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生死間的傳承
顧濯平靜如常,眼裡找不出任何的懼意,只是沉默。
在他漫長的修行歲月當中,遇見過太多的不平凡與驟變,早已習慣。
「我想和你聊聊。」
說完這句話後,荒人很自然地開始自我介紹。
與喻陽不同,他的腔調裡帶著相當濃重的奇怪口音,想要聽清楚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顧濯很有耐心。
重重夜色下,茫茫風雪裡,時間仿佛也在此慢了腳步。
相同的畫面長時間的維持著,區別唯有起伏的聲音。
左手齊腕而斷的荒人有著一個非同尋常的身份——大司祭。
荒原之上,無論是何種立場的荒人都承認的一個身份。
大司祭的職責在一定程度上與監正相似,上承天意,藉此上蒼旨意為未來做出告誡與警示,讓荒人踏上一條正確的道路。
故而大司祭的身上很自然地披上一層神聖的光輝外衣,地位超然而非凡,因為他說的每一句話在荒人心中皆是上蒼給予人間的旨意。
楚珺聽著這些話,眼神里的情緒越發低沉。
話里的真假她不關心,那是荒人的事情,她所在乎的是另外一件事——自在道人的生死。
孤山崖畔之上,正是這位大司祭要來殺死她和自在道人,後者不得已讓她提前離開,因此她根本不知道那場戰鬥的結果……
楚珺低下頭,不再去想。
此時此刻,大司祭眼中唯有顧濯。
他仍舊在說著自己的話,語氣越發溫和慈祥,如施仙樂。
「每一個人類的身上都背負著罪孽,只在於多或少。」
「你可曾反思過,你為何這一路走來不得半點安寧和平靜,就像是在與整個世界漸行漸遠?」
「你可有想過,我為何這般確鑿地站在這裡等待你的到來,這是命運在給予你回頭的可能。」
「而這一切,都是上蒼的旨意。」
大司祭看著顧濯,認真說道:「你的安排不在過去,不在未來,就在此間。」
顧濯輕聲問道:「死在此間?」
大司祭仰起頭,伸開雙手。
他的神情越發來得虔誠,眼眶裡的那團火焰燃燒得更為兇猛,蒼老的聲音隨之而嘶啞:「這就是上蒼給予你的最後也是唯一的歸宿。」
顧濯想了想,問道:「上蒼的旨意從何而來?」
大司祭聽到這句話後,緩緩地跪了下來,右手落在冰冷的雪地上,雙眼早已提前閉上。
片刻之後,從他身上流露出來的氣息漸散漸無,就像是把所擁有過的事物近乎返還於這方天地,如此讓身心神魂與那上蒼不斷靠近,甚至融為一體。
伴隨著他的額頭與大地相遇,一道空明的聲音不知從何而來,響徹此間。
「自天意,從人心。」
顧濯閉上眼睛,讓掩之不住的疲倦消失,漠然說道:「不是我意,更非我心。」
話音未落,一道流光便已突兀出現在幽暗的山谷當中。
鏘的一聲輕響。
折雪出現在那位大司祭的身前咫尺,直接刺了過去!
此時大司祭仍舊跪拜在地上,身心神魂盡數供奉上蒼,氣息之尋常與普通人毫無區別可言。
眼見就要血濺當場的一刻,整座山谷忽然間變得明亮了起來,那不是飛劍一閃而過帶來的刺眼光芒,而是焚燒目之所及一切事物的恐怖火焰!
那是以大司祭為中心轟然迸發出來的焰浪!
折雪和這幽綠色的恐怖火焰正面相遇,與大司祭相差僅剩咫尺的劍鋒,竟是在這一刻硬生生地被焰浪逼著往後退去,再也無法前進一絲一毫。
這是何等強大的力量?
熊熊烈焰中,大司祭重新站起身來。
他的神情依舊是憐憫的,眼神始終是慈祥的,不曾因為死亡與自己只剩咫尺而憤怒。
他伸出剩下的右手,隨著他的指尖所過,空間因幽綠火焰燃燒而發生肉眼可見的扭曲變形。
下一刻,指尖落在折雪劍鋒之上,輕輕叩落。
一聲輕響。
折雪卻像是驟然遭受到如山般的沉重壓力,劍身隨之而產生彎曲,流露出來的不堪重負的悲鳴之聲。
轟!
雷鳴般的轟隆聲後發而至,折雪終於無法承受這種力量,砸落在積雪之上,砸起千層浪。
雪浪尚未來得及落下,幽火便已洶湧排空拍去,把前方的每一粒雪花焚燒殆盡,連白煙都未能升起,卷向位於遠處顧濯。
折雪被砸落在地,身前再無任何事物阻攔。
楚珺站在顧濯的身後,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畫面,忽然想起一句話。
——潮來天地青。
只不過此刻這浪潮,不是水,而是火。
顧濯眼神沉靜。
他眼帘微垂,讓這談不上刺眼的幽綠色被拒之門外,握劍。
且慢連帶劍鞘,被他佇立在身前,仿佛城牆。
焰浪到來,繼而被一分為二。
沒有任何的聲音響起。
無數年間積雪都已被融化,掩藏在下方的岩石被暴露在幽火之前正在變軟,想來很快就會被融化成為汁液,泥土被燒至堅硬繼而龜裂,就像是乾涸不知多年的大地。
到處都是火。
大司祭看著顧濯,看著焰浪之潮被那把舊劍攔下,眼神里的光芒變得更為劇烈。
他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就像先前所言只是在轉告上蒼旨意,而他本人來到這裡要做的由始至終只有一件事——讓顧濯死去。
他往前邁步,為自在道人所齊腕而斷的左手開始異化,有妖獸以此為憑藉從中誕生。
那是一條以大司祭血肉凝就的巨蛇,其形粗壯,雙目施怖。
就連楚珺這般道心堅定的修行者,與之對視一眼,心神亦要為之所亂,不得平靜。
於是她下意識低頭,卻發現巨蛇此時已經讓自己的身體緊貼泥土,在幽綠火海中游弋蜿蜒前行,不斷靠近著顧濯,準備發起攻擊。
與此同時,大司祭不曾停下腳步。
顧濯的目光穿過茫茫火海,與之進行著對視。
生死或許就在下一刻。
他對楚珺說道:「待會兒我照顧不到你。」
楚珺怔了怔,醒過神來,說道:「我會活著。」
顧濯說道:「你自己看著辦。」
說完這句話,他感受著越發熾烈的溫度,最後一次進行推演。
——問題不大。
一念及此,顧濯心神既定。
鏘!
且慢出鞘。
就在劍鋒與世間相遇的那一刻,時光倏然慢下。
無論是洶湧而至的焰浪,還是那隻盤桓在其中的巨蛇,乃至於大司祭臉上的表情變化,都被停滯在這一個剎那當中。
顧濯的臉色驟然蒼白如紙,有鮮血自唇中不斷溢出。
他顧不得去擦拭,因為光陰似箭,須珍惜。
帶著那一聲鏘,他的腳尖發力讓身體與劍鋒往前,撞入火海,與綠焰浪潮正面相遇!
曾經讓折雪不得寸進的焰浪,於且慢之前仿若無物,未能攔下顧濯的腳步片刻,赫然二分。
他的真元瞬間損耗見底,復爾盈滿,如此不斷重複著折磨著自己的道體經脈——天地衡於此刻被推至這門功法的理論巔峰之上,再無一步可進。
便也是這一刻,時間再次開始流動,但仍舊極慢。
大司祭的眼神開始變化,這主要體現在那盛滿他眼眶的光芒有所晃動,敘說著他已意識到危險的到來,準備做出應對。
顧濯的衣袂起火燃燒。
十丈距離已然過半。
他握劍的手泛起異樣的焦黑顏色,也許是速度太快的緣故,被拉拽成為一條細線。
還剩三丈。
楚珺醒過神來,毫不猶豫地準備取出最後的保命手段——不是讓觀主再次降臨,而是一枚符籙。
顧濯嘴角的鮮血已被燃燒成煙,飛逝。
那隻巨蛇沒有驚慌,身體呈現出扭曲的形狀,亮出自己的獠牙,咬向顧濯的雙腿。
最後一丈。
時間的流速越來越正常,無論思緒還是事實都來得更快,不再被停留在剎那間,有了自由。
大司祭的境界與無垢相對應,比之顧濯不知道要強到哪裡去,於是他理所當然擁有更多的自由,得以去做更多的事情。
他急掠而退,因為他已經認出這把劍是什麼劍,拒絕讓自己身處劍鋒的三尺之內,那將會為他帶來一個不可承受的沉重後果。
巨蛇與他的左臂相連,被連帶著退往後方,於是獠牙與顧濯更近。
這就是生死勝負的瞬間。
楚瑾往前望去。
火海被撕裂出一道縫隙。
顧濯身在其中,即將被焰浪淹沒。
就在這時,一座石塔出現在他的上方。
火勢頓時消減。
連帶著大司祭眼神里的光芒也黯淡。
於是,楚珺得以看到那渾濁眼睛裡的不解與茫然。
緊接著,她再從中看到一道明亮的劍光。
轉瞬即逝。
一潑血花就升起。
大司祭的整根左臂被直接斬下。
巨蛇來不及哀嚎,在火海中被蒸發成煙,消散無形。
勝負並未分出。
顧濯的身上出現焦糊的痕跡,那是三生塔未能完全鎮壓的幽火,給予他的傷勢。
境界之間的差距著實太過可怕,有若雲泥。
哪怕他手持且慢,再有三生塔護體,仍舊落得重傷的下場。
大司祭望向他。
顧濯沒有迴避。
大司祭的眼神里流露出瘋狂之意。
他強行止住後退的勢頭,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臂,做出了一件極為血腥可怕的事情,往前擲出。
就像是一顆石頭。
顧濯眼神微變,神識再動。
時光在這一刻又慢。
待楚珺清醒之時,耳中已然傳來轟的一聲巨響,顧濯用著比來時更快的速度倒退而來。
她的五指下意識發出更多的力量,及時捏碎被握在手心的符籙,讓蘊藏在其中的氣息籠罩住自己,以及撞向自己的顧濯。
……
……
轟!
隨著整座山峰被直接撼動,無數積雪落下。
在極短時間裡,戰鬥所在的山谷就已經被淹沒填滿,除卻蒼白再也沒有別的顏色。
片刻後,大司祭從積雪爬了出來,面無表情。
在他的感知當中,無論顧濯還是那個少女的氣息都已不復存在,就像是隨著他的那根斷臂而死去。
沒過多久,有荒人循著這巨大的動靜來到這裡。
大司祭沒有說話,再次閉上眼睛。
很快,他那已然疲憊的聲音再次響起,伴隨著咳血而出現。
「那人還沒死。」
「找到他,然後殺死他。」
「這是上蒼的旨意。」
有荒人問道:「如何才能找到那人?」
大司祭睜開雙眼,渾濁的眸子裡流露出異樣的光彩,說道:「只要你們未曾放棄自己的信仰,那他就會出現在你們的眼前。」
說完這句話後,他拒絕了旁人的攙扶,孤身往夜色深處走去。
……
……
千層雪下,洞穴深處。
洞穴是嶄新出現的。
更準確地說,是被顧濯以一己之力砸出來的。
此時的他是前所未有的狼狽,衣衫破碎,身體上布滿焦痕與傷口。
持劍的右手更是直接骨折,只能無力垂落在旁邊,連抬都抬不起來。
且慢被他懸在腰間,鋒芒已然掩去。
三生塔以前生之姿為他掩埋氣息——否則以大司祭神魂之強大,如何能感知不到兩人的存在?
與這兩件至物榜上赫赫有名的神物相比,折雪無疑要來得悽慘上太多,原本明亮的劍身赫然多出了燒焦的痕跡,讓人觸目而心疼。
「這才是你帶上我的理由吧?」
一道聲音在顧濯身旁響起。
聽著這話,他不想說話卻發現點頭更為疲憊,無可奈何地嗯了一聲。
他說道:「以防萬一,我總得要找個人照顧一下自己。」
洞穴深處並非無光,有火在燒。
來自楚珺的指尖。
少女借著這一抹火焰望向顧濯,看著他那一張並不真實的面容,認真說道:「為什麼你還要再耗費真元遮掩自己的容貌?」
顧濯想也不想說道:「我長得醜。」
楚珺無言以對。
「現在該怎麼辦?」
她說道:「我最後的保命手段也用在這裡了。」
與大司祭相遇之前,她的確說過相似的話,但那句話里其實存在著一個定語——師父留下的。
之所以這般說,是因為她隱約意識到接下來將會有變故發生,想要藉此誤導那個可能存在的敵人。
事實證明她的做法是對的。
若不是她,顧濯就不會把勝負生死付諸於一劍之上,以最短的時間結束這場戰鬥。
「我沒法堅持太長時間。」
楚珺望向前方,看著不斷湧進洞穴里的冰雪,提醒說道:「真元耗盡的那一刻,你要是想不到辦法,那我們就只能死在這裡。」
顧濯說道:「我不會死。」
楚珺問道:「那我呢?」
「你也不會死。」
顧濯閉目以養神,聲音虛弱說道:「接下來這段時間我會教你很多東西。」
楚珺怔住了。
顧濯說道:「你可以把這當作是報酬。」
楚珺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顧濯平靜說道:「我知道你師父是觀主,你不需要向我重複強調這個沒有意義的事實,就像你也不用知道我是誰。」
楚珺安靜片刻後,說道:「為什麼?」
顧濯隨意說道:「我與道門有著你所難以想像的深厚淵源和感情,道門如今的處境讓我頗感唏噓,而道門年輕一輩里唯有你值得我多看上幾眼。」
「你既然決意擔負起重振道門的責任,接下來這段時間就不要去思考那些無意義的事情。」
他的聲音里找不出半點情緒:「待你日後踏入羽化之時,自然就能明白這段時光是何等珍貴。」
楚珺不說話了。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顧濯繼續說道:「兩刻鐘的時間,不懂就問。」
不等楚珺反應過來,一段道藏就已經從他的嘴裡被念了出來。
意義複雜的經文,怪異難讀的文字,仿佛山澗流水般緩緩流淌而出,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而然。
楚珺來不及驚訝錯愕,心神便已沉浸在其中。
待她再醒來的時候,過往盤桓在心中的許多困惑都已被解開。
曾經讓她無法理解的那些極複雜道理,就像是一團被貓兒玩弄過的線團,而現在這個線團竟在三言兩語之間被物歸原形,以最初最為真實的面貌袒露在她的眼中。
這是何等程度的道法造詣?
楚珺看著顧濯,眼神複雜至極,心中無可避免地生出一個強烈的念頭。
——師父……在道藏之上的造詣可有此人深?
這個念頭是如此的大逆不道,不尊重那位站在人世間最高處的觀主,但卻無可避免地在她道心留了下來,根本無法抹去。
顧濯的聲音再次響起。
「試一下。」
他說道:「我沒收過徒弟,不怎麼會教人,你要是愚蠢我要再換種方式教你。」
楚珺輕輕點頭,體內真元隨之而動。
那一抹燃燒在她指尖之上的火焰漸漸往外飄去,汲取周遭天地靈氣而奉養自身,離而不散。
顧濯說道:「還行。」
楚珺很想問怎樣才算是很好,但最終她問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
「我要怎麼帶你離開?」
「……我又不是殘疾。」
顧濯站起身來,把且慢當作是拐杖,雙眼依舊緊閉。
楚珺問道:「就這樣走出去?」
顧濯嗯了聲,說道:「或者挖地洞。」
接著,他再次頌出道藏里的某一篇經典,以及自己的註解。
這本該是極其耗費精神的事情,然而對他來說卻要比吃飯喝水還要簡單,連半點精力都耗費不上。
楚珺一邊聚精會神理解著,一邊走在前頭開路。
當下她從顧濯口中聽到的這幾篇經典,其意都在於如何與天地相處,借萬物之力而用。
聽起來其中隱隱流露出些許天道宗的意思,然而當她往最深處去思考,便又覺得這是自己的一種無趣謬認,因為這絕非一宗一門所能概括的。
如果真要以某個門派來概括顧濯對道藏的理解,或許只有……道門二字。
一念及此,楚珺很自然地想到盈虛道人。
這位為皇帝陛下所誅殺的天命教主,據說與道主有著神秘莫測的關係。
或許此刻她所聽到的這些經文,便是來自於這段關係的存在?
……
……
修行是一件很艱苦的事情。
漫長時光當中,千千萬萬次的重複為的僅是往前一步,很多人甚至不敢奢求突破。
楚珺過往亦是如此,直至今天。
她重新拾起入道之初的快樂,於是腳步便也輕快,不再艱澀。
於是顧濯在某刻睜開眼,望向她在凍土挖出來的地道,嘆息著說了一句話。
「雖然我的確不是殘廢,但我現在真是半個殘疾,你能不能稍微慢點兒?」
……
……
易水。
魏青詞借濃霧隱去身形,登上江心島。
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老朽背影再次落入他的眼中,與過往找不出任何區別。
他說道:「劉師弟死了。」
扶手被敲打的聲音響起。
咚。
咚。
咚。
魏青詞不再低頭,看著師尊的背影,認真說道:「師弟是死在荒原,而他是為我去的荒原,我之所以要去荒原為的是突破。」
王祭笑了起來,說道:「聽著,你像是在怨我?」
魏青詞搖頭,說道:「不敢。」
王祭問道:「言辭當如劍鋒。」
魏青詞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認真說道:「師尊,您理應清楚我為何著急突破,是因為您當下已然壽入深秋,這個鐵一般的事實。」
王祭笑了笑,說道:「繼續。」
魏青詞面無表情說道:「易水之劍不同於挽劍池與朝天劍闕,意在手中三尺求直,從來都是有進無退,故而也是世間最為兇險的修行之路。」
「像這樣的路,若無羽化中人坐鎮,傳承如何得以悠久?只怕早已都死在劍爭仇殺之中。」
他說道:「這是您當年與我說過的話,我想您應該都還記得吧?」
王祭想了會兒,說道:「沒忘。」
話說到這裡,魏青詞緩步走到那張輪椅的前方,問道:「我是您的開山大弟子,我不曾違逆過你哪怕一次,我想知道您今日行事前為何不願顧及我分毫?眼裡唯有自己的朋友?」
王祭沉默片刻後,微仰起頭望向自己的徒弟,微笑問道:「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似乎是在怪罪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