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最了不起的那把劍
今日未央宮前的這一戰,毫無疑問是人世間最高層次的戰鬥。
換而言之,尋常手段根本沒有資格在這場生死之戰中出現。
天道印與緣滅鏡和當下已然淪為飛灰的上真飛仙圖,以及仍在王祭手中未被遞出的且慢……唯有這等層級的外物才有出現在這場戰鬥中的必要。
之所以有資格,是因為它們的存在象徵著慈航寺與易水流傳數千年的傳承。
當這數千年漫長時光在今天迸發,以不可逆的姿態綻放出無與倫比的神采和力量,便也理所當然地成為決定最後勝負的關鍵所在。
那數十顆微渺的星辰,依循著某種獨特的規律散落在皇帝陛下的身旁,散發著或明或暗的光芒,給人一種厚闊仿佛天地的靜穆之感。
皇帝陛下負手而立。
在星光的映照下,他的身影明明就在此間,卻又生出一種無比遙遠的感覺,仿佛立於天涯,存在於人世間的每一個角落裡。
過往數十年間,終日陪伴在他身旁的那塊玄黑色的方盤名為山河,名字不在巡天司的至物榜上,與榜上諸寶相比卻不遜色分毫,因為這本就是白家統治大秦的根本倚仗之一。
山河盤上有山河。
那是真實存在於人間各地的風光。
以山河盤開始崩解,星辰隨之燃燒,散落在那一襲帝袍上的星光便也真實,不再只是虛景。
藏身於山河間,以星輝隱去行蹤,身在此間也在天涯。
如何能及?
「為贏下今日此戰,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王祭沒有去看天穹上那隻以無數雷霆交織而成的眼睛,視線始終落在不遠處的前方,問道:「北燕南齊諸國的國君固然懦弱,絕非能成大事之人選,但其朝野當中必然是有不甘屈服於大秦的人,而今日此戰過後的你如何威壓當世,完成自己的想法呢?」
皇帝陛下平靜答道:「秩序的建立本就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朕從未奢望在朝夕之間完成。」
王祭恍然大悟,很是感慨,說道:「皇后的存在,太子之位的空懸,過往二十年間你的不理政事,原來一切都是在為今天過後而做的準備。」
道休沒有說話。
哪怕他的眼前已然浮現出屍橫遍野,血流漂杵的畫面,與慈悲毫無關係,理應為此而感到悲傷。
皇帝陛下的聲音始終淡然。
「既然決定要做,那自然就要做萬全的準備。」
他看著青年樣貌的王祭,看著那雙不見渾濁的清澈眼睛,忽然生出些許遺憾,說道:「如果你還是百年前的立場,現在的事情根本不會發生。」
王祭說道:「沒想到我在你心中竟有如此地位。」
皇帝陛下說道:「千年以降,劍道莫有出你其右者,如何不值得朕鄭重以待?」
王祭不贊同這句話,搖頭說道:「你不是他,手中從未握過劍,斷言劍道著實無稽。」
皇帝陛下說道:「殊途同歸。」
王祭說道:「那是抵達終點後的事情。」
皇帝陛下說道:「這就是朕要告訴你的事實。」
王祭說道:「你覺得你已經見到他眼中的風景?」
「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你,因為他已不在人世。」
皇帝陛下的語氣帶著幾分憾意:「如今我眼中的風景,無人可以敘說。」
王祭挑眉,說道:「所以你認為自己天下無敵?」
「既然你不能讓他復生歸來……」
皇帝陛下平靜說道:「我理所當然舉世無敵。」
就在這時候,天穹上的那顆巨大的眼睛終於完全成型。
數不盡的雷火從中噴涌而出,整片天空被塗抹染成絢爛的紫紅色,無比壯麗。
至為宏大的毀滅意味,籠罩住以未央宮為中心的方圓百里,山川河流與亭台樓宇盡在其中,芸芸眾生無論境界高低皆如塵埃,在那道來自穹蒼的目光注視之下……俱為螻蟻。
身在地上的人們看著這一幕畫面,感受著那發自於道心最深處的強烈恐懼,很多人在強烈的震撼當中想起流傳於古老傳說中的那兩個字。
——天劫。
……
……
在那些傳說當中,天劫是大道贈予世人的最後一次考驗與機緣,修行者的生命將會在天劫的洗禮下步入一個截然不同的全新生命層次。
然而,這一切的前提是修行者在天劫降下的毀滅中活下來。
身在未央宮的世間至強者們,對這個傳說再是熟悉不過,因為那是修行路的終點所在,是唯有步入登仙境才有觸碰可能的事物。
道休抬頭望向布滿雷火的天穹,看著那顆巨大的眼睛,眼神有些莫名,似是古怪,又要來得更加複雜。
就像是回憶起某件多年以前的舊往事。
很有意思的是,司主眼中的情緒與道休竟然相同,仿佛他們曾經看過相同的景色。
與之相比,王祭和觀主的反應卻要正常太多,是神情凝重的如臨大敵。
「唯一的勝算在你的劍鋒之上。」
觀主的聲音在後方響起,沙啞似砂石相互磨礪,難聽至極:「我會儘可能地為你減少其中存在的變數,讓你的劍鋒去到他的身前。」
王祭沒有理會。
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白皇帝的身上,片刻不曾離開,劍意越發森然。
哪怕因道法而生的霜色越來越濃,不再僅限於現實世界當中,開始浸染他以神魂所化的衣衫,連帶著他的鬢角生出肉眼可見的蒼白霜跡,他還是不為所動。
且慢劍鋒明亮依然!
劍身之上不見半點霜色,愈發清亮,就像是被江水洗濯了數十萬年。
下一刻,王祭的衣袖裂開了。
有清光隨之而綻放,照落在他的肌膚上,帶來道道傷口。
從中流淌而出的不是鮮血,而是星屑般的事物,代表司主的道法已然觸及到王祭的神魂。
便在這時,一道嘆息聲響起。
來自司主的唇間。
一道劍光以驀然之姿出現在他的眼中,再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占據目之所及的一切,不留半點餘地地向白皇帝徑直斬去。
落在旁觀者的眼中,此時此刻,天下地上唯有此劍。
劍出時,整個世界都已寂靜。
這種寂靜源自於時間的停滯。
萬物不再前行。
水止,風停,雪不落,血不流。
皇帝陛下身前的星輝便也陷入靜止,無法依循著那種規律而轉動,便有破綻生出。
那就是王祭手中且慢所要越過的千山萬水!
面對這一劍,白皇帝的選擇十分簡單。
閉目,視作不見。
只是閉上自己的眼睛,白皇帝仿佛也隨之而消失在未央宮前,不再真實地存在於這方天地之中,好似在這瞬息之間去了萬里之外。
這到底是何等高妙的神通?!
斯人已然乘風而去,此地空餘殘軀一具。
縱使那道劍光再如何了不起,鋒芒再如何不可一世,終究還是只能空有鋒芒,因為它已經失去自己要殺死的那個敵人。
觀主與司主的神識落在王祭的身上,想要知道他還能作何選擇?
皇帝陛下的神魂以山河盤的神妙之用,遠去千萬里之外,不留此間。
在失去他的氣息作為路引的當下,你到底要怎麼穿過他身前的微渺星空,讓劍鋒落在他的道體之上?
王祭的答案很簡單。
就像過往百年間,他曾無數次告訴過自己徒弟的那樣。
——世間萬物,無有能快過人心念想者。
任由你神魂遠去萬里,只要你仍在天之下,那我的劍就能追得上你。
這就是他的回答。
王祭的身影隨風而散。
且慢不曾離去。
仍在以不可阻擋的堅定姿態刺向白皇帝。
那道劍光卻已消逝。
不知去往何方。
……
……
雲夢澤畔,白皇帝立於輕舟之上。
他望向不遠之外的陽州城,見焰火與黑煙直抵天穹,歡喜慶賀的聲音沖霄而起。
那是數十年來,萬家與生活在這裡的民眾所結下的因,在今天開花結果。
就在他準備邁步入城時,心中忽有寒意生,於是離開。
離開瞬間,王祭隨之而現。
他隨意提著並不真實的且慢,就像是尋常青年遊俠。
陽州城中的動靜吸引著他的目光,讓他看到一位說不出話的老婦人正在被人們的唾沫淹沒,忍不住皺起眉頭,便也離開。
……
……
元垢寺外,為求治病而來的平民百姓不知幾許。
白皇帝站在人群中,看著這些病人走向傾塌的寺院,竭盡所能地搬開磚石,救下那些曾經救過自己的僧人。
遠在萬里之外的天翻地覆,對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沒有任何的意義。
人,再如何也是要先為自己的活著而活著。
白皇帝負手而立,注視著這一幕畫面,眼裡流露出些許欣賞。
禪宗千餘寺廟,入得他眼中的屈指可數,元垢寺最是不錯。
這不會因為僧人們選擇站在道休那一邊而改變。
可惜的是,他還來不及步入元垢寺,那道寒意便如跗骨之俎而至,只能再次遠行。
王祭接踵而至。
他依舊是青年的模樣,只不過身上的那件衣衫,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被弄髒了。
他沒有找人為自己洗衣,步入淪為廢墟的寺院裡,發現顧濯的和尚朋友傻乎乎地活著,心想果真傻人有傻福,於是離開。
……
……
陰平城外有舊寺。
謝應憐依舊被留在禪房裡,等待著被遠嫁易水的那一天。
誰也不知道已然被廢的她正在修行元始魔典,便也不知道她突兀發現白皇帝出現在眼前,那一瞬間到底驚訝到何種程度。
皇帝陛下沒有說話,目光已然看穿她的虛實真假。
瞬息之間,諸多念頭在他心中生出,帶來的是些許不安。
很快,這不安便已隨著晨光的黯然而消散。
他相信余笙給予自己的承諾。
如果連這也要懷疑,那他早已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舉世皆敵。
一念及此,白皇帝飄然離去。
謝應憐醒過神來,長長地鬆了口氣,以為是自己修行走火入魔產生錯覺之時……王祭來了。
易水太上長老留給世人的畫像從未年輕過,謝應憐再如何見多識廣,依舊認不出這位青年劍修是誰,但她知道這絕不是自己能面對的敵人。
「倒杯茶。」
王祭卻是認得謝應憐,因為少女不久後即將嫁給他那位大徒弟的子侄。
接過微熱的茶水,他舉杯一飲而盡,說道:「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所謂世家門閥,這門婚事要是你自己不想嫁,那就別嫁。」
謝應憐神情茫然問道:「你是誰?」
王祭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
……
這是人世間從未有過的一場戰鬥。
白皇帝寄神魂於山河盤中,瞬息萬里之遠,行走在人世間的每一個角落。
王祭不假外物,不藉手中劍,穿行人間,緊隨其後。
他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以他最初便以神魂出劍有關,但更重要的還是他的本命神通。
——無限意。
無數道微渺而筆直的線條出現在人間的天空。
不知從何而起,不知如何而終,仿佛直抵世界的盡頭。
天空被分割成無數個格子。
那是無限意留下的真實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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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未老,意不窮。
若非如此,怎稱得上是千年以降劍道第一人?
……
……
神都外,那片孤崖上。
白皇帝站在輪椅前,有些遺憾。
他的眼中是閉目如死的王祭。
此時此刻,只要他往前踏出那一步,那就可以結束這場戰鬥。
然而可惜的是,耗費如此巨大的精力,好不容易找到王祭的真身所在,他卻沒有做出這個選擇的餘地。
原因很簡單。
三生塔靜靜懸在王祭身旁,散發出古老沉寂的氣息,禁絕一切神通道法的進入。
白皇帝自然可以破開,但做完這件事需要的時間,足以王祭歸來。
那這就是不可取的。
但無所謂。
世間終歸要有一個盡頭,沒有什麼事物是無止境的。
無限意,又怎可能真的無限?
片刻過後,王祭回到這處孤崖。
他看著三生塔的存在,猜到白皇帝為何沒有動手,神情平靜。
他不認為自己已經輸了,還是那個原因。
這人世間,沒有比他心意更快的事物。
在白皇帝毀滅他的道體之前,足以讓他的意識回歸道體,並指向前遞出劍鋒。
……
……
天穹之下,未央宮前。
道休止步不前。
他靜靜地看著白皇帝與王祭,等待著這次追逐戰的勝負,什麼都沒有做。
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
藏在雲渦最深處的那隻恐怖巨眼,正在注視著他,無聲敘說著一個事實。
只要你敢往前一步,那迎來的就是毀滅。
道休正處於前所未有的巔峰之上。
然而,就算是現在的他,依舊沒有跨過這座浩蕩雷池的信心。
司主站在白皇帝身旁。
他什麼都沒做,但誰都知道有人試圖在這時做任何改變局勢的選擇,都會迎來他最為強大的攻擊。
至於觀主,這時的他早已無關大局,不值得太多的在意。
這是此刻在場所有人的共識。
……
……
顧濯已然走出那片孤崖。
三生塔是他有意留下,為的自然是王祭的道體不會被觸碰。
是的,他答應過余笙在今天袖手旁觀。
故而他的確沒想到白皇帝與王祭間的戰鬥將會演變成這般模樣。
離開孤崖,逆流而上,直至神都。
走過司主走過的路,顧濯與無數人擦肩而過,依循著冬風的指引,踏入那條長巷。
他的目光落在自在道人的背影上,便也看到即將被殺死的楚珺和林挽衣。
他的到來沒有任何動靜,與風一般。
當他抬起手,喚出折雪時,讓劍鋒破空而去之時,自在道人才是堪堪有過感應。
這其中留下的時間太過短暫。
應是剎那。
劍光飛掠而過,帶起一潑鮮血。
自在道人神情愕然,感受著自肩膀傳來的劇烈的痛楚,五官倏然扭曲。
他看著自己的左臂被斬斷,離體而飛,於頃刻間被蘊藏在其中的劍意卷為齏粉,化作血塵。
不等他做出任何的反應,折雪已然去而復返。
這一次劍鋒直指他的眉心所在。
砰!
劍光驟歇。
自在道人並指,讓折雪留在身前,難以存進。
他看著身前的劍鋒,眼裡燃起光芒,那是正在燃燒的生命。
他認出這把劍來自於誰,因為他曾在荒原見過那個年輕人,但他不準備改變自己的意志。
——在清淨觀的古老道藏中有著關於晨昏鐘的記載。
顧濯神色淡漠如常。
只要他不願意給出對方所祈求的事物,那一切言語在此刻都是無意義的,帶不來真正的改變。
唯有用劍說話。
自在道人往前邁步,繼續去殺死楚珺和林挽衣。
或者說,以這兩人的性命。
來讓他身後那人做出正確的選擇。
這就是觀主讓他不惜性命也要做成的事情。
……
……
長街之上的廝殺塵埃將定。
以陰平謝氏為首的諸宗門世家之主,在與天劫無異的恐怖威壓震懾之下,道心再也無法如前堅定下去,隨時都有可能崩潰,如何能不陷入下風?
如果不是皇后娘娘不接受任何的投降,逼迫他們迸發出最後的血性,戰鬥或許已在此刻結束。
……
……
那場追逐戰即將進入尾聲。
白皇帝與王祭於天都峰上相遇。
在兩人的旁邊,二十餘位劍修盤膝坐在風雪中,面色蒼白。
這是當代朝天劍闕的全部強者。
強大是相對的。
這些人對白皇帝和王祭來說,與螻蟻沒有任何區別,隨手可殺,便也不值得殺。
就連朝天劍闕的掌門周青魚也然不值一提。
白皇帝看著王祭,看著他的滿頭青絲轉為白髮,感慨說道:「如果你不是殘疾,那你和道休其實不會有區別。」
王祭搖頭說道:「如果我不是殘廢,必須要坐在輪椅上,那我又怎能在今天追得上你?」
白皇帝沉默片刻後,說道:「有道理。」
王祭說道:「以境界論,我的確不如你們來得高,但你們的執念卻又沒我來得深。」
白皇帝說道:「再如何深的執念,終究還是有耗盡的那一刻。」
王祭想了想,說道:「是快了。」
白皇帝看著他,忽然問道:「你還是先前的想法嗎?」
生死當前,過往的答案理應有所改變。
「有更多的想法。」
「比如?」
「不與你戰上今天這一場,待我老死的那一天,必然抱憾。」
「抱憾的前提是你得知此戰會是這般模樣。」
「所以我還有第二個想法。」
「講。」
「我很好奇,現在的我與白南明孰強孰弱?」
王祭問得很認真。
這是他最想要弄清楚的事情。
自從那年與白南明相見,被迫留下書信與道主道別,然後提著自己的輪椅無奈苦悶離去,他就一直很在意這位長公主殿下,將其視作為人世間最恐怖的那隻母老虎。
很可惜的是,因為各種緣故他始終無緣與白南明戰上一場。
百年前是他願意站在那一邊,如今卻是斯人已逝。
這是王祭修劍至今最大的遺憾。
這也是很好的一個問題。
當今人間,或許只有白皇帝能夠給出答案。
片刻沉默後,他認真說道:「你會死在她死去之前。」
王祭心想果然如此。
白皇帝繼續說道:「就像你面對我一般。」
……
……
為何諸宗敢反?
何以世家敢站出來?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白南明之死。
如果她今天真實地活著,那天下人有再多的不甘,都必須要選擇沉默,讓自己溫馴如綿羊。
縱觀過往千年,人世間除卻道主以外,再也沒有能夠直面這對姐弟的修行者,因為他們都是最了不起的人。
哪怕是百年前的道主來到今天,想來也只能與百年後的他們平分秋色,難言戰勝。
……
……
景海中,余笙聽到自己的名字。
她睜開雙眼,目光落在身旁的鐵槍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