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為誰而鳴
鐘聲隔世而至,無遠弗屆,為天地所知。
玄都之上。
那位曾在白南明身死時掃地的年輕道士,不再低垂著腦袋,抬頭望向遠方的天空。
今天這邊的天氣很好,不似神都,是萬里晴空。
陽光很是溫暖。
年輕道士忽然想起,好些天前來拜訪天道宗的那位前輩,想著對方提出的那個請求,嘆了口氣。
那時的他什麼都沒答應,始終堅持強調百年前戰敗後的那個立場。
——天道宗封山不能出。
世間事,與此間毫無關係。
哪怕人間浮沉。
然而聽著遠方傳來的鐘聲,年輕道士很是遺憾,知道這種堅守很快將會成為過去,而天道宗將要為此付出難以承受的恐怖代價。
然後,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痛惜與難過的情緒,因為鐘聲不復悠揚,驟然沉重與嘶啞。
他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滿是唏噓。
……
……
百年時光轉瞬即逝,大秦與道門決戰於玄都之下的事實,早已為如今世人所熟知。
在後來人的眼中,史書上給予他們最深刻印象的不是白皇帝,更不是長公主殿下和道休大師,甚至不是被譽為魔主的那位道主。
讓世人為之生出無限嚮往的是晨昏鍾。
更準確地說,是那一句話。
——鐘聲起時,天光為之而傾轉。
時至今日,仍有無數修行者因為這句話而心向神往,沉醉不能自已。
史書上描述的那個事實,不知道曾被多少人竭盡所能地想像,恨不能以此身夢回當年,親眼見證。
在很多人的眼中,那或許就是修行的終點所在。
然而當鐘聲再次響起,落入曾經為此而魂牽夢縈所輾轉反側的那些人耳中時,他們依舊下意識認為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是幻覺。
直至一切真實不虛。
身在長街之上的萬守義聽著鐘聲,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世界,不知所措。
為天劫餘波所傾塌的無數亭台樓閣,似是踏入不可見的時光長河中奮力前進,逆流行舟,直到回到往昔歲月。
碎裂的磚石依循著跌落的軌跡行在復還的道路上,砌成與過往毫無區別的那一堵牆,仿佛還能聽到孩提們遺忘在牆後的歡快笑聲。
燃燒著的梁木與火焰悄無聲息道別,重新飛回樓閣之中,還是舊時光里的棟樑,靜靜注視著大人們齊聚一堂,為家族之未來而憂心忡忡。
酒樓里那一桌被打翻的紅湯火鍋,悄無聲息地回到應有的位置里,再一次沸騰起來,紅椒的沉浮里是還沒有老去的鴨腸?
於是塗滿長街的鮮血有了歸處,顫動著回到碎裂的斷肢當中,帶著與之一併出現的哀嚎聲回到那個人的身上,只不過……這人如今是活著,還是已經死去?
在這些畫面真實出現之前,萬守義再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出,這居然能是事實。
他回憶起數年前萬家曾經試圖把晨昏鍾占為己有,心情驟然無比複雜。
就在這時,他的眼前忽然出現無數光點。
那不是天劫。
是落在今日的雪。
無數落雪正在逆流而上,重回穹蒼。
在金黃色的陽光照耀之下,彷如千萬粒光塵,無比神聖。
那是一種令世人沉默無言的大美。
那是一個讓世人無比動容卻偏不能大笑且歌唱的靜穆世界。
……
……
那條深巷。
自在道人站在血與火中,感受著無法被抹去的痛楚。
但他的神情並不痛苦,平靜中流露出一種得償所願的幸福。
他抬起失而復得的雙手,動作緩慢而認真,抹去臉上其實不存在的鮮血,讓眼前的世界得以清楚。
他望向站在不遠外的那個年輕人,不知道該歡聲而笑,還是縱聲而哭。
直到他回憶起身在這個世界裡,自己什麼都做不到,唯有滿懷遺憾地放棄。
最終,他的嘴唇微微顫動著,說不出聲地說了一句話。
「這就是晨昏鍾嗎?」
……
……
皇后娘娘眼帘微垂。
在這一刻,她很自然地想通了很多的事情。
過往的那些不解,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於是,她抬頭望向天空。
她心想,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
……
天穹下,未央宮前。
世間在修行路上走得最遠的那些人,都已在此。
對那道隔世而來的鐘聲,理所當然也是在場眾人感知的最是清楚。
在這個壯麗的靜穆世界中,他們是唯一有資格發聲的存在。
一道嘆息聲響起。
來自王祭口中。
「你終究還是忍不住嗎……」
他帶著憾意說道:「可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道休說道:「選擇本身就是最大的意義,至少能給人帶來意義。」
司主沉默不語。
白皇帝的神色不再是茫然,莫名平靜。
仿佛鐘聲響起的背後敘說著的那個事實,對他來說並不是意外,不值得他為之而錯愕。
他的目光落在余笙身上,感知著那不再流失的生機,眼中卻無半點喜悅可言,依舊是悲涼。
「那就再聊聊吧。」
余笙的聲音如常溫和,輕快,不見悲傷。
她望向司主說道:「我知道你能說服自己,但我還是想要告訴你,盈虛歸根結底就是因你而死,無論你有再多的理由,這個事實也不會遭到改變。」
司主說道:「為國事,自是問心無愧。」
余笙對此只說了一句話。
「如果我沒猜錯,你之所以在近乎塵埃落定時再出現,是因為你一直在看著他,想要看他怎麼選擇來決定自己的選擇。」
誰都知道話里的那個他是誰。
王祭眼神微變。
司主沉默。
如果他真的不抱有任何多餘的想法,又怎會在那滔滔江流外靜立多時,眼角的餘光始終停留在那片孤崖之上?
這是誰也無法確定的事實,有的都是推測,但這已經足夠。
余笙看著他,認真說道:「何必讓自己活得這般辛苦?」
司主笑了,笑容萬般感慨,說道:「的確活得不怎麼輕鬆。」
余笙說道:「那就去死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語氣依舊是溫和的,聽不出怨毒。
仿佛先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
司主道了聲好。
這一次是他的誓言。
與百餘年前道門於玄都之前戰敗,天道宗不得不許下的封山之誓那般,縱使滄海桑田歲月變遷也無法遺忘。
想要破誓,要付出的代價或許就是死。
做完這件事後,余笙望向白皇帝。
她想要說些什麼,比如顧濯的存在,鐘聲的到來,以及白帝山上發生的事情。
她的立場始終沒有改變,與當年一致。
不同的是,她在某些問題的選擇上,的確有所改變。
最終還是沉默。
白皇帝搖頭。
和自己的姐姐那樣,這位人世間最為尊貴的男子,同樣什麼都沒有說。
很多話不必付諸於口,在眼神與心意與信任間。
若非如此,兩人又怎可能活過那個亂世?
鐘聲仍未停歇,漸沉重,漸嘶啞。
「而且你的選擇是對的,因為沒有人願意聽到這鐘聲。」
白皇帝望向天外,見無數飛雪沐浴金光而起將歸天穹。
畫面神聖而肅穆。
「是的。」
道休看著皇帝陛下眼中所見的風景,很是傷感說道:「只是沒想到時隔百年後,人之將死時還能再看到這一幕。」
未央宮前一片寧靜。
……
……
世間一切事物都有起落。
太陽升至中天,煌煌然映照世間的每一個角落,緊接著就是西斜入山。
沿著山道不停前行,在峰頂與雲海齊高,縱是不舍三千遍,接下來還是要轉身離開。
火焰燃燒的再如何猛烈,焚盡世間萬物又如何,熄滅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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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這個世界所依循的最根本的法則。
是水往下流。
是冬去春來。
是人有一死。
是……時光終究不能倒流。
……
……
萬守義眼前的世界開始崩塌。
瞬息之間,天傾地覆。
再次被築起的檣櫓於頃刻間灰飛煙滅,孩提們的笑聲染盡風霜,帶著老舊的回憶味道。
樓閣里的樑柱里生出無數被蟲蛀空的痕跡,再也聽不到那些為家族血脈延續而煩憂的聲音,那一切早已消亡在無聲的風中。
鍋里的紅湯不知何時已經燒乾,留下幾根大蔥無力地躺在鍋底,鴨腸到底是去了哪裡呢?
死而復生的那些人們正在欣喜若狂,竭盡所能地感受著陽光的美好與世間的美麗,然後在這無盡的歡喜中眨眼老去。
光陰的偉力不再虛無,真實地出現在世人眼中。
自玄都戰後。
時隔一百四十七年。
……
……
自在道人正在死去。
他依舊幸福著,不曾因為時光的到來而滿懷恐懼。
在這醉人的美妙中,他緩慢地彎下自己的腰身,讓雙膝與地面接觸。
這是大禮。
自在道人朝著顧濯行禮,用盡最後的力氣,認真說道:「拜見道主。」
顧濯沉默不語。
……
……
林挽衣睜著眼睛。
伴隨著自在道人死前說出的那兩個字,她的眼神流露出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情緒。
很短的時間裡,她回憶起過往的諸多畫面。
那是兩人所經歷過的每一刻。
她想著曾經在屋檐下說過的話,有過的那場雨。
她想著慈航寺里的再次相逢,不再如舊的熟悉。
她想著娘親給予自己的家書,書中所言的真相。
所有的漸行漸遠都是有道理的。
只不過那時候的她,仍不知道這其中的真相,以為是距離帶來的陌生。
原來是歲月啊。
楚珺沒有任何反應。
荒原一行,讓她早已猜到這個事實。
只不過她沒想到顧濯真是道主。
想到自己曾在蒼山與道門之主有過那麼一場戰鬥,楚珺很難不為之而喜悅,旋即又是惘然。
鐘聲為何響起?
……
……
鐘聲徘徊在天地之間。
數不盡的死人睜開眼看著那樓塌了,在時光的偉力中老去,再次身死。
升至穹蒼下的萬千飛雪無端燃起,綻放出無邊的光明,讓人間比之白晝還要明亮。
皇后娘娘看著這一幕畫面,看著神都無數宮闕風化淪為塵埃,如若已經腐朽數萬年的事物。
她想著史書上給予晨昏鐘的那寥寥一筆記載,終於明白其中的天光二字是在敘說何物。
……
……
未央宮前。
余笙聽著迴蕩不休的鐘聲,負手身後。
青裙在風中飄揚,成為滿天白光中最為矚目的顏色。
她似乎不覺得那嘶啞的鐘聲有半點難聽的地方,微仰起頭,有些沉醉。
她的生機已然全部歸來,司主那一拳帶來的傷勢正在不斷消散,回到從未發生過的那一刻。
她知道這時候的自己不應該生氣,理應高興開心。
這鐘聲正在敘說著那個該讓她衷心幸福的事實。
可……她還是很生氣。
當然是因為毀諾,答應的事情沒有做到。
是顧濯的,也是她的。
她本想著今天以後,一切舊日裡的往事都能成為過去,而她也不必再是白南明。
她可以毫無負擔地離開神都,自此以後就站在他的身邊,不管去哪裡流浪都是很幸福的事情吧?
她如何不知道這個想法是幼稚的,但她和他……是有幼稚的資格吧?
她不願意百年前的事情再次重複發生。
可惜,一切都已成空。
余笙斂去思緒。
「我死以後……」
她問道:「將會如何?」
白皇帝無言沉默。
這本身就是一種回答。
王祭搖頭說道:「何必做這無意義的奢想?這不是你該問出口的問題。」
余笙想了想,說道:「好像是的。」
今後的人間可以有晨昏鍾。
但不該有道主。
鐘聲響後,他已然成為舉世之敵。
余笙再次確定自己的憤怒是有道理的。
這是她最不想要看到的那個未來。
「鐘聲沒有意義,因為晨昏鍾……」
道休憐憫地看著余笙,又或是在看著讓鐘聲響起的那個人,說道:「是喪鐘。」
既然是喪鐘,那就只能有一個結局。
「我們都會死在這裡,最先死去的是白南明。」
道休很是感慨,目光落在白皇帝的身上,說道:「而你也將會追隨著我們的腳步,無非數年,或者十年,長不過五十年……」
話音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忽有風來。
那人隨風而至。
與此而來的還有兩句話。
「你錯了。」
「這不是鐘聲響起的意義。」
顧濯自皇城正門走來,滿身風塵,不可阻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