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鐘聲響起
景海畔一片安靜。
余笙的視線從鐵槍上挪開,伸手捧起湖水,簡單洗了洗臉。
人間已到冬至,此間卻是春生。
湖水蕩漾著溫暖的陽光,倒映入她的眼眸深處,照出那一抹感慨與悵然。
清風徐來,如瀑般的黑髮好似是被舊年月里的那雙手輕輕挽起,梳成她平日裡所習慣的麻花辮。
因為那些年裡是這樣,所以至今都是這樣。
余笙站起身。
清涼的水珠從她的臉上滑落,沒有淚水的感覺,更像是晨曦時的露珠。
她的眼神變得無比乾淨,如同近兩百年的塵埃都在這一刻被盡數洗去,剩下的唯有寧和與平靜。
仿佛雨後青山。
接著。
時隔多年,余笙再次握住眾生。
與過去沒有區別,找不出陌生的意味,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
湖畔盛開著一株桃花,粉嫩的花瓣正在隨風而落,綴在那一襲青裙上。
青與粉。
無論怎麼看,這兩種顏色都不相合,有著很遙遠的距離。
就像她和他那樣。
簌簌聲響中,余笙微仰起頭,在桃花雨中望向暖融的春日,閉上眼睛,心神漸漸放空。
是無思亦無想,無念亦無我。
是無諸相曰空,無起滅曰寂。
在這轉瞬即逝的光陰之中,她的氣息竟是在不斷突破,於剎那間連破數境至歸一,繼而身成無垢,再而得道,與羽化僅差一線。
景海不復先前平靜,狂風乍起,湖水生亂。
那株桃花於風中搖曳不停,發出難聽的吱呀哀鳴聲,無數花瓣就此落下,好似鮮血。
湛藍青天如瓷器那般,裂縫叢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
或者是在余笙往前踏出那一步之時破碎。
與此同時,她的氣息開始放緩提升的速度,眼神依舊一片空明。
然而誰都知道,只要她願意,這道看似高不可攀的界線隨時都能被跨過。
余笙再次睜開雙眼。
她的眼眸依舊是沉靜的,眼神越發來得明亮。
似是即將升空的煙花。
……
……
天都峰上。
白皇帝望向王祭,眼裡的倦意已然掩之不住,說道:「就到這裡吧。」
王祭笑了笑,說道:「是該結束了。」
勝負已分。
在他的滿頭白髮里,在那衣衫上的千萬塵埃中。
更在他那越來越趨向真實的衰老面容。
這場追逐戰從最初那一刻開始,他的勝算便已註定不多,觀主推演出來的三七之分已是儘可能的高估。
原因很清楚。
是他與白皇帝間的境界差距,更是他不得不讓且慢留在未央宮前,以此對白皇帝的肉身產生威脅,陷入以一己之神通與山河盤戰的局面。
如果僅是山河盤,那王祭自然不會陷入此等境地當中。
問題在於,今天與他為敵的是白皇帝。
兩人縱橫千里來去的這片土地始終是大秦,是白皇帝的國度,那他理所當然在這場追逐戰中擁有不可磨滅的巨大優勢。
王祭的神魂再如何強大,又怎可能在這場戰鬥中勝利?
「我在想一件事情,如今的你已這般強大。」
他的聲音里滿是感慨:「那麼百年前的你們在玄都之前,又該是何等的絕望。」
聽到這句話,白皇帝沉默片刻後,什麼都沒有說。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何必懷緬。
王祭的身影先行隨風而散。
白皇帝揮了揮衣袖,看了一眼西天的雲彩,以此為別。
下一刻。
他重新回到未央宮前,靜觀身前物。
王祭隨之而現,往前伸出手,從容而堅定地握住且慢。
這將會是他此生最後一劍。
……
……
觀主看著這一幕,不再駐步於原地,往前。
隨著他再次前進的腳步,本已凝滯結痂的傷口驟然被撕裂開來,數十道鮮血從中迸濺而出。
只是瞬間,他已然淪為血人。
一句含糊不清的真言自他唇間響起,清淨之意隨之而生!
下一刻,尚未落地的鮮血凝滯於觀主身旁空中,綻放成無數道清光。
染著淡渺血色的清光蘊含著極其強大的力量,瞬息間跨越位於前方的空間裂縫,卻不是湧向依舊不可一世的皇帝陛下,而如潮水般浸沒王祭。
隨著血潮的到來,王祭遠行人間萬里之遙的歲月塵埃,竟是成片落下。
道休對此視若無睹。
司主卻是意外,忍不住看了一眼觀主,見證他的死亡。
是的,這就是觀主以此殘軀施展出的最後道法。
所求不過是為王祭即將遞出的最後一劍多出微不足道的勝算。
觀主的聲音很是淡然,聽不出任何的痛苦。
「很遺憾。」
「我本以為今天的我將會再一次見證天意的降臨。」
「結果總是事與願違。」
「或許這就是修行的意義所在。」
很簡單的幾句話,伴隨著他如若被凌遲般被片片剝離的血肉響起,落入世人耳中的卻都是平和喜樂。
當最後一個字真實落下,觀主的肉體就此化作最後一片清光,隨風而化,不復存在。
……
……
神都長巷,身負重傷的楚珺踉蹌數步。
道劍從她手中跌落,引起砰的一聲輕響,她眼前的世界似是正在恍惚。
待她掙扎著醒過神來,用沾滿鮮血的手抹過臉頰後,所見再次真實。
不知何時,那個熟悉的背影已然站在她的前方,手中正提著那把她並不陌生的劍。
於是她知道自己必然活下來了。
……
……
司主收回目光,望向白皇帝。
白皇帝平靜搖頭。
於是司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平靜地從劍鋒之前走過,站在道休的身前。
道休神色不變,視若無睹。
都在無言中。
忽有風起。
未央宮裡的樑柱突然斷了,滿殿的燈盞都被一分為二,火光卻凝滯如若琉璃珠,靜懸空中不變。
地磚驟然生出無數裂縫,粒粒塵埃從中飄起,裹挾著無比刺眼的白光。
緊接著,一聲劍鳴響徹天地。
無微不至,無孔不入,舉世皆知。
皇帝陛下看著王祭。
王祭與之對視,握住手中且慢,往前遞出。
遞出瞬間,懸在白皇帝身旁的數十微渺星辰倏然明滅。
無數道蒼白的線條出現在這片星空中,流露出一種極致的凌厲意味,那是正在前進的劍鋒!
王祭的神魂隨之而進。
白皇帝的眼神越發淡漠。
在這一刻,兩人曾在世間各地留下的身影毫無徵兆地再次浮現,然後轉瞬湮滅無蹤。
然而天空卻隨著他們的又一次出現,被劍鋒斬出千萬道裂痕,夜色從裂縫中流淌而出,繁星顯於白晝。
世人來不及為此震撼茫然,忽見大地有花逆反時節盛開,燦爛與凋零都在轉眼間。
這是時間的威力。
這是且慢。
……
……
當王祭送出此生最後一劍之時,道休動了。
他看都沒看一眼司主,往皇帝陛下走去。
於是在他邁步瞬間,以冷漠姿態注視著人世間的穹蒼巨眼,降下如若天劫般的怒火。
沒有任何聲音的出現,雷火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墜落人間,遠遠望去就像是正在劇烈燃燒的流星群。
道休的選擇很簡單。
閉上眼睛就是天黑。
他左手合十,右手握住長樂庵的念珠,緩緩轉動。
他平靜地走在通往皇帝陛下的路上,堅定一如過往百年他走在自己的慈悲道中,哪怕身旁萬丈懸崖深淵也不曾生出回頭的心思。
無數雷火在他的佛軀上綻開,釋放出無窮盡的光與熱。
僧袍瞬間被燃燒殆盡,道休的身體被熾白光芒所淹沒覆蓋,依舊沒有傳出任何的聲音。
與白皇帝遠不過數十步的距離,對他卻是咫尺間的天涯,遙遠難以企及。
他身旁的空間盡數為天劫雷火所染白,他的每一步踩在潔白的紙張上,留下清晰可見的足印。
他承受著難以想像的痛苦,神色卻不見半點痛楚,從眼眸里流露出的是悲憫,因為他只行走在自我的佛國當中,不必與世事相遇。
他的外貌不曾像王祭那般急劇衰老,反而是極其神奇地開始變得稚嫩。
那不僅是道休的面相,更是他的高度。
當他距離白皇帝僅剩七步之時,身高已然與稚童無異。
直到這時候,道休終於睜眼。
隨著他再與塵世相遇,右手那串瀕臨破碎的念珠……瞬間淪為齏粉。
無數雷聲從中迸發出來,震耳欲聾。
如若滅世般的轟隆巨響不再被局限於未央宮前,降下人間大地,如同無形般的氣浪向著四面八方而去。
片刻之間,數不盡的亭台樓閣傾塌成廢墟,停留在護城河前的那些亡命之徒被碾壓成血塵,讓整座神都下沉三尺有餘!
孤崖前滿山樹木皆盡破碎,奔流江水靜止剎那,然後如同舞女手中的飄帶般飛了起來,直至數百丈的高空當中,懸而不願落。
整個世界都在顫抖。
整個世界仿佛正在走向毀滅!
……
……
不過天劫雷火的餘威,便已讓小半的神都淪為廢墟,人間無比悽慘。
躍至空中的江水開始墜落,為活在現實里的人們帶來第二次浩劫,無數在先前倖存的房屋被直接衝垮,哀嚎與救命的聲音糾纏在一起,卻被那未完的轟鳴聲掩埋,無人知曉。
在事實真正出現前,誰也沒想到今天竟會迎來如此恐怖的畫面。
當人們下意識抬頭望向天空時,更為恐怖的一幕出現了。
本已位於穹蒼之下的未央宮驟然下沉數百丈!
無盡劍光從中爆射出來。
……
……
未央宮前。
且慢即將斬碎那片虛渺星空。
王祭與白皇帝相差不過三步距離。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著,正如他正在劇烈燃燒著的劍意。
他的衣衫上都是破口,唯有且慢鋒芒不減。
劍未老,意未窮,正巔峰。
然而。
王祭已老。
白皇帝看著蒼老如若輪椅上的王祭。
他的神情依舊淡漠,佇立在台階上的身影仿佛直抵星空,高抵萬丈,如同天道。
他探臂伸手,再而並指,為劍。
王祭見之不怒,心喜,縱聲長嘯。
「大道從來劍上取!」
聲音落時,且慢再進一步。
砰!
山河盤所化星空破碎,淪為千萬碎屑,歸於虛無。
白皇帝巋然不懼,放聲而笑,並指與劍鋒相遇。
……
……
山河盤已然碎裂,白皇帝身前再無阻攔,這就是觀主推演當中他唯一被殺死的機會!
在一一看無一錯版本!
道休等的就是這一刻。
無數金色絲線顯現於他的身周,斷絕一切命緣加身。
那是緣滅鏡最後的力量所在。
身若稚童的僧人飄然而起,無窮盡的天劫雷火被硬生生地被抬高數尺。
他左手結成佛印,右手為掌。
這就是他的最後一擊。
於是。
司主不再駐步。
因為他與道休等待白皇帝可以被殺死一樣,他的冷眼旁觀就是為了等待一個殺死僧人的機會。
他於瞬息間提起全部境界,羽化之境不作任何保留。
他五指緊握為拳。
拳落。
即是碧落!
……
……
道休視若無睹。
縱是一拳天傾又如何?
又如何能攔得下他?
答案是不行。
司主無法站在他的面前,那接下來的結局便已被確定。
因為此刻的白皇帝不可能在與且慢戰的同時,再抵得住他的佛掌。
人世間不存在這種可能。
道休如此想著。
直到下一刻。
一把鐵槍出現在他的眼中。
……
……
就在此時,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嘆息,帶著無盡的悵然。
「果然如此嗎……」
……
……
一位身著青裙的姑娘出現在白皇帝的身旁。
少女年歲不長,容顏正青春,眼神卻是經歷過無數世事的漠然。
她靜靜地看著道休,境界突破至羽化,轉瞬巔峰。
她握著那把名震天下的鐵槍,不避任何鋒芒,直刺佛掌。
槍名眾生。
槍鋒所過之處,沿途生出的空間裂縫盡數被碾平。
槍尖前,緣滅鏡所化金線劇烈飛去,繼而崩碎。
此槍早已天下無雙,無對。
幾近無敵。
……
……
道休看著那把鐵槍的出現,眼神中的平靜都已支離破碎。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極大的苦澀,與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遺憾。
當白皇帝陷入絕境之時,便也是他們不得不敗時。
哪怕再重來千萬遍,只要這把鐵槍出現在青裙少女的手中,今天的結局就已註定。
沒有第二種可能。
此事已休。
萬事皆休。
……
……
王祭的目光從未離開過白皇帝。
然而眾生的出現,又怎會不為他所知?
轉念之間,他回憶起顧濯在那片孤崖上,曾經試圖阻止他出手的那些話語,終於明白藏在背後的真相是什麼。
他想著這些事情,感受著神魂中越來越真實的痛楚,心中無半點悔恨之意生出,更生快哉!
他再進一步,且慢穿過白皇帝的指縫,抵在那人間至為尊貴的胸膛之上。
便在這時,他聽到一聲輕響,以及兩聲悶響。
那應該是眾生穿過道休佛軀的動靜。
那是拳頭落在肉體上的聲音。
王祭置之不理。
直到他發現白皇帝的眼神劇烈變化,自開戰以來第一次流露出錯愕之色,掩之不住。
他看著這位堪比道主的皇帝陛下震撼至憤怒,怒喝聲自唇中長嘯而起,滿是痛苦。
那是這位君主自登基以來未曾有過的情緒。
……
……
神都中,顧濯再揮劍。
自在道人剩下的那隻手臂就此被斬落。
不等他轉身為林挽衣和楚珺治傷,天穹上未央宮前的動靜,為天地讓他所知曉。
他再也無法維持平日裡的冷靜,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
……
道休低下頭。
鐵槍已然穿過他的胸膛,於頃刻之間粉碎全部生機,不留半點餘地。
他眼眸里仍舊沒有痛苦顯現,片刻前的那些苦澀與遺憾,都在此刻化作一種言語所無法形容的複雜情緒。
他看著憤怒到極致的皇帝陛下,沒有因此而生出嘲弄之意,只覺得這太過於悲涼與荒唐。
他望向司主的眼睛,於轉念間思考千百次,還是不解,以神識問出了那個問題。
那也是未央宮前所有人都想要知道的答案。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
……
「為什麼?」
司主放下雙手。
他的嘴角帶著笑意,看上去極為滿足,再無半點憾意。
「因為這是我想做的事情。」
他說道:「而且……我認為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未央宮前一片死寂。
司主感受著那些落在身上的視線,感受著那些仍然存在的難以置信,神情真摯說道:「我是認真的。」
沒有人說話。
司主看著場間所有人,說道:「你們的記性應該都不錯,便不該忘記我在來到這裡的時候,觀主問我今天要做什麼,我的回答是救眾生。」
王祭放下且慢,搖頭說道:「這怎麼能是救眾生呢?」
司主笑了笑,說道:「這如何不是救眾生呢?」
「我認為這是我這一生中做得最對的事情。」
話至此處,他斂去笑意望向白皇帝,說道:「因為我真的相信陛下您心中所謀是正確的。」
白皇帝沒有說話。
那一聲怒嘯早已消逝。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就像是在看死人那樣看著司主。
便在這時,余笙的聲音響了起來,好奇的意味很濃。
「為什麼是正確的呢?」
「正確在於……」
司主看著余笙,溫聲說道:「陛下既然要讓大秦千秋萬代,要讓人世間永遠太平,那陛下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成為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唯有如此才能再成聖。」
余笙想了想,說道:「好像有些道理。」
司主誠懇說道:「所以只能麻煩長公主殿下您死一死了。」
……
……
在眾生穿過道休胸膛的那一刻,司主的拳頭同樣落在僧人,以及余笙的身上。
這就是先前發生的事情。
余笙沒有低頭。
她不需要去看自己的身體,那是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選擇。
她的時間所剩無幾,不應該放在這種事情上。
她看著司主問道:「只為國事?」
司主安靜片刻,說道:「亦是私仇。」
余笙懂了,說道:「盈虛?」
司主說道:「不錯。」
伴隨著話音落下,眾人看著他的眼神更為複雜。
司主的聲音仍在響起,充滿感慨與唏噓。
「我和盈虛是難得的知己好友。」
「我當然不認為他死在陛下的手中有問題。」
「我本不打算為他做任何有關復仇的事情。」
「只是……今天真的太過合適了,不是嗎?」
「所有該死的人都會在今天死去,其中當然包括我。」
司主微微笑著,對白皇帝說道:「這理應是陛下您獲得最大利益的結局,因為您將會是今天唯一活下來的那個人,自此以後,人間盡在您的掌心之中。」
……
……
沒有人能否定這個判斷,事實便是如此。
對大秦對天下人對這世間眾生來說,在世羽化死盡,唯余白皇帝的人間就是最好的那個未來。
王祭不想說話,因為他真的已經累了。
司主沒有再說話,該說的都已經說了。
白皇帝沉默如舊。
天穹上的雷火不再轟然落下,他鬢間的頭髮卻在不斷蒼白,以這剎那光陰尋找著那個救下白南明的可能。
道休轉過身,望向余笙,說道:「一併歸去?」
余笙想著那個再也看不到的熟悉身影,心中生出很多的遺憾,沒有回應。
天地間一片死寂。
白皇帝茫然抬頭望天。
下一刻。
有鐘聲響起。
隔世而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