老真人,這句話就不必帶了,以她的性子,一定不會幹這種事。我想想,這話該怎麼說……」
徐行摩挲著下巴,沉吟不語,一時躊躇。
張三丰看著他那逐漸模糊的身影,卻已有些難以忍受,無奈道:
「時間不多,要說就趕快。」
徐行這才回過神來,又嘆道:
「按道理來說,我本該把這份功力,原封不動地還給她,但這麼做,只怕她會更傷懷,只能換一種方式,略作彌補。
罷了,罷了,老真人,此間之事,便權且託付於你了。」
言畢,徐行又朝兩位少女所站的峰頭,遠遠遙望一眼。
厲若海同他對視,微微點頭。
兩人就此無聲作別。
交代完最後的事,徐行也不再多說,轉身走向天門深處,只留給人間一個瀟灑的背影。
不多時,又見天門一震,他整個人便徹底消失於眾人的目力盡頭,這座巍峨的天門,亦漸漸淹沒於虛空深處,等待下一位飛升者。
等到天門消失後,厲若海才收回視線,轉過身,面向身前的張三丰。
張三丰看著她的高挑身形,嘆了口氣。
先前在徐行面前,老真人雖然答應得爽快,但是當真正面對厲若海時,他還是感受到一種久違的沉重,難以開口。
正如徐行所說那般,老真人畢竟也是經過了兩個世界的人物,深刻明白,要在這眾多世界中,再次相逢,是一件何等困難的事。
遠的不說,就說現在,老真人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的第二次破碎虛空,究竟是會去到哪一個世界,更不知道他到底能否回到故鄉。
張三丰在這一刻,忽然明白了為何徐行渾身上下,都充滿著那種昂揚向上、勇猛精進的氣質。
因為,但凡踏上這條路,便絕不可能回頭,餘生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向前、向前。
若沒有這樣的精神,又如何面對無窮的未知?
但對厲若海這個小姑娘來說,這又是何等殘酷的現實?
張三丰正糾結間,厲若海卻看向了他掌中的鏡子,面色如常,極其善解人意地發問:
「老真人,這是他要留給我的?」
聽到少女主動開口,張三丰也鬆了口氣,將手中的鏡子交給她,解釋道:
「正是如此。這裡面,還有他這一生的全部武學經驗,以及畢生經歷。」
厲若海嗯了一聲,接過鏡子,光潔鏡面上,倒映出一張無比堅定、堅毅、堅決的俏麗面容。
張三丰一見厲若海的臉,就知道她在想什麼,想了想,最後還是道:
「厲姑娘,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只要能活下去,一切都有可能。」
厲若海右手將鏡子緊貼胸膛,抬起頭,眺望無窮高遠的天空,再低下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忽地一笑。
「多謝真人教誨。」
這一笑,宛如寒梅自枝頭綻放,花開絢爛,天下獨絕。
張三丰、谷凝清看到這一幕,都不由得想起一句老話:
——戀愛中的女子最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