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第二位徒弟
楚珺安靜片刻後,搖頭說道:「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說是不想,如何能真的不想?
每當心神放空飄遠之時,她的思緒總是會忍不住飄到這個問題上去,思考時至此刻仍不肯以真面目與她相見的這人到底是誰。
在她識海中閃過的名字……不足五指之數,且是古往今來人。
因為她著實想不到當今世上,道門之中有誰能比觀主來得更了不起——或許有,但那不都已經成為死人嗎?
「而且你之前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
她這般想著,與顧濯說道:「我不用知道你是誰。」
顧濯尋思了會兒,說道:「好像我是有說過這麼句話。」
言語間,他再次把自己沉入溫泉水中,又覺得天光隱約有些刺眼,便讓三生塔來到頭頂灑落蔭涼,帶來溫和。
如此再是愜意不過。
楚珺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我不習慣騙人。」
她認真說道:「因此你可以放心,就算是回到觀里,我面對這個問題仍舊是同一個答案。」
顧濯問道:「你覺得這一切取決於你嗎?」
話里別有所指。
楚珺沉默了會兒,話鋒驟然一轉,說道:「你到底還要洗多久,我已經在外面守了快有半個時辰,還沒洗乾淨嗎你?」
顧濯心想這是急了嗎?
「現在。」
他懶散說著,動作有些緩慢地站起身,讓滾燙的泉水從滿是傷痕的道體滑落,赤足踏上地面。
三生塔中留下的衣衫被他取出認真地穿好,鞋襪亦然如此,最終再次披上一件黑色長袍,如此就算是好了。
走出濃霧,楚珺就站在溫泉外的一處小山坡下,仰頭望著今日的天空。
聽到積雪被踏過的聲音,她才是收回目光,說道:「繼續走吧。」
顧濯望向她。
此時天光隱約,群山深處並不昏暗,畫面算得上是清晰。
少女仍舊是挖洞時的模樣,渾身上下灰頭土臉,頭髮里夾雜著砂石,整個人看上去粗糙的不行,就像是偏遠山區常年務農的姑娘。
顧濯說道:「要洗嗎?」
楚珺想了想,問道:「還要再挖洞嗎?」
顧濯坦然說道:「那肯定是要的。」
楚珺有些無語,看著他問道:「那我洗和不洗有什麼區別?」
顧濯心想好像也有道理,說道:「你可以追求挖洞時不讓半點塵土沾到身上。」
楚珺平靜說道:「我沒有白衣如雪的執著與嗜好。」
「那誰有?」
「反正不是你。」
「為什麼?」
「你現在穿的是黑袍。」
顧濯無話可說。
楚珺看著他,忽然說道:「你接下來要更努力更無私地教我。」
顧濯嗯了一聲,以鼻音,是好奇的意思。
楚珺認真說道:「因為我不想知道你是誰,我也不想讓我的師長知道你是誰,而現在能辦到這件事情的人只有你。」
顧濯很是欣賞這種理所當然的態度,同樣認真說道:「好。」
話未止於此,兩人借天光為引,繼續前行。
楚珺回頭後望,還是覺得很神奇,如這般荒蕪絕境中竟有溫泉的存在。
這是否也算一種大造化?
走在冷風中,她想著這些毫無邊際的事情,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一場戰鬥了。
「接下來的路還很漫長,總有那一刻的。」
顧濯說道:「但不是現在。」
楚珺輕輕點頭,看了一眼三生塔,問道:「你還能撐多長時間?」
很多事情她不必去問也能推測出來。
比如三生塔並不能毫無代價地遮掩氣息,讓兩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群山,踏出荒原。
比如顧濯腰間別著的那把舊劍分明就是且慢,劍鋒與世間相遇一刻,時光就此而停滯。
她當然對這兩樣東西抱有極大的好奇,但她同時也清楚一個事實,動用此二者需要付出的代價,絕不是現在的她所能承受的。
不是因為她親眼看到顧濯拔劍後鮮血淋漓,而是她親身經歷過觀主的『降臨』。
「一個時辰。」
顧濯說道:「在這途中找個合適的地方,繼續挖洞。」
楚珺很是不解,問道:「那位大司祭不會發現嗎?」
顧濯說道:「或許他是白痴,但他信仰的上蒼顯然不是,所以他當然會發現。」
聽著這話,楚珺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的話變多了。」
「因為我心情不錯。」
顧濯的聲音幾分輕快:「原因在於我覺得自己不會死……」
話音戛然而止。
楚珺一臉古怪問道:「你這是在避諱嗎?」
顧濯點點頭,再想了想,說道:「接下來先不挖洞了。」
楚珺微怔,心想這也能心血來潮的嗎?
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她一直在思考如何挖洞才能更快且有所得,現在卻又在驟然之間發現自己的思考都已白費了?
「那我們要去做什麼?」
「拜訪這裡的魔宗。」
「啊?」
楚珺怔住了。
顧濯微笑說道:「你忘了我是誰嗎?」
楚珺這才回想起他還有一個天命教教主的身份,不再說話。
顧濯說道:「雖然魔道之間鮮少有所來往,但我再怎麼說也是魔道第一宗的宗主,多少應該能獲得一些該有的尊重吧?」
楚珺心想邪魔外道之間哪有情誼可言,不太確定問道:「可能?」
說完這句話,她突然間停下腳步,正色說道:「如果你決定要這麼做,那我有必要回去洗一個澡,把門面的功夫給做到位。」
顧濯揮了揮手,示意她去就行。
沒過多久,他聽著遠方熱霧中若有若無的水聲,突然間回想起為風雪永恆籠罩的蒼山,心想余笙是否也有過這樣的時候?
然後他斂去多餘的思緒,開始說話。
話里講述著一門功法。
——那門他在踏入荒原時,臨時耗費心思創造出來的易容及遮掩氣息的功法。
溫泉里,楚珺微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心想自己這一路上真是半點兒清閒都沒有。
好吧,逃亡路上本來也就不該有閒暇時刻。
這般想著,她強行提起精神,開始研習這門功法。
半個時辰後,事情暫且告了一段落。
楚珺回到顧濯身前,讓後者打量自己。
她的顏容依舊是好看,但卻多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每一眼都像是看到了一個嶄新的人,殊為詭異,心生驚悚。
「了不起。」
顧濯好生感慨,很是誠懇地鼓起掌,讚嘆說道:「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怎麼就想不到這功法還能用來嚇人呢?」
楚珺頓了頓,說道:「我只是還沒練好,不是故意練成這樣的。」
顧濯有些好奇,問道:「你覺得我在陰陽怪氣?」
楚珺不想說話了。
顧濯說道:「起個名字吧,就當是我送給你的見面禮。」
楚珺心想這見面禮未免來得太晚了些。
接著,她的目光飄落在雲霧不願散的此間,若有所思說道:「雲無心以出岫,這門功法就叫無心相好了。」
顧濯很滿意這個名字,因為他最不擅長的就是起名。
楚珺望向他,很認真地行了一禮。
顧濯受之不愧。
……
……
接下來的路並不如何順利,原因當然在於三生塔的無以為繼。
那種與整個世界漸行漸遠的處境再一次到來。
與先前不同的是,楚珺更為真實地感知到這一切,或者說看清那些總能出現在眼前的荒人。
原因很簡單。
出手殺人的不再是顧濯,已經換成是她,就像先前藏身地底挖洞那樣。
儘管很沒有道理可言,但是楚珺的傷勢在事實上幾近痊癒,不再是當初隨時都有可能死去的慘況,再也沒有不出劍的理由。
更何況她本就想要看看自己的修行成果。
顧濯樂得清閒。
以戰養戰,對他的修行沒有任何意義。
他就這樣懶懶散散地走在後面,看著楚珺手持折雪與荒人進行廝殺,頗有些無所事事的感覺。
於是他想起裴今歌,心想你當時行走在潮州城裡應該也是如此?
這種感覺很不錯。
要是裴今歌現在能出現在他身旁,護他離開荒原就更好了。
可惜。
都是奢念。
某刻,楚珺揮劍斬下最後一個荒人的頭顱,氣息已經變得不穩。
她深呼吸一口,嗅著空氣里瀰漫的血腥味道,越發覺得手中握著的這把劍有種熟悉的感覺,偏又不是她過往見過的任何一把劍。
「赤陰教的山門就在那裡?」
楚珺仰起頭問道,望向山間某處。
顧濯背負雙手,說道:「嗯。」
楚珺想著自在道人與自己說過的那些赤陰教隱秘,還是覺得過分噁心,墨眉緊緊蹙起,問道:「不能換個宗門拜訪嗎?」
「不換了。」
顧濯給出的解釋十分直接:「拜訪魔道的決定是我臨時起意,偏偏赤陰教就是最近的那一個魔宗,那這或許就是天意。」
楚珺忍不住說道:「但天意現在要的是你死。」
顧濯說道:「破而後立,死裡求生……好吧,當下的情況確實沒有糟糕到需要這樣做,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那就是試試看,總不能一直躲著走吧,那該躲到什麼時候才走出去?」
楚珺看著他問道:「順帶弄清楚所謂上蒼要讓你怎麼死個死法?」
顧濯嘆了口氣,說道:「其實它一直在讓我死,只不過我暫時還沒死成罷了。」
「如何死?」
「老死。」
楚珺不想說話了。
她無可抑制地再一次開始思考那個問題——顧濯到底是誰。
她想不到道門當中到底有哪位祖師性情……說好聽些許是瀟灑,說難聽那就是輕率,總是親手毀掉自己建立起來的前輩高人的形象。
顧濯的聲音懶懶散散地飄了起來:「我是認真的。」
楚珺嗯了一聲。
顧濯說道:「走吧。」
楚珺轉過身,握緊手中折雪,在前方開路。
兩人依舊有話閒聊。
「可惜這裡是荒原深處,不然我就讓你給我找一匹白馬騎著了。」
「為什麼是白馬?」
「這其中有著一個無比精彩的故事,我很樂意和你分享講述這個故事,可惜我已經把這故事大致上忘得七七八八了。」
「所以你突然想起這故事的原因?」
「源自於我有種感覺,我要是被吃掉可以讓人獲得長生。」
「……你就不怕我對你動心?」
「雖然目前我不承認,你也不願意,但事實你就是我的第二個徒弟,所以我從未思考過這方面的問題,不過……這可能有點兒羞辱你。」
「我完全聽不懂。」
「這樣最好,你要是聽懂我在說什麼,那我反而要不安了。」
「為什麼?」
「你知道人最喜歡和討厭的是什麼東西嗎?」
「那你又知道我現在最討厭什麼人嗎?」
「還挺好奇的。」
「像你這樣說話不肯直白,非要遮遮掩掩留一半的人。」
「你討厭的很有道理,就像我最喜歡和最討厭的都是自己,同樣也是這個道理,我很難接受世上有一片與我有著相同經歷的葉子。」
「……我現在忽然有種感覺。」
「請講。」
「你也許是我見過最自戀的那個人。」
「還好吧,我之所求其實也不怎麼多,世間無我這般人而已。」
顧濯和楚珺簡單聊著,不曾因為踏出溫泉地界後驟變的氣溫而沉默,因為後者需要以此緩解心神的疲憊,而前者卻是有聊天的欲望。
此時的兩人依舊行走在山壑之中,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前進著,往赤陰教山門所在的那座山峰靠近。
路上仍舊不平靜,落在楚珺肩膀上的壓力卻少了,她只需要憑藉從顧濯處學來的東西,儘可能地避開荒人與赤陰教弟子的戰鬥,便能一路平安。
雙方的戰鬥十分慘烈,雪地上幾乎都是血,斷肢殘骸更是到處亂飛,時不時就能在積雪中踩到胳膊之類的東西。
楚珺越發麻木,神情便愈發淡漠。
她忽然問道:「你話里的那位大師兄是怎樣的人?」
顧濯眼神微變,仿佛天上雲,感慨說道:「執念極盛之人。」
楚珺想了想,說道:「我覺得我沒有什麼執念,包括復興道門。」
顧濯說道:「這也是我願意教你的重要原因之一。」
「是嗎?」
楚珺回頭看了他一眼,狐疑說道:「為何我總覺得你是在臨時糊弄我。」
顧濯笑了笑,笑容里滿是自嘲,說道:「我最不擅長的就是在事後找補。」
要不然我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這句話他沒有付諸於口,因為往事齷齪,不足為人道。
楚珺停下腳步。
不遠之外,有百餘位荒人聚集在一起,似乎是準備踏上赤陰教的山門。
她問道:「像你這麼了不起的人,為何直到現在沒有人前來幫你?」
「因為我真的很了不起。」
顧濯誠實說道:「那些真正認識我的人,對我身份有所猜測的人,便會發自內心地斷定我絕不會死在荒原上,至於那些不完全認識我的人就更簡單了,他們根本沒有來到這裡把我救出去的能力。」
楚珺不認同這句話,因為觀主不曾抹去她的記憶,她便知道易水那位太上長老曾經出現過,為顧濯而來。
若是這位劍入羽化的絕世強者出手,縱使再有十位大司祭又能如何?
顧濯猜到她在想些什麼,說道:「這樣做我當然可以離開荒原,但是我也就真的該死了。」
楚珺無法理解,便不作多想。
顧濯心想,這時神都方面肯定已經得到關於荒原這場變故的消息。
那麼白南明定然有所反應,以她當下的性情來判斷,現在應該是處於懷疑的境地。
只要他不把事情做盡,留下一層薄紗遮掩,那一切就尚且留有迴轉的餘地。
「那為什麼要有第一次呢?」楚珺問道:「讓那位出劍。」
「這麼簡單的事情有什麼好問的?」
顧濯翻了個白眼,說道:「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以及未來,這世上絕不會有人能夠無所不知,所以我是真沒料到會有一尊假羽化出現在眼前。」
楚珺若有所思,說道:「是否從你踏上荒原的那一刻,你就被那位大司祭口中的上蒼所注視到了?」
顧濯沉默了。
半晌過後,他說道:「或許吧。」
楚珺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那你真的很了不起。」
顧濯洒然一笑,說道:「因為我被上蒼這般厚待?」
「是的。」
楚珺真心實意說道:「誰能不承認這是一種了不起呢?」
顧濯說道:「有道理,活著總歸是要樂觀些的。」
楚珺心想,我大概知道你是誰了。
……
……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那些守候在山道前的荒人突然離去,似乎是得了被調動的命令。
顧濯目送荒人離開,有風為他送來萬物之聲。
——喻陽陷入了一場圍殺。
他大概能想到對方因何落入這種境地,心情卻不為所動。
這一路來,他不僅僅在陪伴楚珺閒聊說話,更是在與此間的萬物長談。
一心二用都在閒談之上,由始至終沒有錯搭過哪怕一句,這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就像他現在明明還是半個殘廢,偏偏走在前往赤陰教山門的道上,背負雙手而行,意甚從容。
楚珺就在一旁,落後半步,為他撐傘。
兩人與尋常登山客無甚區別。
在這種時候,這就是最大的不尋常。
早在第一時間,赤陰教的教徒便已注意到兩人的出現,卻攝於顧濯氣勢之非凡與當下局勢之艱難,不敢妄自動手,任由其拾階而上,直至山門前。
顧濯止步。
楚珺一邊抬起油紙傘,一邊思考著魔教妖女該有的作態,讓自己儘可能地做到完美。
下一刻,她的唇角微翹而笑,流露出一抹輕慢驕傲且不屑的意味,語氣卻溫柔:「請通知貴教掌門,我和師父是來拜山的。」
那位赤陰教門徒說道:「你們是?」
楚珺說道:「天命教。」
門徒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問道:「您的師父是?」
楚珺淡然說道:「自是當代掌教真人。」
……
……
對赤陰教而言,天命教這三個字具有非凡的意義。
赤陰教的起源對外人來說是秘密,但對生活在這裡的長老們顯然不是,故而他們很清楚這一次突如其來的拜訪,很有可能影響教主的心智,使其再一次癲狂,不敢怠慢上哪怕半點。
在這件事上,這群以瘋聞名荒原的邪修們表現得意外正常。
為此有教中資歷極深的長老親自前來迎接,詢問兩人的來意,然後不出意外的得到了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天命教的新掌教真人,對當年舊事頗有興趣,希望與教主當面閒談。
那位資深長老認真推脫,表示教主與荒人的一位強者戰了一場,此時正在閉關療傷當中,暫時無法出關與兩人見面。
顧濯十分理解,然後決定住下。
其間,他完全無視那位長老難得清醒的懇求眼神,只覺得想讓瘋子不敢發瘋,最好的辦法果然抬出一個比之更瘋的人。
當天夜裡,整個赤陰教都已得知天命教掌教真人的來訪。
原因很簡單。
楚珺讓人陪同,在赤陰教的山門簡單走了一圈,讓每個人親眼看到她並不真實的美貌。
回到客居時,她眼神複雜地看著顧濯,認真問道:「我這算是出賣色相嗎?」
顧濯搖了搖頭,語氣認真而真摯,說道:「我認為你只是讓人們見識到世界的美好一面。」
楚珺看著他,不想說話。
一道嘆息聲響起。
顧濯話鋒驟轉,悵然說道:「你不要學我。」
楚珺怔了怔,問道:「我學你什麼了?」
顧濯說道:「捨不得臉。」
楚珺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眼神複雜地看著他,說道:「我怎麼沒覺得你捨不得臉呢?」
「我指的是我捨不得自己的臉。」
顧濯答得依舊誠實。
楚珺聽得好生無語。
她再一次懷疑自己的判斷,心想如果你真是那位死而復生重回人間,豈能是這麼個讓人無話可說的樣子?
接著,她又覺得這似乎十分合理。
要真是這麼個樣子,百年以前道門敗給大秦……事情好像也就變得合理了起來?
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她說道:「所以你為什麼要來赤陰教?」
「還不懂嗎?」
顧濯看了她一眼,說道:「不是禍水東引還能是什麼?」
楚珺怔住了。
顧濯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正色說道:「當然,我更喜歡替天行道這四個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