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讓我們一起修行吧
顧濯想了想,誠實說道:「其實我真沒覺得這有什麼,甚至還感覺這事辦得挺可愛的。」
余笙一臉茫然問道:「可愛?」
「可愛。」
顧濯笑著說道:「我總不至於在這種地方騙你。」
余笙心想你這可愛未免太奇怪了些,問道:「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顧濯心想我總不能說我做過比你這更荒唐的事情。
多年以前的記憶,在今日浮出水面再次落入他的眼中,讓他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當初的自己為什麼要在那天夜裡把自己抄成一位詩仙。
再想到後來他的那位師父得知此事,故作淡然在玄都山上散步行走,逢人便要搭話閒聊,聊不了幾句就要念上幾句他抄回來的句子,讓整個道門盛讚那一夜為千年不出的傳奇,讓偌大人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詩仙二字,正是因此而來。
往事不堪回首,舉目望去,都是慘澹愁雲。
一念及此,顧濯萬般思緒淡去。
他對余笙的眼睛,認真說道:「就到這裡吧。」
余笙沒有立刻回答。
如果她記得沒錯的話,接下來的畫面是舊日裡的兩人真正並肩,走在一起。
後來當然還發生過許多事情,散落在很多個春秋裡頭,直至最後形同陌路,徹底斷絕來往。
漫長歲月流逝中,他的師父死了,而她的爹娘也都死了,而他和她的境界越來越高,世人開始敬畏避諱他們的名字,換詞代稱。
於是。
往事淹沒在時光長河當中,不再為世人所知曉。
開心的東西要專心記起,但真的不值得流連往返。
故人故事故紙堆。
都已無所謂了。
「嗯。」
余笙輕輕點頭,對顧濯重複說道:「就到這裡吧。」
……
……
那道溫暖而遲暮的氣息消散無形,被銘刻在地面的線條再被骯髒掩埋,雪亭外早已沒了夕陽的蹤影。
守墳人抬起頭,望向站在亭下的兩人,不解但沉默。
距離這對晚輩進入陣法已經過去三個時辰,故而此時夜色已深,漆黑如墨。
「如何?」
顧濯的聲音響起。
「你通過了。」
守墳人木然說道:「但有資格得到傳承的人只是你。」
顧濯說了聲明白。
然後,他神情平靜地握住余笙的手,走出雪亭。
余笙微微一怔,下意識想要掙脫,卻發現自己已經被帶著離開亭下。
一切都是那麼的快。
與自然。
顧濯鬆開手,往那座墳墓走去。
一道凜冽而暴戾氣息,隨著他不斷靠近墳墓而越發真實。
就像守墳人最初說過的那樣,葬在這墳頭裡的那位白家先祖死前有萬般不甘,強烈的怨憎之意足以蠱惑尋常人心,令其喪盡神智而瘋狂。
但這對顧濯而言不過是盛夏夜裡的陣風。
些許涼快,僅此而已。
顧濯望向墓碑。
碑上篆刻著那位白家先祖的姓名,以及此人大致的生平經歷,末端的羽化二字頗為奪目。
他想了想,大致回憶起這人到底是誰,有過怎樣一個故事。
在很多年以前,大秦皇室有過一場內亂,埋在墳頭裡的這位白家先祖是失敗的那一方,但他作為內亂失敗的那一方卻沒有被殺,而是被鎮壓在望京舊皇城下方的地宮裡頭,長埋黑暗,數十年不見天日。
如此苦難卻成此人機緣,讓其得以突破至羽化境,最終換來一個被殺死的理由。
這樣的死法,如何能不恨?
更不要說死後還要被埋在白帝山中,淪為後世子孫的底蘊,好讓白家得以千秋萬載。
想到底蘊這兩個字的時候,顧濯的神情格外的平靜,不見任何嘲弄與譏諷。
與這般相似之事,道門又何曾少過?
顧濯止步。
那道源自於萬物霜天劫的氣息籠罩住他,此刻他身旁的漆黑,就像當年那座地宮裡的黑暗,冰冷如出一轍。
下一刻,無數強烈的情緒如潮水般洶湧而來,自夜色中。
這個過程與趕海沒有太大的區別。
在冰冷徹骨的浪潮暫時退去後,俯身拾貝,撿起牡蠣。
那些貝殼,那些牡蠣,就是葬在墳墓中那位白家先祖對萬物霜天劫的真實感悟,視其肉質的瘦小或肥美的程度有所區分,代表著那些感悟的深與淺。
其中最為肥美的那一塊生蚝,隱約直指羽化之境。
在神魂無法承受浪潮帶來的徹骨寒冷之前,儘可能地對這些貝殼進行挑選,以此在短暫的時間內取得最多的好處是所有人的做法,因為沒有誰能貪心到全都要。
顧濯可以。
出於余笙的建議,他的確也是這麼做了。
墳墓外。
守墳人看著顧濯的背影,默然計算著時間,皺起眉頭。
按照他過往的經驗來計算,這時候的自己差不多是要出手救人了,但這位晚輩卻始終沒有給他這種感覺,那他又怎能往前?
約莫兩刻鐘後,顧濯轉身折返。
守墳人看著他的眼睛,找不出半點異樣,因茫然而沉默。
顧濯知道這位守墳人在做什麼,便道了一聲謝謝,與余笙並肩遠去。
夜色中有聲音隱約響起。
「為何這般慢?」
「因為認真。」
「可我在陪你吃風。」
「那下次我快點?」
「既然是認真,慢些也可以。」
「到底要快還是要慢?」
「這是你的事情,與我無關。」
「但我不是在聽你的話嗎?」
……
……
山中無曆日,修行更是如此。
在證聖三十九年的這個冬天裡頭,顧濯和余笙渡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外界的紛紛擾擾為層雲所掩埋,白帝山上一片清淨。
兩人對待修行的態度極為認真,崖畔那兩間石屋裡總是徘徊著他們的聲音。
聲音里的每一個字都是探討,是顧濯和余笙對於天地衡和星霜劫這兩門功法的剖析,有時候是前者認為後者失於偏頗,又有時候是後者指出前者話里的漏洞,緊接著兩人就此開始進行探討與鑽研,轉眼間就是數日甚至十數日時間的過去……
從某種角度來說,修行就是人世間最為深奧的那門學問,即在白紙上亦在現實里。
坐在石屋裡的兩人,很有可能是當今世間對這門學問了解最深,走得最遠的兩位存在,當然不會陷入論而不行則殆的境況當中,只不過當下的他們仍舊有些問題需要釐清。
余笙的聲音格外認真。
「天地衡的強大在於乾坤不崩,守正則源無窮,本質上是讓自身處於一個名為守正的境地當中,這個境地甚至可以視作為一座縮小了無數倍的道場,源之所以能夠無窮,便是自此而來。」
她說道:「然而現在的問題在於,這座道場的規模同時也約束了你所能釋放出來的力量,為你畫下一道看不見的線條,抹去了你拼命的可能。」
顧濯說道:「這是我最初便已設想過的問題,乾坤崩可以成為破局的關鍵點。」
余笙沉思片刻,說道:「根據我們目前推演出來的結果,若是乾坤崩,你有三成的概率成為廢物,兩成的可能是跌境至洞真,再一成可能是重傷,至於剩下的那四成可能……」
顧濯笑了笑,淡然說道:「是當場身死。」
余笙平靜說道:「要是無法解決乾坤崩帶來的問題,讓代價降低到可以承受的範圍,那天地衡比之元始道典仍舊是不如。」
元始道典在道門有著最為崇高的地位,不僅在於它本身就是天道宗的鎮教功法,更關鍵的是它能夠造化因果。
人世間有資格與元始道典相提並論的功法屈指可數,大秦皇室所掌握的中天陰符經是其中之一,兩者之間隱有幾分相通之處。
除此以外,即便是盈虛劍走偏鋒所修成的元始魔典終究還是欠缺數分。
「還有一件麻煩到極點的事情。」
余笙墨眉緊蹙,搖頭說道:「破境不是容易事,極有可能為你帶來陷入失衡的風險,屆時你將會承受先前我所提及的艱難境地,比之乾坤崩固然是要好上些許,但終究不多。」
對天地衡了解的越深,她越是能看到這門功法中正平和外表掩藏下的酷烈一面。
很有意思的是,星霜劫卻偏偏是從至為極端的萬物霜天中演化而成。
這算什麼?
你走在我前世的路上,我行於你上輩子的道里?
余笙搖了搖頭,讓這些思緒離開識海,神情平靜說道:「繼續吧。」
顧濯說道:「關於昨日我提出那個關於萬物霜天劫的問題……」
余笙自然不會拒絕,接過話頭,開始講述昨夜思考所得。
這是他們進入白帝山後第二十七場論道。
時至傍晚,夕陽西沉。
顧濯有些疲憊,說道:「今天先就這樣。」
余笙揉了揉眉心,輕聲問道:「要去試試嗎?」
顧濯說道:「也好。」
余笙起身往外走去。
兩人間的第二十七次論道被暫時擱置,接下來自然就是將論中所得付諸於行。
修行不僅在於修行,更在於戰鬥。
很多想法和思路唯有在戰鬥中才能真實地呈現出來,這就是印證的意思。
戰鬥當然不在顧濯和余笙之間,因為後者正在隱姓埋名,不適合做這種事情,所以他們最終選定的人是……白浪行。
是的,就是這位大秦帝國的三皇子殿下。
……
……
「這才過去幾天?」
白浪行睜大了眼睛,聲音里滿是驚恐:「你怎麼又來了!」
顧濯隨意問道:「打不打?」
話是這麼說,但他已經走到白浪行的床前,拾起藏在床下的鐵槍,扔了過去。
白浪行自然不願意與顧濯一戰,因為這兩個月裡頭兩人已經有過將近十場切磋戰鬥,而他沒有一次是占據上風的,更不要說贏下來。
從最開始的志得意滿,認定自己在白帝山上修行進境超凡同輩中人難有並肩者,到難以置信的落敗,再到道心一片茫然至麻木無所謂,又到此時此刻的驚恐,這是何等悲哀的一段心路歷程?
然而這般想著,白浪行最後還是堅決拾起那把鐵槍,往屋外走去。
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來,偏過頭望向白南明。
余笙沒有再帶那頂斗笠,顏容以顧濯所傳功法做遮掩,還是尋常清秀。
「有事?」她問道。
白浪行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余笙說道:「講。」
白浪行心想此人真冷,小聲問道:「你能不能幫我勸勸他,讓他別再找我了?」
余笙淡然說道:「像他這般心意堅定之人,又豈是我能勸得動的?」
白浪行明顯不認同這一點,這主要體現在接下來的話裡頭。
「顧濯連來白帝山都要帶著您,分明就是對您愛到極點,等晚上你們躺在一張床上的時候,等到你們都累了的那時候,您稍微替我在他耳邊說幾句話,比如什麼我已經不適合當他的對手,像這種為他考慮的話,這他還能不聽您的話嗎?」
「您可是他最親近的人啊!」
「當然,我絕不讓您白幫這個忙,您要什麼好處儘管開口……」
話音戛然而止。
余笙朝著他笑了起來,然後轉身,往門外走去。
白浪行有些不解。
顧濯望向余笙。
余笙面無表情說道:「你別再刻意留手了。」
「為什麼?」
顧濯好生不解。
因為近些天的事情,他對白浪行的確抱有幾分歉意。
余笙漠然說道:「白浪行以為我們睡一間屋裡。」
顧濯想了想,說道:「有這種想法也不是太奇怪。」
余笙繼續說道:「白浪行以為我們同床共枕。」
顧濯聞言不禁稍感難辦,委婉說道:「這的確容易誤會。」
余笙靜靜看著他,最後說道:「白浪行還想讓我吹你的枕邊風。」
顧濯不為難了。
……
……
幸福的時光往往是千篇一律的,區別只在天晴與否。
顧濯和余笙不在乎天氣變化,雨雪都無所謂,對時間的區分主要落在一件事情上。
——與白浪行切磋。
當然,這其中的原因主要在余笙的身上。
總而言之,兩人現在的日子進入一種循環當中。
吃飯,論道修行,揍白浪行。
前二者重複,後者空置。
然後某日,白浪行傷愈歸好,再被揍。
其間白浪行也有想過離開,偏又捨不得白帝山,更重要的是每次被顧濯揍完以後,他總覺得自己的修行頗有進境。
到了後來某天,他甚至隱隱期待對方登門,不再畏之如狼似虎。
然而令他感到遺憾的是,顧濯最近似乎陷入一個難題當中,很久都沒有再來了。
白浪行坐在門檻上,望著漸斜的冬日,神情悵然,深嘆一聲。
他決定,再過些天要是等不到顧濯前來,那他就要登門拜訪了。
只是……這該拿什麼做藉口呢?
白浪行沒有耗費太長時間,便已想到理由。
——那幅畫。
至於姑姑的想法,首先他不覺得白帝山上的傳聞會飄到神都去,而且就算真的被知道了……想來姑姑也會欣賞他的求道之心的吧?
……
……
伴隨著一場冷雨的逝去,時間無聲飄走,春天到了。
白帝山上的樹木仍未生出新芽,顧濯和余笙的修行已有進境,可待花開。
在離開的那個冬天裡,又有數座白家祖墳被兩人拜訪,守墳人對觀墳的要求自然各有不同。
其中有一座墳讓顧濯深感複雜。
複雜之處當然不在於難,而在於考驗的內容是色。
不是禪宗的空色,就是酒色財氣里的那個色字。
在陣法營造出來的幻境當中,不僅僅只有餘笙站在他的身旁,另外那幾位姑娘自然都不是陌生人。
這也是余笙唯一一次沒有與顧濯並肩經歷的考驗。
很有意思的是,埋在墳里的那位白家先祖,偏生是一位毫無欲望的孤寡之人。
後來顧濯就此事詢問余笙,得到一個簡單而直接的回答。
那座陣法主要是激起受考驗者的肉慾,不至於在接受傳承過後成為一個事實上的太監,讓白家斷了血脈流傳。
至於白南明?
她百年前根本沒拜訪過墳墓里的那位先祖。
……
……
「怎樣?」
白浪行眼神分外明亮,一臉驕傲說道:「年輕時候的姑姑生得好看吧?」
石屋裡別無旁人。
——余笙被白浪行請了出去。
顧濯沒有說話。
借著自窗外灑落的天光,他看著擺在身前的那幅畫,神情漸漸認真。
風停雪住,天地一白。
崖外奇松,枝頭有少女獨坐。
那位少女手持釣竿,神情淡漠,視眾生如無物。
「姑姑的畫不只有這麼一幅。」
白浪行咳嗽了聲,清了清嗓子,說道:「你要是還想看,改天可以過來找我。」
說完這句話,他很是大方地留下這幅舊畫,轉身離開。
余笙站在屋外聽得很清楚。
於是。
往後好長一段時間,白浪行都沒能再見到顧濯,直教他滿心惆悵。
……
……
轉眼又是春末,初夏將至。
山上的桃花早就開了,顧濯和余笙的修行卻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陷入時間帶來的麻煩當中——修行的某些階段就是繞不過時間二字。
與此同時,世間並非沒有一片安靜,山下不斷有消息傳來。
禪宗已然把新的國師推了出來,來自長樂庵。
但不是那位境界羽化的庵主。
朝廷對此沒有表達太多的意見,皇后娘娘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因為這是百年前雙方定下的盟約,容不得任何人的反悔。
裴今歌正在重走盈虛走過的那段路,因為這個緣故,她對天命教的事務介入越來越多。
世人漸漸知曉,那位天命教的新教主有一位境界極其強大的左膀右臂,很能殺人。
巡天司的處境已經穩定下來,在其中生存的人們開始懷念過去的權力,被迫離開的宗門弟子處境依舊不好,聽說陳遲被發配下山。
林挽衣破境出關後,舉目望去朝天劍闕再無一人相識,孤獨茫然。
好在少女的心性堅韌不改,再三思量過後決意下山,開始正式行走世間。
皇后娘娘留給她的那封家書當然被拆了,信上沒有什麼關心的言語,平靜地講述了一個冷酷至極的事實。
——林挽衣的父親死因,以及盈虛的傳承也許就落在顧濯的身上。
至於那位已然歸老的前巡天司司主?
就像是水消失在水裡,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什麼地方,便連青霄月對此亦是一無所知。
人們唯一知道的是無憂山自前年那場劇變中緩了過來,不再舉步維艱,仿佛枯木逢春,煥發出嶄新而蓬勃的生命力。
這就是證聖四十年。
皇帝陛下依舊靜坐景海,不與世人相見,更不要說離開神都。
然而,人間依舊籠罩在他的意志之下。
清淨觀寂靜。
易水不見波瀾。
天下諸宗與千年世家亦然如此。
所有人都知道,在皇帝陛下尚未離開之前,人間唯有太平。
……
……
某天,日破雲濤萬里紅。
「還記得嗎?」
余笙看著那一輪紅日,眯起眼睛,輕聲說道:「我為什麼要讓你來白帝山。」
顧濯站在她身旁,說道:「我記性很好。」
——萬物霜天真意。
自去年晚秋至如今初夏,將近一年的時間裡兩人都在為取走此物做準備。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吧?」
顧濯的聲音十分平靜:「為什麼非要繞這麼一大個圈子。」
事實上,他對白帝山隱藏著的那個秘密已有猜測,只待最後的驗證。
余笙沉默了會兒,說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顧濯望向余笙,隨意說道:「比如今天?」
朝陽灑落的光芒籠罩兩人,帶來暖意,浸入心扉。
「也好。」
她牽起顧濯的手,往天瓊峰走去:「那就今天吧。」
天瓊峰是白帝山的最高處。
那裡葬著的是大秦立國以來的每一位皇帝陛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