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修為高如敖清綺這種純血龍族,還是地位如柳毅這種不入正統的小小術士,皆能感受到這兩隻巨手中所含有的恐怖力量,齊齊色變。
敖清綺下意識地攔在柳毅身前,腰間長劍出鞘半寸,劍光鋪展如簾幕,與涇陽王此前所用的「天龍水鏡雲」有異曲同工之妙,卻更為稀薄。
敖清綺走的雖不是上古神魔大道,可身為龍族,肉身天生堅韌強大、精元充沛,每天要消耗的食物亦是難以計數。
而她被涇陽王鎮壓至今,早已被飢餓折磨得氣血枯敗、精元衰落,又遭魔火煉魂、陰泉蝕身,一身修為可說是十去七八,如今施展神通,威力自然大大減弱。
就連柳毅也是直到此時,才無比直觀地意識到,敖清綺究竟虛弱到了什麼地步,心中不由得浮現出些悔意。
——若是早知如此,此前或許就不該冒然將這位四公主放出來。
不過,饒是如此,敖清綺還是選擇站在柳毅身前。
就像柳毅向敖清綺隱瞞了自己的擔憂,強作鎮定一般,敖清綺亦裝出了威嚴強大、華貴雍容的公主派頭。
這種行為,以及她那張帶著英氣的面容,都讓徐行內心深處湧出似曾相識的熟悉感,目光更為感慨。
只剎那間,敖崢嶸就從徐行身後沖了出來,敖清綺的法寶的確不凡,卻也瞞不過同為龍族的敖崢嶸。
他在看到敖清綺的剎那,便已是渾身顫抖、熱淚盈眶,話都衝到了嗓子眼,卻根本說不出來。
他們兩姐弟倆的性子,一向頗為相似,都與錢塘龍君親善,是以情誼深厚,非比尋常。
尤其是魔劫的現在,這份親情更顯得尤為可貴。
遙想當年魔劫臨頭,洞庭龍宮傾覆,萬千水族,乃至純血龍族,都在魔頭進犯下如雨墜落,湖水盡染猩紅,八百里洞庭幾乎淪為鬼蜮死地。
就連敖崢嶸的其他六位兄弟姐妹,不是當場戰死,就是陷入沉睡,可見那一戰究竟是何等悽慘。
若非是得了亢龍宮、金山寺之助,他們海境龍宮只怕便要徹底覆滅,那時敖崢嶸最為牽掛的,就是遠在安南的四姐。
他心中甚至還有幾分慶幸。
——安南遠離中原,自古便是苦寒之地,想來不會被太多魔頭窺伺。
彼處又毗鄰南海,以四姐的神通術法,在那裡反倒是比被南方天魔親自關照的洞庭龍宮,還要更為安全。
可敖崢嶸沒想到,涇陽王竟然會毅然決然地選擇入魔,甚至將敖清綺囚禁起來。
所以,這位八太子驟然看到失散已久的親姐,自然是激動莫名,當敖崢嶸又注意到敖清綺的傷勢後,心中又是百感交集、複雜難言。
敖清綺卻溫柔地笑了笑,張開雙手,將兄弟攬入寬廣胸懷中,輕聲道:
「老八,好久不見了。」
柳毅看到這一幕,也覺眼界大開,在他的印象中,敖清綺除了不諳世事外,一向是英姿颯爽、利落幹練,堅韌得令人難以想像。
卻不曾想,如女武神一般的她,竟然還有如此和藹溫柔的一面。
敖崢嶸在她懷中輕輕抽泣了幾聲,面容有些羞紅,不好意思地悄聲道:
「綺姐……」
敖清綺卻只是用右手攬住敖崢嶸的後背,左手摸了摸他的頭髮,便令這位八太子沒有再做反抗。
四公主一邊安撫敖崢嶸,一邊抬起頭,望向徐行,落落大方道:
「這位先生,莫非是小八請來的救兵,敢問該如何稱呼?」
聽到救兵兩個字,敖崢嶸面容一滯,只覺有些難以開口。
這些天來,他和徐行也算相處得頗為融洽,更無絲毫芥蒂,直到聽敖清綺這麼說,敖崢嶸才猛然想起來這件事。
嚴格來說,這老妖不僅非是什麼救兵,還是一個擅闖龍宮海境,肆意殘殺水族生靈,還強行擄掠幼龍的賊寇大盜……
不過,敖崢嶸很熟悉敖清綺的性子,若是如實相告,只怕這位四姐下一剎那就要不惜自爆內丹,和老妖同歸於盡了。
她被涇陽王鎮壓多年,精神多半也極為敏感,受不得絲毫刺激……
更何況,敖崢嶸這些來,也大概摸清楚了徐行的性子,知道這老妖雖然看似溫文爾雅,一動起手來,那就是六親不認。
要是四姐真主動出手,以我這小胳膊小腿也攔不住,罷了罷了,且由她猜吧……
念及此處,敖崢嶸的眼珠子轉了轉,還是決定閉口不言,任憑敖清綺發揮想像力。
徐行倒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絲毫概念,頗為理直氣壯,只笑道:
「徐行徐踏法,見過四公主。我和小敖雖是萍水相逢,卻也是一見如故,有心收他做個童兒,才一路結伴而行。」
敖崢嶸雖然已經做好閉口不言,任由徐行和敖清綺自行發揮的準備,聽到童兒兩個字,還是不禁在心裡暗自翻了個白眼。
——你媽的,連弟子都不算是吧!
不過他畢竟是樂天派,又轉念一想,自己安慰自己,罷了罷了,童兒就童兒吧,總比坐騎好。
以這老妖怪的繁雜手段來看,只怕道齡還在父王之上,仙道中又向來有說法,童兒等於半個兒子,比尋常弟子都要親近。
這麼一來,我八太子豈不是平白漲了輩分?
敖清綺雖然也覺得童兒這說法有些奇怪,但是一想到敖崢嶸平日裡的頑劣行徑,還是頗為理解地道:
「小八這孩子,從小就是被父王寵慣了的,交給先生修理一番,正好治一治頑劣性子。」
在被鎮壓了多年後,敖清綺神通法力雖是大為衰頹,眼界猶在,自然看得出來徐行的深不可測,更認得出他手中那枚水神大印。
很顯然,涇陽王就是死在他手中。
無論究竟是何種來路,一個戰力高到如此地步的強者,自然有資格做小八的老師。
言及此處,敖清綺又笑了一笑,鬆開敖崢嶸,朝徐行颯爽一拱手,抱拳道:
「這一次,我也要謝過徐先生,若非如此,我和柳郎只怕都難脫此厄難。」
——柳郎?!
聽到如此親昵的稱呼,敖崢嶸此前的孺慕神情立時收斂,變得無比森然,雙目倏然一凝,眯成一條細縫,似是淬成一抹凜冽寒光,要把柳毅千刀萬剮。
剛出了涇陽王這麼一檔子事,敖崢嶸再看仿佛是要趁虛而入的柳毅,自然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不過他也知道,柳毅為了救自家四姐,也廢了頗多關係人脈,又甘冒奇險,留在安南與敖清綺同生死、共患難,到底還是沒有發作。
就連柳毅自己,聽到這兩個字,也覺一陣不自在,苦笑一聲,剛要開口,就見敖崢嶸的凌厲目光刺來,苦意更重。
徐行自然感受得到這種險惡氣氛,又看了看敖清綺那毫無陰霾、明媚艷麗的笑容,他才不得不承認,自己或許判斷有誤。
這位敖四公主,可能根本就是個傻姑娘。
不過對這種人,徐行反倒是好感更多,便也跟著笑了笑,擺手道:
「徐某此來安南,本是為了拜訪錢塘龍君,討教上古神魔大道的修行關竅。
既有所求,那幫人解決些麻煩,也是應有之義,是以公主不必言謝。」
徐行這輕描淡寫的口吻,反倒是令敖清綺震了一震,更加確定這位徐先生來歷非凡。
涇陽王在中土修行界,也算是名氣不小,而他的實力還要遠勝過名氣,轉修魔門大法後,更是深不可測。
可就是這麼一個老謀深算、高深莫測的魔頭,在徐先生眼中,也不過只算是小麻煩?
敖清綺看向徐行的目光滿是訝然,又看了看敖崢嶸,卻見這位心氣極高的弟弟,也是一臉信服模樣,心中更為震撼。
——這徐先生,究竟是什麼來歷?
不過很快,敖清綺就想到了一件事,眉頭蹙起,有些擔憂道:
「徐先生剛才說,叔父也來了安南,可……」
敖清綺沒說出來的話,在三人其實都心中有數,畢竟錢塘龍君的鼎鼎大名,亦或者說赫赫凶名,實在是太過響亮。
誰人不知,這位龍宮二爺惹禍的能力,就和他的戰力一樣強絕,若是他親臨此處,安南地界怎麼可能守得住這個「安」字?
徐行一抖袖子,放出余青鱗的殘魂,肅然道:
「這件事,只怕還要請教他了。」
這時,李修儒也駕馭著「計都隱曜劍符」,領著左擎天來到了此處,徐行等人也順勢轉移到了岸邊。
敖清綺這才注意到,徐行此前和涇陽王交手時留下來的恐怖殘跡。
那個巨大湖泊,更是令她感到震驚,意識到這些年來,轉修魔功的涇陽王,進境還在自己想像之上。
敖清綺不由得抬眼,略帶敬畏地看了眼徐行,只因涇陽王雖強,不還是被眼前這位在極短時間內擊殺?
見柳毅安然無恙,左擎天也鬆了口氣,兩人並未多說,只是彼此點頭,各自一笑。
他們身為朝不保夕、苟且求存的散修,幾乎每天都在面對危及性命的險關,生離死別那是家常便飯。
在兩人看來,安然重逢固然值得欣喜,倒也不是什麼大事。
瞧著兩人的舉止,徐行也是不由得感慨。
面對生死,這些大道無望、危在旦夕的散修,卻反比涇陽王這種得享數百年香火,有望長生的正統神靈要豁達坦然。
那麼,如左擎天、柳毅這種輕生死,重義諾,一約既定,萬山無阻的散修,天底下還有多少?
念及此處,徐行又想到左擎天此前描述散修慘烈生活的淡然言語,心頭忽地湧現出一個念頭。
這樣的人,豈不是更值得長生?
左擎天點頭後,又把李修儒推出來,給柳毅介紹道:
「這是青城劍宗道傳弟子、李家道的嫡系後裔,李修儒李小兄,也是許漢文醫家金針法的半個傳人。
這一次,正是許漢文請他出山,前來救你。」
聽到青城道傳、李氏嫡脈這樣的身份,柳毅已是頗為驚訝,左擎天見狀,也不隱瞞,將近來發生之事一併和盤托出。
他的言語頗為樸實,沒有絲毫渲染,完全是平鋪直敘,卻也顯得格外動人。
當聽到兩人為了自己,不惜橫越魔潮,還遇上了黑山老妖這種老魔頭時,柳毅亦不得不動容。
風水術士斂容正色,抖了抖袖子,快步上前,朝李修儒、徐行拱手作揖道:
「謝過李小兄仗義出手,也謝過徐前輩援手。」
徐行只一笑置之,李修儒畢竟還小,臉皮薄,見柳毅如此鄭重,有些靦腆,心裡卻也止不住地歡呼雀躍。
對待旁人的誇讚和謝意,李修儒雖是承受不大來,卻是也很喜歡。
對他來說,這種幫助他人的感覺,遠比殺生害命要來得痛快。
只可惜,在如今這個妖魔肆虐、群鬼橫行的世界,李修儒的想法實在是過於天真。
哪怕是青城正宗里,極為疼愛他的家族前輩,亦不能接受。
唯一對此表示認可,願意為李修儒提供支持的,也只有他那位師父,以及醫家傳人許仙許漢文。
敖清綺聽完這個故事,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徐行的所作所為,以及那黑山老妖身上,皺眉道:
「又是魔門南支?」
黑山老妖乃是這幾十年間,異軍突起的魔門高手,彼時的敖清綺已被鎮壓,自然不知道他的來歷。
只不過,龍宮一脈對幽游夜摩天極為敏感,所以敖清綺亦本能地察覺到,這一系列事件背後,怕是另有隱情。
徐行則是將余青鱗的殘魂抽出來,在李修儒眼前晃了晃,問道:
「修儒,這個人,是不是你們青城劍宗的?」
雖然方才已經認出余青鱗,但當李修儒再次見到這張熟悉面容時,眼中仍是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這是雲崖峰松風觀一脈的余師兄,乃峰主裴師叔的親傳弟子……」
聽到雲崖峰松風觀這幾個字,除徐行之外,左擎天、柳毅面容一變,即便是敖崢嶸、敖清綺姐弟,亦是動容。
青城劍宗雖有三十六峰、七十二洞,一百零八景一說,但是其中有大真人坐鎮的峰頭亦是寥寥無幾,雲崖峰便是其中之一。
雲崖峰松風觀之主裴徵聖,不只是一位劍道大真人,亦是河東裴氏弟子,有一身源於裴氏劍聖的家傳劍術,又得了青城劍道精髓,合兩家之長,實乃青城劍宗諸位劍道宗師中,最為深不可測的幾人之一。
並且此人雖是出身高門大戶,卻甚為豪勇,膽氣極盛,真人境界就曾深入十萬大山,邀戰一眾妖王,戰而勝之,入五台,戰邪劍派掌教混邪老祖,又勝之,遂威震天下、俠名遠播,與另一位出身李氏的大真人並稱劍宗雙璧。
昔日魔劫降臨,已成大真人裴徵聖負責鎮守劍門關,一劍封關,劍氣縱橫、劍意沛然,竟爾化為浩蕩江河,以蒼茫群山為河道,恣意奔涌,滌盪人間邪氛,其跡至今猶存,蔚為壯觀。
可他的弟子,怎麼會與涇陽王一道?
眾人對視一眼,都想不出答案,敖崢嶸則再次擔任起講解的任務,為徐行講述了余青鱗,以及雲崖峰松風觀一脈的來歷。
徐行聽罷,沉吟片刻,忽問道:
「諸位,你們有誰會搜魂術之類的術法,亦或者是神通嗎?」
對於余青鱗、裴徵聖之事,至少目前來說,徐行並不是那麼關心。
對他來說,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從余青鱗這條殘魂中,找到和錢塘龍君有關的線索。
只是聽到這個問題,眾人卻盡數沉默,看向徐行的目光中,也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們心中轉動著同樣的念頭。
此界的搜魂術,無一例外,皆是魔門傳承,畢竟天魔本就是遊走色空,可在有相無相、有形無形間肆意轉換,且以尋常修士道基為食的生物。
而玄門修行則是講究清虛二字,無論是為了保護自己的道基澄澈,還是避免被天魔趁虛而入,都不用採取這種手段。
一般來說,只要有人說自己會搜魂大法,那他要麼是魔門中人,要麼就是天魔眷屬、奴族,亦或者就是天魔,鮮有例外。
所以,哪怕是柳毅、左擎天這種見多識廣,葷素不忌的散修,也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能夠如此坦然地談論搜魂大法。
最後還是敖崢嶸開口,頗為委婉地提醒道:
「前輩,搜魂大法乃是魔門傳承,這余青鱗和涇陽王勾勾搭搭,指不定就已被種下了魔種,若貿然搜魂,恐遭魔頭染化,有損道基。」
徐行聽罷,卻只是挑眉道:
「意思是,你們都不懂了?那這條殘魂,諸位又可有辦法,撬開他的嘴?」
「額……」
眾人打量著那條殘魂,又是一陣沉默,這已不只是無奈,甚至是有些無語。
余青鱗的劍胎連帶元神、法體,都被徐行一劍斬斷,若非是龐大乙木精氣的滋養,道基也在逐漸崩潰,只不過速度大大延緩。
現在的他,都不能說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將死之人,而根本就是死了九成九,只剩些許餘溫,象徵曾經活過罷了。
這樣一個連鬼都做不成的東西,還有什麼辦法讓他開口?
想來,即便是最擅溝通幽冥,操弄鬼物的幽游夜摩天之人在此,亦是無法可想吧。
徐行嘆了口氣,又道:
「既然諸位都沒辦法,那我也只有勉力一試了。」
其餘人對徐行了解不深,皆是面面相覷、不知所以,搞不懂他究竟有什麼手段,莫非真能起死回生?
最熟悉徐行的敖崢嶸卻不免心頭一震,只因他知道,這老妖怪向來是有的放矢,從不說沒把握的話。
回想起徐行那獨步天下的自辟虛空無上神通,以及駁雜到堪稱無所不包的手段,忽地湧現出個想法。
——這老怪物,總不會還精通魔功吧?
在一一看無一錯版本!
余青鱗的傷勢,乃是徐行親手斬出來,所以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根本就是個死人。
不過,有些時候,死人比活人好用。
就比如說是現在。
徐行手中捏出天鼓雷音印,陰陽二氣在身後交織、碰撞,最後激盪出一道色澤純青的雷光,再迸發出沉雄渾厚的雷聲。
這雷聲好似從無限遙遠的天外傳來,沉悶至極,卻絲毫不讓人感到壓抑,反倒有種生機盎然之感。
敖清綺、敖崢嶸的目光都有些波動,認出來這道雷中所蘊氣韻,頗為類似玄門雷法中的「都天乙木青霄神雷」,卻也有些不同。
這種雷法乃是由乙木精氣蛻變而生,不善殺伐,卻極其能夠催發生機,與「驚蟄」時分的春雷性質相同。
雷霆者,陰陽之樞機也。
徐行既然明悟太極陰陽之道,自然也操持雷霆神威,這一道雷法,便是他從大槐樹身上領悟得來,雷聲中又蘊含了佛門破滅外道、驚醒世人的雲雷音之意。
此雷一出,原本充斥於余青鱗殘魂內的乙木精氣,便自發地凝聚起來,化作一枚枚比米粒都要微小的青金色文字,連成一片片密宗經文,結為一尊經幢,將殘魂整個包裹在內。
緊接著,眾人便見余青鱗的殘魂,在矇昧無知中,竟然也手捏法印,盤坐於經幢下,無意識地誦念起這一篇,連敖氏姐弟都從未聽聞過的經文。
不過敖清綺終究是年長些,雖然不知道這是出自何門的經文,卻也認出來徐行的手段,訝然道:
「度化之法?!」
徐行所用,正是密宗的度化之法,他當年在南宋世界,就以此度化了巫行雲,令這位性情凶戾的天山童姥徹底改邪歸正。
只不過,他一向不喜這種手段,也並未在此道上鑽研,便就此擱置。
直到在上個世界,見識了香格里拉,又得到了鐵木真的全套記憶後,徐行才對密宗這套操弄香火願力、醍醐灌頂的法門,有了全新的領悟和感受。
鐵木真在鬥戰時,所用雖然都是結合了戰神圖錄精髓,熔鑄了畢生經歷,堅韌意志的拳法,但他的佛法亦極為精深,就連「變天擊地大法」的修為,亦更勝八思巴。
若沒有這般造詣,這位成吉思汗亦不能被密宗上下奉為轉輪聖王,更何況,他曾親自經歷過一次轉世,對「變天擊地大法」的領悟,自然更為深刻。
如今徐行正是要用灌頂手法,強行催動「變天擊地大法」,令余青鱗在剎那間輪迴數次,徹底成為虔誠信徒,自行吐露秘密。
這也是因為敖崢嶸的提醒。
徐行雖是見識過黑山老妖、涇陽王兩大魔門高手,卻也畢竟不曾同傳說中最能蠱惑人心、無處不在的自在天魔交過手。
所以,為了防止出現不測,他便乾脆多耗費些心力。
余青鱗一邊誦念佛經,一邊溢散出元神精粹,演化出一幅幅圖景,其中有他當年在灌縣當匪寇的往事,也有在青城劍宗學劍的經歷,以及一些瑣碎雜事。
他如今畢竟已剩殘魂,饒是徐行有通天法力,也沒法把余青鱗的意識整理完整,只能讓他這般混亂地自由發散。
終於一幅圖,乃是一條身軀龐然、幾可稱橫亘天穹的赤龍,以及連綿山脈。
他那虔誠而專注的面容上,忽然顯現出無窮的痛苦神色,畫面內容亦換成了一名白衣勝雪,好似塵外孤標的挺拔身影。
下一剎那,一股無形劍意自余青鱗魂魄深處斬出,將他的神識徹底泯滅。
這劍意雖只得一絲,卻是徐行生平僅見的凝練、精純,與之相比,就連他自己的神念,都要遜色了不止一籌。
劍意正氣凜然,昭昭若日月之明,不含絲毫雜質,灼然輝煥,劍斬徐行眉心。
徐行輕咦一聲,手訣再變,五臟廟中對應東方木屬的肝臟亮起一片青藍神光,光中顯出一尊殊勝無量、明光清聖的佛陀。
正是東方不動如來。
袖中槐樹亦亮起一團團碧綠豪光,化作一片四濺激盪、光影連綿的雷潮,將這一絲劍意徹底淹沒。
旁觀眾人亦沒有想到有此變化,皆是向後飛退,退出了三十丈開外,這三十丈的世界裡,只見青雷滾滾,沸騰如怒,霹靂聲大作,震撼天地。
不一會兒,徐行長袖拂動,將大槐樹收進袖中,不由得扭頭看向手持劍符,嚴陣以待的修儒,挑眉問道:
「修儒,你們劍宗師長,莫非真有在弟子體內,種下劍意的習慣?」
「這……」
見到此情此景,哪怕李修儒再如何天真,也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難掩面色驚駭。
「難道裴師叔他,當真……」
徐行對此,並不發表任何看法,只是回憶起方才那一劍的意境,遙遙眺望遠方某處,目光深邃。
這還是徐行第一次,在此界深刻體會到大真人級數的力量,的確比他如今所處的位置,要更高整整一個階層。
如此劍意劍勢,果然不愧是此界公認,最擅殺伐鬥戰、斬魔滅邪的純粹劍修。
除了徐行以外,其餘人對視一眼,皆是面色凝重,一時間難以言語。
雖然在知道余青鱗的身份時,他們就有所預料,但是當真目睹這一幕後,眾人都不由得齊齊失語。
畢竟那不是旁人,而是裴徵聖!
可為何是他?!
怎會是他?!
不過,在查明此事之前,他們首先要做的,還是找出錢塘龍君的蹤跡。
柳毅率先開口,沉聲道:
「方才那處,我看得很清楚,應當是十萬大山邊界的枯岩山,距離我們這裡約有七八百里路程。
枯岩山方圓百里地層薄弱,常有九地陰煞,乃至太火毒焰噴發,乃一處險地。
那一干老妖魔定是藉助地利,在此處布陣,要困住龍君。」
柳毅乃是風水一脈的正統傳人,手中那面羅盤更是這一門上古道統代代相傳的奇物,他也是昔年鋌而走險,才從十萬大山中尋得。
自那以後,柳毅便時常憑藉一身尋龍點穴、趨吉避凶的望氣法術,行走於十萬大山中,採集天材地寶,並收集種種奇珍異獸的消息,換取修行資糧。
所以,他對十萬大山的了解自然是非比尋常,只一眼就看出來錢塘龍君所在。
徐行則是轉過頭,看向除了自己外,最強悍的戰力,沉聲道:
「那裡高手眾多,還是我一人前去比較快,你先護著他們,去搜刮涇陽王的水府,等我回來。」
敖崢嶸聞言,也知道這是如今最好的策略。
這群魔頭敢對錢塘龍君動手,定然是早有謀算,除了徐行之外,想必也無人能動搖局勢,其餘人若貿然跟去,不過是累贅而已。
所以,這位八太子點了點頭,並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卻把自己隨身的爛銀槍,遞給了徐行,沉聲道:
「前輩攜此物去,叔父一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免得多費口舌。」
敖崢嶸知道龍君性情暴躁,若是遭了伏擊,只怕更加難以分辨是非,見徐行來援,反倒會認為是敵手設計,搶先出擊,便將這隨身之物給了他,用來自證身份。
柳毅亦伸出食指,一點眉心,把枯岩山的詳細位置傳給徐行。
徐行接過爛銀槍,並不多話,身形拔地而起,挾此地尚未消散的水脈精氣、乙木清氣,化為一條青藍交加的長虹,直往枯岩山衝去。
以他的遁法之速,又得洗墨鯤鋒、爛銀槍兩大法寶相助,早已超邁音速,趕到枯岩山亦要不了太久的功夫。
不一會兒,徐行高臨下,眺望前方,但見綠蔭如海,至某條線上,突然中斷,再往前去,是沙石綿延,形成一片恍似戈壁的荒涼地域。
越是往前,大地就越發接近黑紅色,更前方的泥土泛起熾熱暗紅,岩漿在裂隙中翻湧滾盪,整個地面就像一鍋燒熔煮沸的煉獄熱湯。
地表瀰漫的煙塵裹挾著如從地底升騰的灼熱氣流,聚集成一團遮蔽天穹的鐵灰色霾雲。
在天地交界處,黃土之間,有一座雄奇山峰拔地而起,山峰正中央是一個無比巨大的天坑,深不見底、無窮烈焰其中翻騰,宛如火海。
這裡便是枯岩山。
濃郁的黑煙翻滾騰動,宛如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幡,天坑周遭有六個圓形法壇,每座法壇上都坐了一名手持旗幡的修士,個個氣息沉凝,皆為真人境界。
幡子上繪著阿修羅、夜叉、惡鬼等諸天秘魔之相,六桿旗幡不斷鼓盪,整座山峰的天際,都被密密麻麻、重重迭迭的血光煙雲籠罩。
無數血焰當頭爆發,朝著大坑轟然砸落,聲勢猛烈,真如隕星崩裂,散成億萬星火,天地皆成一片血海。
那滿空肆掠的血焰雷光,驚濤駭浪般激盪、翻湧,朝著坑中攢簇激射,饒是徐行遠遠見了,竟也感到一種久違的灼燒感。
這座陰雷血焰大陣藉助枯岩山地脈,勾動地肺太火毒焰,又以北方夜叉修羅天秘法,引得無數血海魔頭來此,威力之大,要更勝過涇陽王的水府大陣不知多少。
如果說涇陽王憑藉數百年經營,坐鎮神域,足可令大真人費些手腳,那這座陣勢,就是完全可以鎮壓,乃至斬殺大真人。
只是,無數陰雷、血焰、罡氣、魔頭雖是此起彼伏、相繼攻殺,但是打在陣中那條巨龍晶瑩剔透、彷如熔漿寶玉凝成的鱗片上,卻也只能擦出一連串的火星。
那頭赤龍身軀蜿蜒盤結,足有三十多丈,且四肢健碩有力,鱗甲輝煥,頭角向天,眼眸中滿是桀驁和不屑,長嘯道:
「只有如此,便想奈何得了某家嗎?!」
主陣的六位真人眼見此情此景,亦是深感吃力,不由得暗自叫苦。
其實,涇陽王之所以留著敖清綺不殺,其中有一個原因,就是為了吸引更多海境水族來此,將其精元、魂魄煉製成種種魔寶。
勤修上古神魔大道,精元充沛、體魄強悍,且凶頑暴戾的錢塘龍君,無疑便是海境中最值得煉化的目標。
為了對付錢塘龍君,與涇陽王合謀的北方夜叉修羅天、五台山邪劍派、南疆赤蠱嶺,以及幽游夜摩天本身,不知道耗費了多少天材地寶,獻祭了多少生靈,才布置了這座「陰雷血焰大陣」。
雖然耗費甚巨,不過只要最終能夠功成,這一切便有意義。
但是眾人沒有想到一件事,錢塘龍君雖然曾領神籙,可他卻從未試圖通過神籙,去掌控錢塘水脈,反倒是將行雲布雨、調理山水精氣,視為一種修行,純粹以法力和肉身,來完成這一切。
是以,在魔劫降臨時,這位龍君根本就沒有受到多少波及,一身上古神魔大道的修為,也遠比他們想像中來得渾厚。
原本以為十拿九穩的「陰雷血焰大陣」,竟然還隱隱有些制不住他的架勢!
只不過在大陣中,看似傲岸不群、蔑視一切的錢塘龍君,亦非表面上那般鎮定。
因為在那六位主陣者外,還有三「人」不曾出手,只是施展手段,落在大陣之外,遠遠眺望此處,各自按兵不動。
其中一人混衣芒鞋、面容陰鷙,雙袖飄飄,周身縈繞著五團燦爛銀光,凌厲無儔,正是五台山邪劍派掌教混邪老祖。
此人昔年雖是敗於裴徵聖之手,卻也僥倖逃得性命,更是知恥而後勇,如今雖未臻至大真人業位,卻也採集庚金玄氣,混合地肺煞氣、毒火,練成一套「五絕金焰罡神劍」。
這套飛劍威力無窮,得庚金、離火之意,又混有源自地肺的毒力煞氣,無論是什麼法寶,被他飛劍一斬,都要被震成齏粉,哪怕只是四溢劍氣,都足以腐蝕真人道基、焚滅元神。
憑混邪老祖沉浸劍道多年,足以開宗立派的劍術,輔以如此神劍,甚至堪可與尋常大真人一戰,非但不落下風,還能來去自如。
不過饒是如此,他也還是三人中,對錢塘龍君威脅最小的一人。
在混邪老祖身後,乃是一個體格健碩,袒胸露乳,只披一襲鮮艷蓑衣,渾身花花綠綠,極為惹眼的大漢。
其人毛髮旺盛濃密,筋肉虬結,面上咬肌格外發達,一對漆黑如墨的眼珠子緊盯錢塘龍君,兩排尖利白牙不斷交錯,迸濺出火星子,顯得格外凶蠻張狂。
只因他並非是人,而是赤蠱嶺苗族眾山寨所共尊的巫神,原身乃是一隻生有九頭、四爪、雙翅的異種妖獸,故稱九頭王。
這九頭王不僅肉身強悍,精通苗族巫法、蠱術,更如涇陽王一般,身具苗族數千年香火願力,凶名赫赫、威震南疆,乃天下有數的絕頂左道強豪,早已登臨大真人業位,自然蓋過混邪老祖一頭。
但錢塘龍君最為重視、提防的對手,也非是這位九頭王,而是另一個猿背蜂腰、長臂過膝,鬚髮怒張的魁梧老者。
這老人渾身肌膚慘白,眼眸赤紅一片,雙臂遍布崢嶸鱗甲,渾身更蒸騰出濃鬱血氣,儼然是一尊旱魃。
並且他還不只是秉承災劫禍力降生,要令世間赤地千里的旱魃,而是一頭得了夜叉修羅天真傳,練成了阿修羅魔軀的旱魃!
在他手邊,有一桿槍桿晶瑩如墨玉,鵝蛋粗,長有丈許的長槍,槍纓暗紅,乃是精血凝聚而成,槍頭更是寒沉至極,比混邪老祖的五絕神劍都要更加鋒銳。
此人正是夜叉修羅天道主麾下,最為得力的心腹干將,號稱「鐵槍神將」的王彥章,一手槍術當世獨絕,縱橫捭闔、罕逢敵手。
這位王鐵槍生前便是兵家豪雄,向來尊奉「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的信條,曾相助北方天魔攻城拔寨、殺人盈野,搏得一世凶名。
其人戰死沙場後,更是被冤魂纏身,被北方天魔施展無上神通,化作殺龍吞雲,所過之處赤地千里的旱魃。
成就旱魃後,王彥章又得了東方天魔黃舉天的助力,練成了阿修羅魔軀,威煞更勝以往!
饒是以錢塘君一向唯我獨尊、目無餘子的霸道作風,面對這個本為旱魃,又化阿修羅的兵家豪雄,仍是要謹慎行事。
更何況,枯岩山之地本就地層薄弱,終年大旱,還更適合這位旱魃施展畢生所學!(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