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白南明之死
天光明美,湖靜水柔。
時有微風過林,帶起簌簌聲響,繞長裙,不願離。
隔著不太遙遠的距離,余笙靜靜看著坐在湖中央的那個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事實上,那人的面容根本看不清楚,就像是一副時刻流動著的山水畫,畫裡有柔風細雨,亦有黑濤怒河……從未停止過變化。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低頭,抬手把微亂的髮絲捋至耳後,再而邁步。
顧濯隨她踏上如茵般的綠草,穿過茂盛密林,踏過光的斑斕,走向那片湖泊。
所見即所得,天瓊峰頂的景色便是如此的清美幽靜,放眼望去看不到哪怕一座凸起的土饅頭,很顯然是白家有意維持著這樣的面貌。
更為不同的是,當兩人拾盡石階登上峰頂後,那蘊藏在山峰間的陣法氣息倏然消失無蹤,找不出半點殘留的痕跡,讓一切都變得尋常了起來。
然而這種尋常本就是最大的不尋常,因為這裡是白帝山的最高峰,更是白家的命門所在之處。
不過片刻,兩人行至湖前。
這座湖泊深約十餘丈,湖水清淺可以見底,水中與林中亦是別無區別,同樣找不出任何生命的痕跡,無論魚蝦,靜得讓人心悸。
余笙卻很自在。
她褪去鞋襪,提起長裙,在湖邊坐了下來。
盛夏的陽光尚未離去,湖水便不至於冰寒徹骨,是一種微涼的感覺。
赤足踏水,雪白的腳趾淺淺地試了一下,覺得還算是不錯,然後伸了進去。
一聲愜意的嘆息聲自她唇間響起。
顧濯想了想,沒問為什麼。
他在她身旁坐了下來,但不像她來得那麼隨意,看起來也就有些拘謹。
余笙閉上雙眼,靜靜感受著這個世界。
是穿林微風,是盛夏陽光,是滿湖靜水。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片湖水裡也蘊藏著萬物霜天真意。」
她的聲音很輕:「在很久很久以前,這裡其實沒有這麼一座湖泊的存在,是人為的造物。」
顧濯俯身,伸手在湖裡掬起湖水於十指間,感受著蘊藏在其中若有若無的那一縷氣息,大概明白了是怎樣的一回事。
湖泊之所以形成,是因為坑的出現,而這個坑是因為白家歷代先祖在鎮壓過程中的造物。
數十數百年來的風雪雨水落入這個坑底,融化成水,再成細流,流淌成溪,匯聚為湖……最終在數百年後讓這樣的自己呈現在兩人的眼中。
「師父之前在這裡生活過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余笙依然閉著眼睛,對顧濯說道:「大概有五六七八年?」
顧濯很認真地沿著湖畔再看了一遍,搖頭說道:「著實找不出生活的痕跡。」
余笙說道:「連魚都沒一條,生活個什麼?」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語氣依舊平靜,但誰都能聽得出話里的嫌棄。
不知為何,顧濯突然想到她在蒼山死活釣不上來魚的畫面,莫名覺得這時的余笙過分可愛,唇角多了一抹溫暖的笑意。
余笙睜開雙眼。
她抬頭望向天空,見炎日已在西垂,說道:「太陽落山之前,事情全都能解決,所以你不用著急。」
顧濯說道:「我也沒著急。」
「那就好。」
余笙頓了頓,話鋒驟轉:「你很幸運。」
顧濯嗯了一聲。
下一刻,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聽到了什麼,問道:「幸運?」
余笙說道:「正常情況下,萬物霜天真意離散或是被竊走,必將導致白帝山的鎮壓出現問題,但師父她是很了不起的一個人。」
顧濯誠實說道:「師姐的確很了不起。」
余笙說道:「所以這一次就算你竊走萬物霜天真意也不會有任何的問題。」
顧濯心想這應該不算竊走吧?
一切都是那麼的光明正大。
接著,他突然間回想起夏祭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
三加不到一,連四都不是。
為何他仍覺得死亡與自己相隔甚遠。
這是自信還是從容,又或無知?
在這瞬間,顧濯心中無端生出諸多念想。
一種不太好的感覺出現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下一刻,余笙站起身來。
赤足踏水不沉。
她望向湖中央那塊劍石,看著坐在上面那個人,輕聲說道:「還記得嗎?」
片刻沉默後,顧濯與她一併站了起來,望向坐在湖心石上那人,眼神越發複雜。
那人身著白衣,盤膝而坐,腰背挺得筆直,即便面容為山水所掩不得真實,依舊能看得出這人是極其驕傲的,敢與天地爭方寸。
「我剛才和你說過,萬物霜天真意是舍利一般的事物。」
余笙安靜了會兒,輕聲說道:「其實就是遺蛻。」
顧濯回想起一句話,眉頭緊皺。
「你先前和我說過的,師姐沒有到過天瓊峰的峰頂。」
「抱歉,我說的是當年,是百年前的那個當年。」
顧濯無言以對。
余笙繼續說道:「你我眼中所見這人臉上的山水,即是白帝山的四時風光,也是白家歷代先祖日積月累殘存下來的怨懟。」
顧濯安靜片刻後,說道:「如今盡在此身上。」
余笙說道:「是的,因為她是一個很驕傲的人,始終認為事情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像這種無聊的祖訓理應自她而終。」
顧濯的聲音無比複雜,說道:「千年萬事,自她而終。」
「是的。」
余笙唇角微微翹起,淺淺地笑著,大概是很滿意這個八字。
她看著端坐在石上的那人,最後說道:「師父就是這麼一個驕傲的人。」
……
……
多年以前,白帝山有變故生,羽化氣息外泄。
白皇帝無法離開神都,於是長公主殿下親赴白帝山,著手解決此事。
在數年時光中,她最終尋找到兩條道路,
其一是相信後人的智慧,短暫地掩埋這個問題,讓數百年間的白家祖訓繼續延續下去,如同詛咒般緊緊地追隨著白家的血脈,直至迎來一個完美的解決辦法。
其二便是顧濯所言。
其時白南明的境界已然絕世,與登仙之境僅剩一步之遙,儘管這一步或許窮盡餘生都無法踏出,她仍舊是人世間的最強者之一。
像她這樣的人,只要願意付出沉重的代價。
那麼,這世間絕大多數問題都不是問題。
迎刃而解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於是。
白南明最終選了第二條路,讓這千年間的百千萬事,自她而終,再不重現。
是的,坐在湖心石上的那人就是她。
更準確地說。
是白南明的遺蛻。
……
……
湖畔一片安靜。
余笙微仰起頭,讓陽光為自己帶來真實溫暖,唇角笑意仍在。
顧濯沉默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緩緩閉上眼睛,低下了頭。
哪怕在事前有過再多的預感,所有的線索都已指向這種可能,然而當事實確切出現在眼前的那一刻,還是無法做到平靜以待。
說什麼風輕雲淡,道什麼清規戒律,人終究就是人,那就要有喜怒哀樂。
余笙沒有打擾顧濯,更沒有說任何的話。
比如那些她不曾真的死去,她仍舊真實地活著,只不過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她了。
這些話當然可以說,當然也是事實,但……人在這種時候不見得需要這樣的事實,更不見得需要這樣的安慰,安靜就是最好的安慰。
「之前我一直不太明白。」
顧濯的聲音在突然間響起:「為什麼你始終在堅持我不是他,為此主動尋找諸多理由,又在去年說一切都要忘記個徹底。」
「其實這事真沒你想的那麼高妙,就是很膚淺的一種念頭,主要是我有些看不慣別的臉。」
余笙微微一笑,自嘲說道:「只不過後來我忽然發現,其實我對他的長相已經模糊,如果不是之前和你那次回憶的話……也許再過不了多久就要忘了吧。」
顧濯沉默片刻後,說道:「好像……我也是這樣的。」
時光是天地間最為鋒利的那把劍。
劍鋒過時,你往往沒有任何的感覺。
直到多年以後竭盡力氣仍舊無法拾起舊回憶的那一刻,你才知道它其實已經來過,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留下讓你刻骨銘心的傷痕。
「抱歉。」
顧濯說道:「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些難過。」
余笙偏過頭,望向他。
那張臉上沒有淚水在流淌,只是安靜,有些木然。
顧濯蹲下身來,在湖中捧起清水搓洗臉頰。
他洗得很是認真,洗了很長一段時間,直至雙臉微微發白。
水花隨著他的雙手而出現,如若被賦予靈魂的生命,正在跳躍起舞。
再次站起身時,一塊手帕出現在顧濯眼前。
來自余笙。
他沉默片刻後接了過來,認真而仔細地擦去臉上水漬,讓自己看著不再是憔悴的,是與今天明媚陽光相映襯的明快的。
余笙輕聲說道:「要去看看嗎?」
「嗯。」
顧濯邁步入湖,與少女並肩而行,朝湖心石去。
伴隨著他們的靠近,湖面越發平靜,片刻前有過的微風消失無蹤,就像是一面無暇的鏡子。
鏡面越發清晰,連一縷波紋都不再生出,靜成冰面。
一道冰冷徹骨的寒意無聲出現,於冰面而起,從下往上籠罩向顧濯和余笙。
這道寒意是如此的可怕,在時過多年後的今天,仍舊有著羽化的強大。
然而當它來到兩人身上的那一瞬間,所有的寒冷盡數消失無蹤,連半點都不曾留下,有的只是春風之暖。
湖面再次生波,泛起的冰悄無聲息地散去,湖畔密林的枝葉正在隨風起舞。
一切都是那麼的溫柔,與美好。
顧濯止步。
湖心那塊劍石,與他相距不過半步,所有的畫面都是那麼的清晰。
白南明坐在劍石之上,面容為變幻山水所遮掩,不得半點真實。
他沉默地看著,沉默地想著那些無意義的事,最終他平靜地向前伸出手。
指尖穿過那片山水,落在已然陌生的熟悉面頰上,帶來久違的觸感。
是冰冷,與孤寂。
顧濯的身體變得很是僵硬。
片刻後,他輕聲說道:「手帕可以借我嗎?」
余笙自無不可。
沾水,擰乾,遞過去。
顧濯接過手帕,很認真地替白南明擦了擦臉,忽然問道:「你是怎麼想的?」
余笙說道:「這樣很好。」
顧濯想了想,說道:「好像是的。」
彼此都是陌生人。
這何嘗不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多少人求之而不得。
余笙有些感慨,說道:「這一切或許都是天意。」
那年白南明做出決定的時候,怎會想到多年後一位故人來到這裡,為求萬物霜天真意延續自己的生命?
未來不可知,非要為此給出一個解釋,那就只能是天意。
顧濯明白她的意思,沉默不語。
「所以……」
余笙偏過頭,望向他,溫聲說道:「你總歸是要該開心一點兒的,不是嗎?」
「是的,該開心。」
顧濯安靜片刻,搖頭說道:「但這真的不容易開心起來吧?」
余笙很是感慨說道:「是不容易。」
顧濯沒有再說話。
那張手帕被放了下來,他偏過頭望向余笙,問道:「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余笙明白他的意思,搖頭說道:「要是你看到這遺蛻還能平靜以待,我才覺得這是最大的不好……哪怕我現在的確覺得有些奇怪,即高興又有些生氣。」
奇怪不僅來自於顧濯,更來自於她本人的心中。
——以此餘生遙望往生。
這真的是很特別的一件事情。
或許這正是余笙遲遲不願重回白帝山上,最終在去年等到顧濯的緣故。
「太陽快要下山了。」
她說道:「就在這裡結束吧。」
顧濯嗯了一聲。
余笙仰起頭,望向遙在天邊的夕陽,感慨說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因果循環?」
顧濯微怔,問道:「因果循環?」
「不是嗎?」
余笙隨意說著,回想起當年穿過道主胸膛的鐵槍。
然後她的目光落在湖心石上的白南明,說道:「她就要在你手中灰飛煙滅了。」
顧濯說道:「好像是這樣的。」
說完這句話,他的指尖再次沒入變幻的山水中,觸及白南明的遺蛻眉心。
這是時隔百年的再次相遇。
一道清冽孤寂的氣息自指尖與眉心相接之處生出,頃刻如水蔓向四面八方。
滿湖靜水不復平靜,蒸騰翻滾,煙波浩渺。
濃霧中,那道氣息越發高漲,在很短時間內便已強大到難以想像。
就在下一刻,它毫無避諱地直抵為夕陽暮火燒灼的天穹之上,以孤傲之姿不加遮掩地展現著自己的恐怖實力,向整個人間宣告自己的意志,與落日爭輝。
世間為之而動。
……
……
最先對白帝山中變故有所感知的人,當然是皇帝陛下。
他感知著那道無比熟悉的氣息,眼中仿佛看到此刻天瓊峰頂的畫面,於是沉默。
那年他得知白南明的決定,給出的意見是不要,為此再三勸阻。
然而……他終究是弟弟。
這個事實不會因為他成為皇帝而改變,更何況他連離開神都也不容易,又憑什麼去阻止自己的姐姐呢?
一切就那麼發生了。
轉眼就是今天。
太監首領站在他的身後。
皇帝陛下沉默良久後收回視線,不再去看那道直抵穹蒼的氣息,聲音里滿是疲憊與倦意,說道:「什麼都不用做,就這樣吧。」
……
……
慈航寺中,古樹之上。
道休立於枝頭,靜靜看著白帝山的方向,一言不發。
苦舟僧站在他的身旁,一臉震驚說道:「這是出什麼事情了?」
「是長公主。」
道休宣了聲佛號,神情平靜說道:「她在讓我們安靜。」
聽到這句話,苦舟僧神情驟變,心想難不成朝廷已經知道禪宗的謀劃?
……
……
玄都沉寂依舊。
一位正在掃地的年輕道士抬起頭,看了一眼那裡的天空,繼續低頭忙碌。
……
……
清淨觀與之相反,屋檐下有笑聲響起。
楚珺不解,心想長公主殿下這境界恐怕與登仙亦是相距不遠,這憑什麼是一件值得高興喜悅的事情呢?
觀主笑了笑,說道:「因為虛實隨時都能顛倒反轉,盛極必衰。」
楚珺搖頭說道:「可以再清楚一些嗎?」
觀主意味深長說道:「此地無銀三百兩。」
……
……
易水,那座江心島。
坐在輪椅上的王祭皺起眉頭,下意識叩打起扶手。
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與這道氣息相遇,因為過去的緣故很難有什麼懷念可言,恨不得自此餘生都再也不見。
只不過他想著白南明的糟糕性情,想到當初第一次見面自己就被迫連夜抬著輪椅離開,忍不住為顧濯擔心了起來,心想我難不成給你出了個壞主意?
……
……
白帝山上。
天瓊峰頂的變化在第一時間傳遍整座山,無微不入,無所不至。
縱是守墳人皆盡情緒淡薄之人,都在這一刻抬頭望向那座高山,思考其中變故。
然而奇怪的是,在這片刻過去以後,他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收回目光,低頭。
片刻後,有聲音自他們的唇中流淌而出。
聽著像是禪宗的不傳經文,又像是道門的古老道藏,夾雜著許多出自於書生筆下的字眼。
如此誦經聲在山間不斷迴蕩,直抵天瓊峰頂,沒入那片湖水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