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王城中,幾乎所有的老百姓,都察覺到從皇宮裡傳來的絕大動靜。
王城最中央那座宏偉宮殿,乃是涇陽王凝聚金身後,便調集安南全國的人力物力,輔以無數靈材,才最終修成。
這象徵涇陽王無尚神權的宮殿高出全城樓閣不止一頭,足可俯瞰眾生,縱覽全城各處。
這固然是偉大的奇觀,但城中的百姓對此都是習以為常。
只因這皇宮早已在此處矗立了數百年,任風吹雨打,亦巋然不動。
數百年的時光,足以將一切驚訝抹平。
可今天卻發生了一件很特別的事。
在這一聲轟然巨響後,這皇宮忽然塌了。
好像是被無形神將持劍,一劍將之攔腰截斷,整個宮殿的上半截轟然傾倒,一落而去,威勢駭然,直將大半個雍容華貴的宮城,都給毀於一旦。
有眼尖的百姓注意到,在皇宮還未徹底倒塌時,漫天煙塵中便衝出了兩條長虹。
虹光一前一後,朝遠方飛縱而去,過了一會兒,才有劇烈轟鳴聲響徹天穹,將濃厚白雲亦給徹底震碎。
那正是亡命奔逃的余青鱗,和銜尾追殺而至的徐行。
這還是徐行第一次,與此界的純粹劍修鬥劍,體驗可以說絕無僅有。
沒了肉身束縛,元神與畢生精煉的一口劍氣、劍胎相合,在澄明無礙的劍心下,完全是來去如意、變化莫測,勢如長虹經天、烈勝雷霆霹靂。
徐行雖是能夠將體內真元,通過陰陽二氣,同樣錘鍊到精純至極、全無雜質的地步,但神魂出竅後,到底是不如對方這種精、氣、神三元合一的正統劍道來得唯我唯一。
也因此,在追殺過程中的前三十里,余青鱗甚至能憑自己的劍遁之法,不斷拉大兩者間的距離。
徐行倒也不急著換手段,只是遠遠跟在身後,想看看這位顯然出身不俗的純粹劍修,劍道路數究竟如何。
李修儒雖然也是一位劍修,畢竟境界低微,就連劍胎亦未能完全凝練,尚不足以令徐行一窺劍道修行的奧秘。
如今這個余青鱗,倒是正好。
余青鱗方才見徐行出劍如此凌厲,又見到了手持「計都隱曜劍符」的李修儒,下意識就以為是宗門來人,才頭也不回地向外奔逃。
當他感知到徐行神魂所化的玄武法相、盪魔祖師,才明白過來,對方並非是如自己所想的純粹劍修。
只不過,當飛出去三十里後,兩人的距離便開始逐漸縮短。
因為余青鱗以元神御劍,劍遁之速固然快絕,消耗亦是奇大,又無肉身精元補充,更難能以停下來採集天地元氣。
余青鱗在心中也不由得暗自叫苦。
——娘的,這到底是哪兒來的怪胎,劍術精絕倒也罷了,怎地法力也如此渾厚?!
純粹劍修比之同境強者,雖然氣力略有不濟,但也不至於差距如此之大,這只能說明,對方的法力儲備,的確是超乎尋常。
除此之外,他心中還在擔心另一件事。
整個青城劍宗的道傳弟子,都認得李修儒,因為這孩子身為李氏嫡系血脈,乃是天生的劍道大材,只要按部就班地修行,真人境界唾手可得,大真人境界亦非是奢望。
可李修儒偏偏不喜凌厲無儔、斬魔滅邪的青城劍術,獨愛岐黃之道,分心去學什麼醫家針法,甚至為此耽擱了劍道,簡直比他師父還怪胎。
一想到李修儒那個師父,余青鱗已不只是擔心,而是連筋骨都震顫起來。
他根本想不到,在安南這種偏僻地界,竟然能遇見李修儒,還暴露了真實身份。
安南的事兒辦不好,又如何與師父他老人家交代?
余青鱗念及此處,眸中凶光一閃。
說不得,等脫了此難,也只能夥同這些邪修,做一把大的了。
青城山外的灌縣,山巒起伏,儘是幽深密林,自古以來便是綠林山匪猖獗之地。
劍南道有句老話,「整爛就整爛,整爛下灌縣」,就是說要是真箇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大不了就在灌縣林子裡落草為寇,足見此地民風之彪悍。
余青鱗曾經也是其中的一名山匪,只因劍道資質出眾,才被師尊相中,拜入青城山。
不過他雖是做了多少年的餐霞飲露、不食五穀的神仙中人,骨子裡仍是有股跋扈囂烈的匪氣。
如若不然,他也不能結交那麼多邪派中人,還被師尊委以重任,全權負責涇陽王之事。
如今雖是事有不諧,遭遇了不曾料想的強敵,但余青鱗亦沒有放棄,仍在思考挽回局面的策略。
不過無論如何,還是先除了身後這如影隨形的小子再說!
此念一起,余青鱗亦不再遁逃,而是縱起劍光,反身朝徐行斬去。
雖然知道徐行功力非凡,但余青鱗也非是孤身一人在此。
於此同時,涇陽王那尊隱藏已久的神靈金身,亦是從河底水府顯身,手持統御安南水運的水神大印,牽引水脈精氣,朝徐行一印蓋落。
雖然同為山水神靈,但是涇陽王和洞庭君、錢塘龍君大不一樣。
他不是並非是在活著的時候領受天籙,而是以安南越人始祖的身份,死後享受族人祭祀,才保住魂靈不散,踏上修行路。
所以,涇陽王本就沒有通常意義上的本體,只有這一具由香火願力凝成的金身,才是他真正的道基。
方才那具能夠運用魔火的中年男子,只不過是涇陽王用法力凝成,以天地靈材為寄託的身外化身罷了。
如今化身被徐行一劍斬滅,閉關修行幽游夜摩天大法的金身本尊,亦不得不中斷煉法的進程,自水府中破關而出,迎戰這不速之客。
涇陽王本體一現身,徐行便能夠感覺得到,有一股極其沉重的壓力,從他手上那方水神大印上傳遞而來。
這種感覺,有些類似敖崢嶸的「鎮海印」,只不過威力卻要大上好幾倍都不止。
畢竟,這條大河本就是涇陽王的神域,可以說兩岸的一花一木、一草一葉,都受過涇陽王神力的滋潤。
如今他手持水神大印,以水脈精氣為基礎,溝通、牽引天地元氣,效率自然非是敖崢嶸所能比擬。
說到底,敖崢嶸雖是龍宮八太子,卻非是正統的符籙修士,又不曾與「鎮海印」性命交修,能夠發揮出來的威力,不過十之一二而已。
其實,在徐行看來,涇陽王與其說是溝通、牽引,倒不如說是敕令。
這絕非是他本身擁有的能力,奧秘應當還在那方大印中。
天地元氣就像是有自我意識、要誓死效忠涇陽王的士卒,圍繞這條河水中的水脈精元,蜂擁席捲而至,化為澎湃浪潮,要將徐行碾壓成齏粉。
這樣一擊,縱然是大真人境界的高手,倉促間亦難以接下,必須要先避其鋒芒,再醞釀反擊之勢。
即便是黑山老妖獻祭自身鬼血,才打出來的最後一掌,比之涇陽王這一印,也要有所不如。
趁他神魂受制,余青鱗的劍光剎那便至,劍氣未及,森然寒意已透過劍勁、劍勢,鎖定徐行全身上下,不給他絲毫轉圜餘地。
若是一名尋常修士,甚至是凝結本命真符的玄門羽士在此,不要說是真正接這一劍,只是劍意,就足以令他真符動盪、道基有損。
涇陽王是身外化身被斬,平白折了一件價值不菲的靈材,余青鱗更是丟了與生俱來的肉身,損失慘重,甚至有可能此生道途就此斷絕。
所以他們皆是怒到極致,出手自是毫不容情,定要將徐行置之死地而後快。
徐行卻所化的帝君相,卻只是仰天長嘯一聲,黑髮狂舞,如旗幡招展,手中洗墨鯤鋒旋動,腳下玄武法相當即潰散,再次還原成黑白二氣交織的陰陽太極圖。
緊接著,本該盡數被水神大印調動的天地元氣,竟然有兩成左右,先是被太極圖轉化,歸復成最純粹的陰陽二氣,再被那人納入掌中。
雖然只是兩成,但是涇陽王來說,這已算是前所未見的現象,心中只覺得荒唐荒謬,不可思議,更不敢置信。
一個真人境界的修士,居然能在水域中,同自己這個執掌水神大印,領受神籙的正統水神相抗?!
其實,徐行這一手源於「真武元氣拳」的氣吞之術,雖已算是爐火純青,比之創始人張三丰亦只差一籌,但在涇陽王這位水神的轄境中,哪怕耗盡神意,也難盡全功。
之所以能夠造成如此戰果,完全是因為,徐行察覺到涇陽王如今的根基,與水神大印所承載的神籙,已出現了明顯不諧。
對精通陰陽變化,擅長轉化各類元氣的徐行來說,這一點點的不諧,已為他提供了絕好的著力點,足以藉此撬動水脈精氣。
就是不曾料到的變故,令兩人原本天衣無縫、無懈可擊的配合,出現了極大的偏差。
徐行亦趁此機會,再次以神魂御劍,運真武七截劍意,挾兩成水脈精氣,一劍斬向余青鱗。
劍意甫運化而生,徐行身下那條劇烈翻卷、好似沸騰起來的河水,立時平靜如鏡,只映照出一抹宛如清冷月色的劍光。
余青鱗方意識到計算失誤,便覺元神最深處,傳來一種好似要四分五裂的痛覺。
劍光一閃,徐行已脫離了涇陽王這一印的打擊範圍,更順勢將余青鱗性命交修的劍胎,給徹底斬斷。
徐行在脫離之時,亦用真氣捲起余青鱗的元神,將他塞進大槐樹中,暫且吊住一條命,只待戰後再來審問。
涇陽王這一印打空,只聽轟然一聲,沿岸那凹凸不平、遍布密林怪石的地面,當即被抹平,方圓十二三里地都被打得徹底傾塌。
除此之外,以這十二三里為中心,地面仍在不斷開裂、凹陷,影響範圍之大,根本是無可計數,河水洶湧奔騰,注入其中,儼然是一擊打出來一座碩大湖泊。
好在三人如今已經來到了遠離城池、聚落的大河中段,荒無人煙,否則涇陽王這一印下去,定然是生靈塗炭、血流漂杵。
不過,涇陽王卻沒有在意自己這一擊造成的破壞,只是注視著徐行,心念凝聚到極致。
雖然不知道這人究竟是什麼來歷,但涇陽王方才卻注意到了敖崢嶸這頭真龍,自然便明白,徐行乃是海境龍宮找來的幫手。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好說?
涇陽王一開始修行幽游夜摩天的大法,也不過只是為了保命,但既然走上了這條道路,他也做好了和海境勢不兩立的準備。
饒是一擊落空,涇陽王亦沒有放過徐行的意思,只是怒嘯一聲:
「好賊子,再試我神通!」
言語落定,卻見那高達數十丈的巍峨巨人,腳踩滔滔大河,雙手往河水中一伸,再猛地一掀!
河水轟然炸開,其中竟然飛出來一尊三足玉鼎,鼎中翻滾著漆黑濃郁、無比粘稠的液體,與「九幽冥風」極為相似,都帶著一種不屬人世的森然鬼氣。
這正是涇陽王祭煉了數百年的法寶,採集南海深處的萬年水玉精英,併合三十六種水屬奇珍,又熔煉了百來種南海異獸的血肉骨骼、精元魂魄才練成。
在劫數降臨後,涇陽王為保大道性命,儘快修復金身,選擇了修行幽游夜摩天大法後,這口水神鼎中積攢那些,足可用於激發癸水神雷的「重水」,也盡數化作了「陰泉」。
這「陰泉」亦如「九幽冥風」一般,非是人間之物,而是來源於無窮遙遠的九幽冥獄。
只不過「陰泉」不似「九幽冥風」那般,只能通過「陰世幽泉」採集,也可以通過「蘊陰凝魄」的法門,從真水英精中祭煉來。
涇陽王的神靈金身,此前就是在祭煉「陰泉」,以期將陰泉和「玄陰黑煞魔火」合於一處,達到水火併濟的地步。
「陰泉」一現,當即將涇陽王身下的河流盡數染得一片漆黑,已不像是河流,倒像是通往九幽冥獄,直抵無盡深淵的幽暗洞口。
很顯然,涇陽王也意識到,徐行方才究竟是用了什麼手段,才從自己手中,奪取了兩成元氣。
所以這一次,他乾脆捨棄水神大印的加持,純粹以自己的魔門根基來對敵。
「陰泉水鼎」現世,天上陰雲密布,雷霆滾滾,方圓數十里地儘是積雨雲水汽,凝如鐵幕高城,河水暴漲、淹沒兩岸。
滔天水波中,又顯出一片密密麻麻的身影,雖然儘是鬼物,卻是列陣森嚴,且鬼氣極為濃郁,甚至可以說是熾盛。
徐行甚至感受到一種與龍宮「滄海真水大陣」相似的氣機。
在這些鬼物正前方,領頭的乃是兩頭白骨神魔。
其中一頭生前乃是蟒蛇,饒是只剩骸骨,也有十來丈長,渾身縈繞漆黑魔火,骨頭甚至泛著白銀光澤。
另一頭雖然形似蟒蛇,顱骨卻突出兩根蜿蜒尖角,腹下更生有四隻利爪,骨頭涌動著陰泉水精,漆黑一片,又間雜著一抹金光。
涇陽王左挽骨蟒,右纏骨蛟,頭頂濃重陰雲,腳踏滔滔長河,統帥一眾妖魔鬼怪,儼然是一尊上古傳說中的操蛇之神,氣機雖然不似此前雄渾,卻更為凶戾強橫。
這一蟒一蛟,生前皆是洞庭龍君麾下的水族,前來探查龍女之事,被涇陽王設法斬殺,設法煉去了精元魂魄。
涇陽王又以喚魔之法,獻祭千人,請降了兩頭有相魔頭,進入這兩具骸骨中,輔以金銀精英,耗費十年苦功,才煉製成了這兩具護法神魔。
至於那批陰兵水師,則和黑山老妖的法子差不多,皆是蓄養的凶靈厲鬼,只不過每一頭都融入了九牛二虎的精血魂魄,是以更為強悍。
這便是涇陽王手中所有的家底,感受到自己身後的鼎盛軍勢,這位自現身以來,就一直被徐行壓著打的水神,終於感受到久違的安心。
即便沒有水脈精氣為憑,但此時的涇陽王,也絕對有自信能夠戰勝一切真人修士。
即便是大真人法駕降臨,沒有合適法寶,也未必就奈何得了他。
可遍數天下,能修成大真人業位的頂尖強者,哪個不是位高權重、執掌一方,又何必來安南這貧瘠之地,與他這塊硬骨頭為難?
金精白骨蛟魔、銀精白骨蛇魔,兩大護法神魔甫一現身,便從徐行身上察覺到一種極為厭惡的氣息。
根本不需要涇陽王下達任何指令,兩大神魔就已伸展長軀,破空而去,張開大如尋常屋舍的巨口,要將徐行的元神吞噬。
與此同時,千餘陰兵亦駕馭滾滾洪濤,朝著徐行掩殺而上,殘缺的真水大陣運轉,自然蘊生出無窮威勢,壓制神念運轉。
下一剎那,一輪燦爛金陽在徐行身後冉冉升起,萬丈金光鋪天蓋地,照破邪祟,兩大神魔各自震退,千餘陰兵亦身形震盪,盪開一蓬陰氣精粹。
待到光芒消散,徐行的神魂已回歸肉身,左手斜提洗墨鯤鋒,右手緩緩收回拳頭。
涇陽王看得很清楚,在剛才那一剎那,是徐行那無有神魂操縱的肉身,一拳將真水大陣打出了個缺口,沖了進來,又以殘存拳勁,逼退了兩大有相神魔。
——但這又怎有可能?
有相神魔一旦祭煉完成,可謂是威力無匹,尋常法寶徒手可破,饒是真人修士的法身,亦經不得幾下撕扯。
可這人的肉身,竟然堅硬到這種程度,足以同白骨有相神魔相抗?!
其實在五方魔教的傳承中,亦是不乏把肉身當做法器來祭煉的法門。
只不過在這具肉身出拳前,涇陽王分明感受到一股陽剛霸道,甚至可以說是霸烈的意志,以及浩瀚渾厚的精元。
如此意志、這般精元,根本就像是一位勤修上古神魔大道的古修士,難道,這人是把自己的第二元神,熔煉進了肉身中?!
涇陽王還未想出答案,在徐行的肉身之後,敖崢嶸、李修儒亦先後趕來。
八太子一見這兩頭白骨神魔,心神便劇烈震動,認出來他們乃是此前趕來安南,尋找龍女的海境使者。
可如今,這兩名使者竟然被做成了這妖不妖、魔不魔的樣子!
敖崢嶸有生以來,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憤怒,胸懷激盪、仰天狂嘯,一頭長髮沖霄而起,人身亦化為銀鱗白龍,朝著涇陽王軍陣中拼了命地殺去。
蛟魔、蛇魔自是當仁不讓,挺身攔在涇陽王身前,一龍一蛟一蛇纏鬥在一起,幾個呼吸間便戰至陰雲最深處,雷霆霹靂中,隱約可見三條蜿蜒長軀,起伏不定。
李修儒亦是一驚,不料涇陽王的魔功造詣、麾下軍勢,竟然已經到了如此地步,祭起劍符,灑下一圈凶戾劍氣,斬滅陰兵鬼物。
只不過,饒是來了這兩位強援,涇陽王的九成心神,亦放在徐行身上。
在一一看無一錯版本!
不過,他的心緒只是略一起伏,徐行那磅礴浩大、仿若驕陽的氣機,便憑空消失在感應中,好像遁入無垠虛空,或者是小千世界中。
涇陽王的法力雖是深厚,畢竟是半道出家,能夠練得一身精純魔功亦是不易,對幽游夜摩天傳承中最為精深的「九幽十獄冥遁法」自是一無所知。
所以,他完全感受不到虛空神通發動的前兆,自然也談不上防備。
涇陽王其實根本都沒有想到,這竟然是虛空神通,只當是某種蒙蔽感知、混淆神念的幻術。
下一剎那,一隻霸道無倫,帶著慘烈殺氣的拳頭,從虛空漣漪中轟出,彷如白虹貫日,又似凶星現世,引動無窮兵禍,重重轟向涇陽王的金身背心。
這一擊來得極其無端,根本是無從防禦,但涇陽王在此處修行數百年,一呼一吸都與天地相連,即便不用水神神力,感知力亦極其強悍。
此時,他終於確定,這非是任何幻術,而是貨真價實的虛空神通!
中招剎那,涇陽王身後浮現出一圈晶瑩剔透、質地如琉璃瑪瑙的水幕晶壁,就像是一面明鏡,只不過鏡中倒映出的只有一片漆黑。
這是龍族神通中,極其少見的護身術法「天龍水鏡雲」,抽取癸水精氣,凝成一面圓鏡,號稱外邪不侵、能御萬法。
拳頭與水鏡正面碰撞,整個大河中段,乃至蔓延泛濫至兩岸的河水,都在此刻靜止了剎那。
噗嗤一聲,一大團水霧蒸汽直衝向天,令天幕陰雲中積蓄的水汽越發濃重,化為瓢潑大雨,沖刷兩岸。
「天龍水鏡雲」固然是不俗的守御神通,可徐行這一記「射天狼」畢竟蓄勢已久。
並且,自從徐行見識過「蚩尤旗」、「計都隱曜劍符」,感受過其中蘊含的那種凶星意境後,這一拳的凶氣殺意比之以往還有提升,涇陽王倉促間施法,又如何抵擋得住?
又聽一聲清脆破裂聲,涇陽王這具金身上穿戴的衣袍、配飾盡數潰散成粉。
緊接著,他的金身亦出現一圈細密裂紋,紋路以徐行留下的拳印為圓心,似水波漣漪,向外盪開,頃刻波及半具金身。
在金身下方,這條河面寬闊、河水滔滔的長河中,卻忽地炸開一連串水柱,以裂空排雲之勢逆流而上,綿延十里方止。
不過,這一拳雖是造成如此戰果,徐行卻也並未感到滿足,因為他能夠感受得到,涇陽王竟然還未死!
雖然涇陽王因為修行魔功,和自己的神域已經有了隔閡,但這裡畢竟是他的主場,足可用來分擔這一拳的殘存勁力。
這也有些太難殺了吧?!
徐行感到有些匪夷所思,但下手卻絲毫不慢——這樣的垂死掙扎,根本無從改變結局!
以一記「射天狼」打得涇陽王金身盡數潰散後,他又換「摘星拿月手」、「天羽明王爪」,雙手一左一右,運勁撕扯。
只聽刺啦一聲,一尊山水神靈高達數十丈的巍峨金身,竟然被他小如芥子的雙手,硬生生從中掰開,徹底撕成兩半。
金身碎裂後,一條帶著濃鬱黑煙的元神,從中衝出,朝著水底深處逃去。
這條河流直抵南海,水下暗流洶湧、水道蜿蜒,可謂是四通八達,只要逃進去,未嘗沒有一線生機!
其實,涇陽王此前,之所以在劫數中,選擇專修幽游夜摩天大法,也不過單純只是為了活下來而已。
他們這種山水神靈,雖是掌握一方神域、風光無限,和正統修士比起來,也是披枷帶鎖、束縛重重,就連性命亦要受到凡人願力的制約。
這也是為何,敕封神靈、授予神籙一事,要慎之又慎。
若是心性不夠,長久居於神位,只怕非但不能幫忙梳理山水靈氣,造福百姓,反要為禍一方,釀成災劫。
但是反過來說,若是實心任事、恪盡職守,哪怕是山水神靈,亦不乏晉身之階,畢竟那位總理山河大靈官,本就非是昏聵之人。
只不過,很多時候,縱然做的事一樣,初心不同,終究還是不同。
涇陽王當年正是因為梳理山水精氣,調理水脈極為得法,才被老龍君青睞,下嫁龍女。
可他這麼做,並不是真正為了造福安南民眾,只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大道長生而已。
其實在涇陽王看來,安南民眾皆是他的血脈後裔,理應向他獻上香火願力,適當放任些洪澇,反倒是更有利於修行。
只不過亢龍宮實在是管得嚴,涇陽王又是矢志修行之輩,才強忍了胸中不快,兢兢業業地做了下去。
可是等到龍女來到後,一切卻有了變化。
從龍女手中得到了龍宮的水法真傳後,涇陽王便將更多的時間,都放在了鑽研道法上,對治下百姓亦少了關心,對亢龍宮每年的考評也是應付了事。
不過若只是如此,倒也出不了什麼大事,畢竟亢龍宮仍在,又有個龍女在一旁,涇陽王無論如何,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怎奈何,一場魔劫從天而降,令他修持數百年的金身,幾乎盡數毀於一旦。
在生命的最後關頭,涇陽王壓抑了多年的憤怒,終於噴薄湧出:
——憑什麼,老子辛辛苦苦數百年,才修來的神通法力,竟要為一群凡人所用?
涇陽王以往,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是不是可以放下心頭這點不快,學著亢龍宮那批神靈,做一個盡職盡責、全身心投入進去的神?
可他卻始終說服不了自己,只能用為了大道、為了長生的理由,來強行壓制心頭積鬱。
但如今呢,他又求到了什麼?
什麼大道長生,不過是鏡花水月、夢幻泡影!
在最深沉的絕望中,仙佛神聖盡皆沉默,唯有天魔回應了涇陽王的嘶吼,給予了他無上天魔秘法,為他接續了這條長生之路。
直到此時,涇陽王才深刻意識到,大道長生這四個字,對他來說究竟是何等重要。
凡人中之所以有捨生忘死、慷慨激昂的英雄豪傑,不過是因為他們的性命終有窮盡,不過短短几十年而已!
但我不一樣!
我是有望長生的水神!
正因明白了自己的本心,涇陽王才能如此輕易地接受了魔門傳承,轉修幽游夜摩天大法,並且修為進境一日千里。
對他來說,魔道也好,神道也罷,只要能夠長生,又有何區別?
現在,面對徐行這個好似凶星降世的煞神,涇陽王心頭那潛藏了許久的求生之念,再次湧現出來,並且越發澎湃、無可抑制。
幽游夜摩天本就是遊走幽冥、溝通陰陽的法門,修行這種大法,涇陽王對死亡自然不會陌生。
只是接觸得越多、越是熟悉,他也就越發畏懼死亡,甚至是痛恨死亡。
——死了,就什麼都沒有。
所以,我要逃走、我不要死!
滄浪一聲。
所有激烈的心緒波動,所有的吶喊所有的反抗全部消失,涇陽王的元神被徐行一劍斬斷,他什麼都不能再要了。
——他死了。
「長生?」
徐行雙手一合,將這條元神強行拼合在一起,又塞進大槐樹中,同餘青鱗以及那陰靈少女作伴,面容古怪,冷笑一聲。
涇陽王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已無絲毫餘力來收束神念,是以徐行將他方才的「遺言」聽得無比清晰,只覺無比荒謬,更添無窮殺意。
既然你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大道長生,那徐某就斷了你的大道,令你永世不得超生!
徐行心頭雖是憤怒,卻也沒忘了打掃戰場、繳獲戰利品。
此前黑山老妖一戰,已經讓他意識到,此界這些修士們,只要能夠練到真人境界,身家定然不少。
黑山老妖一介孤家寡人都是如此,坐鎮安南數百年,又統御一方水域的涇陽王,自然只會更富。
念及此處,徐行大袖一掃,將涇陽王方才捏在手中的水神大印,以及散落的金身碎片都一併捲入真武昊天鏡中。
做完這些事,他又再次讓神魂與肉身分離,肉身沖天而起,直入陰雲中,一手扯住蛟魔的白骨長尾,亦最直戳了當的酣暢勇力,將之拽了下來,摔到岸邊。
敖崢嶸得了徐行肉身之助,驟然少了一個對手,更是勇不可當,雙爪一動,再次施展出「六禍禁法」之「洪禍」。
如今涇陽王已死,此處的水脈精氣,可說是任憑他這頭真龍操持,只一擊,挾侵吞兩岸、毀傷無算之災劫禍念的洪禍水力,便將那頭蛇魔的白骨長軀拍得寸斷。
只不過,敖崢嶸牽引的水脈精氣雖然不少,但比起徐行來,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神魂則駕馭洗墨鯤鋒,劈開濤濤江水,劍氣直抵窮天,撕裂濃郁陰雲,宛如一掛晶瑩天河,自宇宙星空深處而來,浩瀚無垠,席天捲地。
沒了涇陽王操持此處元氣,徐行自然是如魚得水,洗墨鯤鋒本就是玄陰水屬的神劍,再得水神大印的加持,威力更是沛然無窮。
就連敖崢嶸這頭純血龍族,亦不能與之相比。
那些陰魂鬼物雖是被涇陽王以猛獸精魂祭煉過,又如何抵擋得住這般攻勢。
只一劍,群鬼滅盡,玉宇澄清!
——
在這條大河河底,一個九曲十八彎的暗流水道中,有一處無比幽深的洞穴。
洞穴中,一名身披銀鱗甲冑、頭戴玉冠,手持按腰間劍柄的英氣女子,正昂首注視洞穴上層,感受著不斷傳到此處的動盪,面容憂慮。
這女子容貌極佳,英武之餘,更具一股雍容貴氣,額上生有一對蜿蜒向天、晶瑩如玉的龍角,儼然正是昔年嫁到安南地界的四公主敖清綺。
敖清綺藏於此處,為防被涇陽王發覺,不要說是神念,就連看也不敢往上看,只能憑龍軀對水脈天生的敏銳觸感,來判斷河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其實,她雖是名為「清綺」,性情卻是同敖崢嶸、乃至錢塘龍君一般的火爆直率。
若非是顧及到身後那人,縱然明知不敵,敖清綺也要仗劍殺上安南王城,拼得性命不要,也要拉得這賊人同墮無間。
念及此處,敖清綺回過頭去,看著身後那個身姿頎長,披一襲青布長袍的男子,目光複雜,欲言又止。
那男人手持羅盤,兩鬢斑白,偏生面容清俊,氣質落拓而瀟灑,別有一番疏狂不羈之氣。
注意到敖清綺的目光,男人只是豎起一根手指,朝她搖了搖頭,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一種從容鎮定。
敖清綺雖是明知,這男子遠比自己弱小,乃是需要她保護的對象,可是看到這目光,仍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心。
這人便是左擎天的至交好友,柳毅。
柳毅當初來到安南地界,只不過是想從此取道,直入十萬大山,憑藉自己的風水術,從中搜集一些奇珍藥材,交給好友許仙煉製成藥。
只不過,他來到此處,就察覺到不對勁,這裡怎麼會憑空多出來一條龍脈?
雖然這條龍脈的氣息極為稀薄,但柳毅畢竟是專精風水術的術士,極擅尋龍點穴之術,自不會認錯。
卻不曾想,那根本不是龍脈,而是一頭被囚禁的真龍。
在得知敖清綺的遭遇後,柳毅立即便知道,整個安南地界,只怕都已落入魔掌。
他雖只是一介術士,卻也絕沒有坐視魔教坐大之理,便答應了敖清綺的請求,聯繫左擎天等人,往海境傳遞消息,自己則是留在此處,助敖清綺脫困。
其實,柳毅遠沒有敖清綺感受中那麼自信從容,只不過他也知道,如今這個時候,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露怯。
柳毅如今的年紀,雖只有敖清綺的零頭,但他乃是散修出身,一路在魔潮中摸爬滾打才走到今天,可謂是人精中的人精。
敖清綺則是長在龍宮,上有洞庭君、錢塘君庇佑,又得龍宮水族愛戴,甫出宮,就嫁給了涇陽王,不說是未經世事,也是聖質如初。
如若不然,以她的出身、修為,也絕不會被涇陽王如此輕易地鎮壓,禁封於山根。
所以在柳毅眼中,這位四公主固然有一身深湛修為、年歲亦數十倍於他,但在這種時候,反倒是需要他來照顧。
兩人之所以躲在水底,就是因為敖清綺這位公主身上,攜有一件龍宮異寶,足可在水中藏匿身形、隱去氣機。
只不過,涇陽王雖是不知道敖清綺有這等寶物,卻也明白龍族的水法神通高深莫測,便直接將其鎮於山根,以地脈之氣將其困鎖,輔以魔火陰泉,才令這位四公主無法脫身。
又過了一會兒,河底終於平靜下來,柳毅和敖清綺的心,卻也漸漸地提了起來。
雖然不知道來的是哪路高人,但兩人都很清楚,在安南地界,涇陽王手持水神大印,就連一般的大真人,等閒都奈何不了他。
哪怕真是一位手持重寶、神通不凡的大真人親自駕臨此處,要打破涇陽王的神域,將其人斬殺,也要費上一番手腳。
可如今,戰鬥結束得如此之快……
敖清綺憂心忡忡,柳毅雖然面色如常,心中亦有些焦急。
忽然間,兩人頭頂傳來劇烈震盪,水體翻湧,兩隻五色流轉的巨手,撥開重重水波,令他們直接暴露在陽光下。
卻聽一人感慨道:
「嘿,藏得還真挺深,小敖過來看看,這是不是你家那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