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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這人間

2025-01-06 14:24:30 作者: 橋下藍花
  第260章 這人間

  江聲浩蕩,自崖後升起。

  陽光夾雜著雪花落下,紛紛揚揚似白紙,與送葬其實沒有太多的區別。

  王祭伸出手,讓枯瘦的掌心多出些許冰涼的感覺,心意隨之而靜。

  他說道:「我該走了。」

  顧濯看著他的側臉,沉默半晌後,道了一聲好。

  王祭忽然笑了,說道:「這些年來我過得其實不怎麼有趣,畢竟都是千篇一律的重複,每天睜眼望去都是同樣的景色,很難找出什麼新鮮的意思。」

  顧濯沒有說話。

  王祭的語氣有些感慨。

  「現在回想起來,遇到你的確是最為特別的那件事……就像很多年以前發生過的那一次。」

  他忽然問道:「當時沒有你讓出的那個頭名,其實我也還能是今天的這個我,只不過要艱難辛苦上許多,對嗎?」

  顧濯想也不想說道:「是的。」

  話是真話。

  真心話。

  以劍道論,王祭與創立易水的那位祖師相比亦是不遜分毫,平分秋色絕非過譽。

  否則易水何以平靜百年?

  這樣一位劍道大宗師又怎會被一次意外完全決定自己的未來?

  王祭閉上眼睛。

  與過去不同,這一次他的手指沒有再叩打輪椅扶手,因為他已有決定,不需要再去思考。

  但他依舊在說著話,聲音很是愉快。

  「還挺有意思的,好像我每次遇到你沒過多久,都會遇到像今天這樣的事情?」

  「很想說這和我其實沒什麼關係,但這話似乎太假。」

  「事實不會因為你的否認而被改變。」

  「也對。」

  「你還記得我當年為什麼不站在你那邊嗎?」

  「我只記得你怒斥出口的那句話,就是你們怎麼敢想著讓我一個殘疾坐輪椅給你們打天下。」

  「這句話聽起來很有道理?」

  「再有道理不過。」

  「是假的。」

  聽到這句話,顧濯很是意外,因為他是真的相信。

  王祭平靜說道:「我從來都不喜歡道門的做法,當年的我很願意站在大秦的那一邊。」

  有些話沒有被他付諸於口,但已昭然。

  ——如果不是你的存在,那我必然出劍。

  顧濯沉默不語。

  王祭說道:「今天也是同樣的道理,唯一不同的是,我找不出讓自己袖手旁觀的理由。」

  顧濯想了想,說道:「修行為的是自己。」

  聽著這話,王祭笑了起來,說道:「正因為修行是修的自己,所以百年前的我才會冷眼旁觀,而今日的我偏要出劍。」

  話音落時,他握住橫於膝上的且慢,握住,拔出。

  當劍鋒與天地相遇那一刻,坐在輪椅上的王祭如若瞬息間遠去千里之外,然而他的身體卻依舊真實地存在於這片孤崖上。


  以孤崖為起點,至未央宮前為終點。

  沿途所過,長街驟然寂靜。

  所過之外,無數煙火俱滅。

  滿座神都死寂。

  天有一線開,萬頃陽光不見,湛藍從中出。

  皆為劍鋒所斬!

  ……

  ……

  陽光落不下大地,王祭從蔭涼中走出。

  他依舊是荒原群山中的年輕模樣,而非坐在輪椅上的那位老者。

  且慢被他隨意提著,找不出應有的絕世鋒芒,那些對世人恐怖至極的空間裂縫亂流,在他面前與易水畔的江風無甚區別可言。

  未被束起的黑髮,因此而被吹拂散開,在風中如若劍舞。

  隨著他越來越接近未央宮前的台階,清涼的陰影便也來得越來越淡,無數佛光充斥在這裡的每一片空間裡,於是他的面容也就被照亮了。

  王祭似乎有些不太適應,眼睛下意識地眯了起來,給人的感覺便來得更年輕了。

  未央宮一片沉默。

  「還有誰沒來的嗎?」

  司主的聲音響了起來,帶著笑意:「今天可算是比上一次來得熱鬧了。」

  王祭看都沒看他眼,望向白皇帝說道:「我站在這裡的原因很簡單。」

  皇帝陛下說道:「請講。」

  王祭說道:「你所描述的那個未來也許是盛世,你確實也用一百年的時間來證明自己能夠做到,我相信你能做到你說的那些,至少在我死之前,你話里的那個未來不會發生改變。」

  皇帝陛下沒有說話。

  不是驕傲,並非淡然,而是這句話必有然後。

  王祭看著他,搖頭說道:「但我確實就是不喜歡。」

  皇帝陛下平靜說道:「總要有一個不喜歡的理由。」

  王祭說道:「可以是我想要戰上一場,可以是我看你不怎麼順眼,可以是我今天就是想要落井下石,可以是我黃雀在後等待已久,還可以是我其實早早就答應他們要出手……」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再是隨意不過,就像是在街邊酒樓上與好友落座後不知道該怎麼點菜只能強行耍無賴推脫責任那般。

  「但其實歸根結底只有一個原因。」

  他看著白皇帝說道:「如果這人世間的萬物要盡數依照你定下的鐵律去運行,那我的劍必然也在其中。」

  皇帝陛下安靜片刻後,說道:「不錯。」

  王祭說道:「所以我站在這裡就是理所當然。」

  皇帝陛下說道:「為手中劍。」

  王祭說道:「與自由。」

  話至此處,他再次想起很多年以前,身在王家裡有過的那些往事。

  那是長輩總是惦記在嘴邊的不要忘記姓氏,為什麼不能忘記呢?因為身上流淌著相同血液的你我,理應要為這個姓氏付出所有。

  年幼時候的他對此始終相信,直至某天他遭逢所謂的大病,成為主家子弟的踏腳石,雙腿餘生無康復可能,他才真正明白那些話里的意思。


  於是他破門而出,在易水中遇到自己的那位師父,便又讓人因為自己的姓氏而死……那時節,他的日子真不是一般的難過。

  自那以後,他人生中最為厭惡的事情就是旁人的意志,以及所謂的規矩。

  這或許就是他直至今日仍未坐在易水掌門之位上的根本原因。

  眼不見,心就不煩。

  坐井觀天沒有什麼不好的。

  我偏愛坐在這口井裡,但你卻偏要我走出來,見你那滔滔江流,與你東流入海。

  這對我來說就是不好的。

  王祭想著這些。

  他的神情越發平靜,且慢劍鋒愈發明亮,不可直視。

  皇帝陛下嘴角微微翹起,笑容是嘲弄,問道:「百年前你又為何不出劍?」

  「為什麼?」

  王祭洒然一笑,從容抬手。

  且慢劍鋒指向白皇帝,他說道:「也許是當年我為自己改名王祭,祭奠的就不僅僅是王家,還要再有一位皇帝的意思吧。」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說道:「這個解釋的確有些意思。」

  ……

  ……

  孤崖上,顧濯望著天空。

  陽光重新出現,為世人所見。

  在今天,這樣的畫面已經出現過太多次,理應習慣。

  然而此刻的他心情卻莫名有些蕭索。

  好似又再回到深秋時候。

  美酒已經喝完,茶水早已煮老,故人也然離去。

  那現在的他還有什麼該去做的呢?

  ……

  ……

  未央宮前的局勢不會再迎來任何的變化,勝負在即,這是當下所有人的認知。

  與百餘年前玄都決戰相比起來,今次這一戰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沒有任何一位羽化中人得以置身事外,那就代表一切都會在今天被決定。

  諸宗門與世家之主開始在此刻生出分歧,前者於激流中決定驀然折返皇城,抱著的心思再是清楚不過,後者卻是走得格外堅決,畢竟另外兩位大秦王將此刻很有可能正在斬殺他們的族人,而世家的傳承終究是要落在血脈之上。

  幸運的是,在分歧生出後的不久,雙方便已達成共識。

  不是因為他們放下爭執,而是忠於朝廷的強者自長街兩側不斷出現,在極短的時間內形成了包圍圈,離開已經成為一件奢望的事情。

  生死已然在前,余者皆為閒雜。

  萬守義沒有死在皇城中,雖已負傷,仍然真實地活在人群中。

  他清楚看見皇后娘娘出現在長街末端,更清楚地聽到了接下來的幾句話。

  「勝負不在此間,而在未央宮前,娘娘你又何必把生死置於此地?」

  「你想多了。」

  「娘娘此言怎解?」

  「再重複上三千遍,我依舊不會死在這裡,死的只能是你們。」

  ……

  ……


  巷裡。

  自在道人站在楚珺的身前。

  沒有短暫的告別,林挽衣三人仍舊站在她的身旁。

  自在道人目中無人,唯有楚珺,認真說道:「這人間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候。」

  楚珺眼神微變,說道:「我不明白師叔你的意思。」

  自在道人看著她,一字一句說道:「你必然是明白的。」

  楚珺沉默了。

  她沒有說那些應該說的話,比如你是始終在監視著我嗎?

  否則你何以得知晨昏鐘的存在?

  她說道:「您真覺得這是我所能決定的事情嗎?」

  自在道人早已思考過這個問題。

  「如果那位真的無意插手今日發生的事情,為什麼還要在你這裡做安排?」

  「既然準備已經做好,那就必然是要付諸於行的。」

  「這不正是你今天來到神都的原因嗎?」

  很簡單的三句話,是自在道人為之深思熟慮多日的答案。

  楚珺搖了搖頭,說道:「你錯了,我來神都是為了讓我的朋友活下來,而不是為了參與今天這件事。」

  自在道人自然不信,說道:「只不過是你不清楚自己真正的責任罷了。」

  楚珺平靜說道:「那封信上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對我而言,這就是不存在的事物,我不習慣也不喜歡去理解所謂文字之外的深意。」

  聽到這句話,林挽衣很自然地想起藏在懷裡的那封信,想到信上那幾行簡潔的文字,眸子裡的情緒漸漸複雜。

  自在道人沉默片刻後,聲音沙啞說道:「但是道門需要你承擔起這種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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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語間,他的神情起初是悲痛,繼而麻木,最終冷漠。

  這句話的意思很是清楚。

  楚珺如何能不明白?

  少女的回答十分簡單。

  是不行。

  於是。

  在煙塵四起的長巷深處,她迎著陽光於冬風中握住道劍,動作平靜而堅定。

  然後她頭也不回說道:「我就送你們到這裡了。」

  深巷一片寂靜。

  忽有故作嘲弄的笑聲響起。

  「白痴。」

  林挽衣信手拔劍,站到她的身旁,面向那位身成無垢的道門強者,挑眉說道:「你真以為我比你弱?」

  陳遲看著這兩位少女,嘆息了一聲,說道:「你肯定比楚珺弱,更重要的是,你們兩個加起來也還是要比自在道人弱上無數倍,哪怕他現在傷得不輕。」

  林淺水在旁說道:「應該不至於是無數倍吧?」

  陳遲很是惱火,喝道:「那就幾百倍好了!」

  林淺水嘆道:「好像還是贏不了。」

  陳遲沉默片刻,搖頭說道:「我要走了。」

  說完這句話,他毫不遲疑地往離開的方向走去,是要置身事外。


  林挽衣並不如何失望,因為這本就是不能奢求的事情。

  她對林淺水說道:「你也該走了。」

  林淺水微微一笑,說道:「有什麼好走的,總得留個人給你們收屍吧?」

  楚珺心想這話很有道理,道了聲謝謝。

  自在道人視若無睹。

  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與正在掠過長街的寒風沒有區別。

  他漠然邁步往前,無視徑直而來的兩道劍光。

  他的心情越發平靜,因為他知道,今天過後自己的名字將會留在史書之上,成為後人必須要看在眼裡的那一頁。

  ……

  ……

  那片朱紅宮牆下。

  裴今歌與人間驕陽站在陰影中,各自沉默,靜觀遠方。

  未央宮前,羽化層級的戰鬥看不出開始與否。

  唯一看得出的是,正在前進的觀主已然放緩腳步。

  也許是因為他的傷勢極為沉重,也許是他得見王祭出劍後不再著急,又或者是別的什麼原因。

  他的腳步越來越慢,眼神越來越明亮,不是因為他和道休那樣正在通過某種不可挽回的手段,讓自己再次回到巔峰之時。

  而是他正在以清淨之法靜觀人間,推演計算未來,求今日之果。

  不過剎那,數千個結局出現在他的眼中,勝負與生死皆為三七之數。

  哪怕王祭在這最為關鍵的時候站出來,讓局勢不至於崩塌到底,也不過是讓勝算多出三分。

  是的,最初的推演結果是必敗無疑。

  勝負依舊在晨昏鍾。

  觀主不再推演,停下腳步,開始等待。

  如果晨昏鐘不能響起,那此刻的他做再多也是無濟於事。

  更何況先前白皇帝已經證明,他在正面戰鬥當中只能迎來一個結果,便是一觸即潰。

  那他理所當然不能讓自己陷入相同的境地當中。

  這並不代表他要袖手旁觀。

  觀主伸出手,掌心再次朝天。

  鮮血又一次從他體內躍出,細幼宛如書法飛白體中的那一縷枯絲,再次演化出上真飛仙圖。

  飛仙圖縱使半毀,氣息跌落不止一籌,依舊強大。

  未央宮的上空浮現出無數細線,錯綜複雜,仿佛燦爛星空。

  這些線條散發著異樣的光芒,有道韻在其中流轉,玄奧至極。

  ……

  ……

  未央宮前。

  皇帝陛下看著這一幕畫面,有些意外。

  當上真飛仙圖以這種方式被再一次祭出後,無論今日此戰結果如何,這件道門至寶都將落得一個與緣滅鏡相同的結果。

  在他看來,這著實不像是觀主此人能夠做出的決定。

  道休猜到他心中所想,說道:「觀主本就有大殘忍之心。」

  話音落時,他的雙手再次合十,讓天與地重逢。

  砰!

  就像是無數花瓶在同一時間被砸碎,刺耳的聲音隨著那雙佛掌的靠攏而越發密集,迴蕩在方圓數百丈。

  那是空間正在相互擠壓從而粉碎時發出的哀鳴。

  身在其中,皇帝陛下的帝袍始終平靜,不見半點裂紋。

  下一刻,他的身旁驟然飄出數十顆渺小的星辰。

  星辰依循著某種既定的軌跡,圍繞著他運行與流轉,以漠然地姿態面對洶湧而來的恐怖力量。

  王祭仍未出劍。

  他靜靜地看著那些星辰,看著光芒在其中綻放與生滅,尋覓著那條轉瞬即逝的道路。

  星辰只是來自於山河盤演化的虛像,不是懸於夜穹的真實存在,並非屹立千萬年的存在,自然可以穿過。

  就在這時候,一道極其冰冷的氣息驟然籠罩住他的身體,帶來比荒原深處還要濃郁的恐怖低溫。

  那是司主的目光。

  王祭卻是理都不理。

  他很確定,在自己尚未遞出手中劍鋒的此時此刻,就算是白皇帝也不會向他真正出手。

  誰也不願直面且慢的第一劍。

  因為誰也不知道王祭在這百餘年間,究竟把自己的劍道推演到何等程度,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必然是驚天動地的一劍。

  司主無懼生死,否則他絕不會在今天站出來,那他就必然要為白皇帝解決這一劍帶來的威脅。

  那是一個相對委婉的做法。

  喀嚓!

  空氣被那道寒意所凝結,繼而破裂碎開。

  接著是陽光,似乎擁有真實的形狀,不斷變得沉重。

  地面早已泛起了霜跡,正在依循著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慢慢地漂浮起來。

  以王祭為中心,周遭三丈之內,萬物就連空間都已染上霜色。

  這一切不過源自於司主的一個眼神。

  這依舊是人世間最為高妙的道法。

  站在朱紅宮牆下的裴今歌與人間驕陽還未來得及為此感慨,以置身事外的角度思考易水太上該如何才能破局,場間再有巨變生出。

  轟轟轟轟轟轟!

  大地忽而劇烈顫抖,宮牆與殿宇抖落無數塵埃,散落在隨之而浮現的空間裂縫中。

  然後。

  以未央宮至朱紅宮牆的整片土地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抓住,提起,飛向天空!

  瞬息之間,無數密雲自人間各地洶湧而至,凝聚成為一片新的龐大雲海。

  滿天陽光就此攔下,身在大地的人們眼中滿是茫然與震驚,錯愕至極地怔怔看著天空,看著那座正在飛升的莊嚴宮闕,甚至忘了眼前正在發生的廝殺。

  就在未央宮即將升至百丈的天空時,無數細線自虛空突兀而出,如若繩索般纏向那座被拔出大地的宮殿,不顧一切的開始阻擾。

  不過片刻,人們便已見得數十根細線無法承受重壓而斷開,潰散於無形,化作光雨灑落人間。

  光雨的顏色極為燦爛,世間因此而迎來新的光芒。

  神都中的某條深巷被照亮,兩位少女都已浴血,傷勢漸重。


  長街上廝殺還在繼續著,王大將軍忍不住數次抬頭望天,皇后娘娘的目光始終在人間,仿佛她對這一幕早有預料。

  ……

  ……

  這一切本就源自於皇帝陛下的意志。

  未央宮在此刻飛向天空,就是他的意志所在。

  既要執天之道,理所當然要讓自己得以站在天穹之下,而非人間。

  伴隨著上真飛仙圖所化的最後一根細線被扯斷,再無任何事物可以阻止未央宮的飛升。

  一道流光出現在此間眾人眼中。

  那是歸來的天道印。

  落在皇帝陛下的身旁。

  他靜靜看著前方的道休,看著仍未出劍的王祭,打了個響指。

  輕響過後,無邊烏雲以正在飛升的未央宮為原點,開始了看似緩慢的旋轉,凝聚成一個肉眼可見的漩渦。

  無數閃電在其中出現,彼此相互交纏,最終勾勒出一顆無比巨大的眼睛。

  就此俯瞰人間。

  與此同時,天道印上裂縫驟生,正在支離破碎。

  這無疑也是皇帝陛下最後的手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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