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我是誰?
魏青詞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說道:「是的。」
王祭笑意更盛。
「很好。」
他說道:「再具體些。」
魏青詞看著老者無所謂的笑容,聲音微沉說道:「師弟之所以死在荒人的手中,是因為他受傷,而他的傷勢是因師尊您而來。」
易水弟子皆有命燈相連,人死即燈滅。
就在那盞命燈幻滅的前一刻,曾有無雙劍意從中傾瀉而出,幾近斬斷燈火。
世間誰能有這般劍意?
唯他師尊而已。
若非如此,他又怎會來到這裡,說出這麼一番幾近大逆不道的話?
「我不認為師尊您的眼裡有自己的朋友是錯,但有沒有可能……宗門與傳承至少能夠與您的朋友對等?」
魏青詞的聲音裡帶著哀痛之意:「您必然是清楚的,劉師弟負傷後再想要走出荒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師尊您偏偏還是這樣做了。」
王祭感慨說道:「聽起來的確是我錯了。」
聽著這句話,魏青詞神色不見好轉,更為低沉。
王祭說道:「然後呢?」
魏青詞低頭,沉默不語。
王祭微微笑著,說道:「如果我沒忘記的話,前些天他來尋我借走且慢後,你曾來問過我為什麼要這樣做,而我當時讓你回想起一個道理。」
「那個道理是無所謂向誰出劍,只要你能承受得起後果。「
魏青詞安靜片刻後,說道:「我當然不會忘記師尊您的話,但我同樣不會認為您說的都是對的,至少,這一次你錯了。」
王祭靜靜看著他,蒼老面容上的笑意漸漸淡去,說道:「那就證明給我看。」
魏青詞問道:「以劍?」
王祭說道:「要不然呢?」
魏青詞再次沉默。
王祭看著他,平靜說道:「易水過去有著怎樣的規矩,我從來都不在乎。」
魏青詞抬起頭,輕聲說道:「因為易水,自百年至今都是你的易水。」
王祭說道:「是的,易水是我的。」
百年之前,任由人世間風雨飄零不斷。
無論大秦抑或道門,皆有所求易水。
但他一步不願行。
易水便於中流巋然不動。
一切源自於他的個人意志。
「殺死我。」
王祭看著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神情淡漠說道:「易水就是你的。」
魏青詞沒有說話。
王祭說道:「又或者你熬到我老病死去的那一天,把我的畫像掛在祖師堂上,然後再提劍把易水殺上一遍,讓這裡被畫上你的規矩,如何?」
魏青詞往後退了數步,向他認真行了一禮,說道:「謝師尊教誨。」
王祭聽懂了,便也笑了。
「弟子暫且不敢作此念想。」
魏青詞抬起手,拔出腰間佩劍離燭,語氣平靜而認真:「然而,今天弟子若不為劉師弟遞出這一劍,日後著實於心難安。」
此時此刻,兩人相距不過三丈。
世間劍修數不勝數,除卻此刻位於他身前的師尊不論,最強的無非就是那麼四個人——劍道三宗的三位掌門,以及劍道南宗。
這四人當中,毫無疑問是以一人稱宗的劍道南宗在修行路上走得最遠,境界最為高深,實力最為強大。
至於另外三位掌門孰強孰弱,修行界對此向來不缺爭論。
但其中有一件事卻是由始至終都能得到公認的。
四人當中,三丈之內。
當以魏青詞最強。
多年以來,他從未懷疑過這一點,因此懷有驕傲。
驕傲不是愚蠢,哪怕今朝且慢離師尊而去,他仍舊沒有想過自己能贏下這一戰,但他……真的很想知道這其中的差距。
自己與羽化的差距。
那個讓他朝思夜想夢寐以求的境界到底是怎樣的。
念及此,魏青詞出劍。
劍名離燭,意為黑夜中燭火的光芒射向遠方,此劍獨以快字盛名滿天下,鮮有能及者。
一線天光浮現於濃霧當中,仿佛朝陽降人間。
直指坐在輪椅上的那位老者。
這一劍是如此的快,與真實的光已然找不出太多的區別,更是凝練成極致的一點,足以刺破世間九成九以上的事物。
魏青詞這樣想著。
然後,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想了很長時間,為何還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擦。
一聲輕響,鮮血從他的腹部噴濺而出,讓周遭霧氣染上血色。
原來那一線天光早已消亡。
與他的劍鋒一併。
勝負已分,在魏青詞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的那一剎那。
「結束了。」
王祭帶著些許厭煩說道,眼神里毫無情緒,看著自己的開山大弟子。
魏青詞往後一步,低頭看了看胸口處的劍傷,頹然跌倒在地。
王祭繼續說道:「世間萬物,無有能快過人心念想者。」
魏青詞說道:「因為這裡是你的道場。」
王祭很是失望,看著他說道:「不要再讓我聽到如此愚蠢的話語了。」
魏青詞面不改色,說道:「從我出劍的那一刻起,此二字便與今日之我無關,因為此事無關天才與白痴,只在於我該不該做。」
王祭說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那是書生們的事情。」
魏青詞忽然問道:「所以這就是師尊您當年不願離開易水的原因嗎?」
王祭眯起眼睛,沒有回答這句話,轉而說道:「僅此一次。」
魏青詞知道師尊指的不僅僅是這個問題,更是拔劍相向的機會。
再有下一次,無論他有再多的理由也無意義,最終留下來的結果只有一個——生死。
王祭懸著的手指落下。
咚。
為離燭斬開一線的霧氣重新聚攏,掩去老者的身影,不為人見。
一道聲音落在魏青詞的耳中。
「荒人之法可以入羽化。」
「然而。」
「這一切並沒有什麼意義。」
……
……
易水中的這場師徒劍爭不為人知,就像荒原深處群山里進行著的那場傳承。
楚珺正在挖洞。
顧濯走在少女的身後,看著她無比認真地進行著這樁偉大的事業,讓自己變得面目全非,字面意義上的灰頭土臉,顏容上找不出半點從前的清麗與自傲。
挖洞不是容易事。
首先你要確定前方具有何種事物,決不能莫名其妙挖到地底暗河當中,否則不死也要有大麻煩,其次還要再考慮坍塌的問題,以及方向路程和速度……
自步入修行路的那一天,楚珺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要把手中道劍當作是泥鍬,藏身在荒原群山下方挖洞……如此這等荒唐事。
更為荒唐的是,她對此居然樂在其中,想要讓這個過程再久一些。
這不僅在於顧濯直指大道的教誨,亦在於諸如此刻的閒談。
「那位大司祭與和尚的區別在什麼地方?」
楚珺的聲音與岩石被剝落的動靜混合在一起,聽著有些渾濁。
顧濯說道:「這句話你該去問那些和尚,非要我說的話,區別自然在於前者太過粗淺。」
楚珺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雙手落在前方,很簡單地剝下一大塊石頭,順帶著讓其化作為飄不起來的齏粉。
不知道為什麼,她原本沉重的傷勢隨著不斷挖洞,非但沒有變得更加嚴重,反而神奇地開始了好轉。
她想了想,說道:「粗淺不見得全是壞處。」
顧濯與楚珺相隔三丈,借著那一團離而不散的火焰看著挖洞的進程,漫不經心說道:「所以那個大司祭說的是真的,他的確能聽到某些聲音。」
楚珺微微一怔,手上的動作變得僵硬了起來,遲疑問道:「上蒼的旨意?」
顧濯說道:「不錯。」
楚珺說道:「換做道門的說法……那就是天意?」
顧濯淡然說道:「儘管這其中存在著區別,但現在的你確實可以這樣理解。」
楚珺沉默片刻後,問道:「天意真的存在嗎?」
顧濯說道:「不要忘記那個大司祭還說過另外兩個字,人心。」
楚珺搖頭說道:「聽不懂。」
與傳承道藏真意時不同,顧濯沒有對此做出任何的解釋。
楚珺很好奇,他到底是無法準確回答這個問題,還是對此有著強烈的芥蒂,故而不願給出答覆。
「你想多了。」
顧濯猜到她在想些什麼,隨意說道:「我只是覺得無論天意還是人心都太過複雜,根本不是現在的你有必要去了解的,好高騖遠是很愚蠢的事情。」
楚珺問道:「何時思考此二者才不算是好高騖遠?」
顧濯不假思索說道:「羽化。」
楚珺無言以對。
下一刻,顧濯給出了一個簡單而直接的解釋。
「連羽化都不是,連被白皇帝放在眼裡的資格都沒有,思考天意人心這種玩意不是好高騖遠是什麼?」
楚珺沉默了。
她隱約覺得這句話敘說了些什麼,但又直覺這一切離自己有著無比遙遠的距離,不必去看。
位置並不對等,看不到對方眼中的風景,憑什麼知曉別人的真實想法?
「羽化……」
她輕聲念著這兩個字,心有所感,忽然問道:「荒人之法可行與否?」
顧濯平靜說道:「如果你指的是以此作為助力,讓一位得道境界的修行者步入羽化,那麼事實就是可行。」
楚珺沒有驚訝,只覺得事情果然如此。
除去這個理由以外,她著實想不到讓清淨觀在內的各方勢力,有什麼必要冒著為天下大不韙的莫大風險,私自與荒人進行勾結。
「這種做法存在沉重代價對嗎?」
她頓了頓,補了一句話:「我是從你的語氣聽出來的。」
顧濯嗯了一聲。
楚珺等待片刻後,發現沒有下文。
於是她也嗯了一聲,二聲,詢問的意思。
顧濯說道:「我不習慣談論未曾真實見過的事物。」
楚珺心想這句話真是有道理極了。
緊接著,她想到這一路過來聽到的每一句話,眼神頓時變化劇烈。
當今人間,誰有資格以這般輕慢無所謂的語氣點評羽化之境?
顧濯想了會兒,說道:「如果單從那塊石頭,也就是那座孤山的山神來看,當下荒人所無法解決的問題在於,它沒有真正的自主意識,只不過是一尊看似有害的神像罷了。」
楚珺下意識說道:「那也不算是具有靈智?」
顧濯說道:「解釋起來很麻煩,你可以理解為它的所謂靈智,本質上是一種無止境的學習與推演,讓自身不斷進行演化。」
楚珺墨眉蹙起,不可避免地生出擔憂,說道:「如果它真能無窮盡的演化下去,誰能與它為敵?」
「我以為這是最無所謂的擔心。」
顧濯的聲音輕快如水:「人世間的一切事物都存在著一個極限,無論肉體還是神魂,在它讓自己無敵之前,它的存在會率先陷入無……難以挽回的崩塌當中。」
話中有欲言又止之意。
楚珺不解為何他突然改了話頭,但想著他之前說的眼見為實,心想也許是有過一次相似的經歷?
這般想著,少女動作很自然地往前一挖。
然後。
有輕微水聲出現在她的感知當中,那很明顯就是一條地底暗河。
一道嘆息聲響起。
顧濯自嘲說道:「我就不該和你閒聊的。」
楚珺很是尷尬,轉過身望向他,認真說道:「我有一個建議。」
顧濯問道:「嗯?」
楚珺一臉認真說道:「要不你洗個澡怎樣,不洗澡也行,稍微打理一下自己吧,你現在髒得跟個野人似的,身上心裡就沒有一點兒難受嗎?」
顧濯不說話了。
楚珺以為是不放心,認真說道:「我對比我年長的人沒有任何興趣。」
「我重複一遍,我現在真就是半個殘廢。」
顧濯看著她說道:「除非你能找到一口溫泉給我泡。」
……
……
荒原之外,將軍府中。
翌日清晨時分,旨意自神都而來,出現在王大將軍的書房裡。
他沒有任何怠慢那位皇后娘娘的意思,翻來覆去看了又看旨意上的每一個字,便從字與字的縫隙中看到了那兩個字——穩定。
這就是朝廷的意思。
一道聲音在王大將軍的耳邊響起。
來自他的心腹謀士。
「皇后娘娘應該是忙不過來了,巡天司的波瀾尚未完全平復,道休大師請辭後國師之位的懸而不落,禪宗對此態度尚未明朗,而且還有監正的空缺仍然在,這些事情足以讓她分不過神來,空不出手。」
王大將軍說道:「是這樣嗎?」
聽著這話,謀士欲言又止。
王大將軍看了他一眼,溫聲說道:「再等等吧,等一下殿下的旨意。」
話里的那位殿下,指的當然就是白南明。
謀士猶豫片刻,低聲問道:「如果殿下始終沒有旨意降下?」
「何必明知故問?」
王大將軍笑了笑,笑容里卻找不出半點高興的意思,說道:「沒有旨意,這不就是最好的旨意嗎?」
謀士長長地鬆了口氣,笑著說道:「我相信不僅是殿下,陛下也會支持將軍您的決定,因為您突破至羽化境本就是一件值得舉國同慶的好事。」
王大將軍沒有說話,心想當真如此嗎?
他想著與自己流淌著相同鮮血的那位長輩,想著那瞬息之間跨越數千里遙遠距離的無雙劍意,想著因此而即將被暴露在天光之下的秘密,沉默不語。
前路似乎蒙著一層他所看不穿的霧氣,然而遠方的風景又是那般的動人,無聲敘說著只要他走到那個位置,便有日出的萬丈光芒映入眼中。
「找到那位天命教主。」
王大將軍忽然說道,語氣無比認真:「我現在真的真的很想和他見上一面。」
……
……
荒原的混亂,比之很多人最初的預想更為誇張。
數以千計的修行者像是走火入魔一般,不曾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淡去心中的慾念,無視荒原上的血與火,始終堅持著前行,只因為那或許存在的珍貴寶物。
本就寄身於荒原深處的邪魔外道又如何得以例外?
只是短短三天時間,荒人與魔修就爆發了大大小小數十場衝突,前者固然死傷慘重,後者卻也付出了相當沉重的代價。
荒人似乎是要藉此機會進行一場肅清,讓人類徹底離開群山,接下來非但沒有控制收斂這場局部戰爭的規模,戰火反而愈發猛烈。
尋常荒人就算死上再多,仍舊無礙赤陰教這等邪魔的山門,然而這次站出來的荒人並不普通,其中有著數位等同於無垢境界的強者。
與人類的無垢境不同,這些荒人之所以讓自身境界停留在此,很大程度的原因在於他們需要維持自身的理智,不至於淪為純粹的妖物。
簡單些說,他們的強大絕非尋常無垢境所能比擬。
這十分直觀地體現在接連數個邪道宗門被毀滅之上。
……
……
走在燃燒著的火焰當中,大司祭的面容被火光映得愈發蒼老。
與之相比,他的眼睛卻變得越來越明亮。
那不是智慧的光芒——上蒼從不需要他擁有這樣事物,要的只是虔誠。
「原來如此……」
大司祭隨意一腳踩落,讓一位裝死的邪修真的死去,然後說道:「那人不在大地之上。」
在他身後,是那個曾經跟在喻陽旁邊的荒人小孩。
「那他難道在天空?」
「不,那人是在地下。」
大司祭望向小孩,微笑說道:「我記得……他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喻陽是吧?麻煩你去知會他一聲,上蒼已經給予他贖罪的機會,不要再錯過了。」
荒人小孩搖頭說道:「喻陽他很可能會拒絕你。」
大司祭笑容更為慈祥,說道:「那他只能前往上蒼的國度當中,當面懺悔自己的錯誤了,所以我希望你能讓他知錯而返。」
……
……
「這樣真的行嗎?」
「這一路上我有做錯過嗎?」
「好像沒有。」
「那你為什麼還要問?」
風雪滿山,白霧徐徐升起。
這霧不是寒霧,而是溫泉帶來的蒸汽。
顧濯此刻就坐在泉水中,閉著眼睛靠在被燙熱的石頭上,神情是久違地愜意。
三生塔正在不斷轉動,灑落的氣息籠罩住整座溫泉,暫時斷絕一切的感知。
他的傷勢很重,因為大司祭真的很強。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就是他此生遭遇過最為強大的敵人。
如果這次不是三生塔和且慢皆在,那他只能動用自己最不情願的手段,付出比現在慘烈不知要多少倍的代價,才能活著離開那一場戰鬥。
故而他對當下的境況十分滿意,儘管這已經是他今生最為沉重的傷勢了。
某刻,顧濯睜開眼望向自己的身體。
幽火燃燒的痕跡還在,零星散布在他的身上各處,主要是手臂與小腿以及腳踝,最為深刻的卻是左臉上的那一細線,仿佛刀鋒掠過。
他抬起手,並指這道傷痕相遇,沿線而行。
剎那間,如若火炙般的疼痛隨之而來,直入他的神魂當中。
顧濯眼帘微垂,手指不曾動彈哪怕一瞬。
這個過程並不迅速,相反慢得仿佛每一個畫面都被分離開來,讓人有種心生強烈胸悶的感覺。
半刻鐘後,幽火留下的痕跡已然消散。
顧濯鬆了口氣,身體隨之而下滑,整個人就此沒入泉水中。
然後他讓自己的頭浮出水面,對楚珺說了一句話。
「還有幾天的路程?」
楚珺離他很遠,因為不想尷尬,說道:「按照之前的速度,至少十五天。」
顧濯嘆道:「越走越久了。」
楚珺提醒說道:「最初我預計是二十六天,這已經是我挖洞挖得越來越熟練的結果了。」
顧濯坐起來,用毛巾認真搓洗了一下自己的身體。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當初束起的頭髮此時仍未散亂,心想盈虛尋來的這發繩當真不是一般結實,很好用。
然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閒意思緒,不禁心生感慨。
那天身在山谷當中忽如其來的迴光返照,讓他回憶起一種極其不好的糟糕感覺,這也是他在見到楚珺以後動了留下傳承的心思的關鍵所在。
此時此刻,時隔數日再與天光相遇,顧濯的心情很難不好。
於是他久違地很是神奇地生出些許談興。
就當作是泡溫泉途中的意趣好了。
「你跟著我修行已有數天時間。」
顧濯說道:「感覺如何?」
楚珺安靜片刻後,說道:「前所未有的美好。」
顧濯很滿意這個答案,心想自己雖然沒當過師父,但在這方面果然極具天分。
「那麼……」
他的聲音很是隨便:「你現在猜到我是誰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