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小舟從此逝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微風盪動夜舟,孟淵癱在船頭。
舉目四顧,只覺身在無邊無際的蒼茫之地。
孟淵雖還難受的很,但其實沒啥大礙,不過是一時被榨乾玉液,有些腰酸耳鳴罷了,算不得大事。
就好像一瞬間住了十天的館子,雖疲累氣虛,但勝在年輕,稍稍修養就好了。
略緩了口氣,再來看明月姑娘。
方才孟淵是拽著明月的頭髮把她拖上船的。倉促之間,也沒多注意體統。
此刻再看,只見她本就白皙的面龐更為蒼白。頭髮濕亂,黏粘在臉上。衣衫已然濕透,手中的劍竟還未遺落,依舊緊緊握著。
江心之上,月光之下,明月蜷縮一團,好似一個孤苦無依的嬰兒。
她濕透的衣衫黏在身上,也沒顯出什麼輪廓。孟淵無有半分綺念,只探她額頭。
有微微冰涼之感,不時微微顫。孟淵雖有心幫忙,可丹田乾涸,著實有心無力。
若是換在別時,玉液稍動,便能熱氣蒸騰。或是經心腸兩竅,生出火氣。
至於抱著人家取暖的法子就算了,反正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孟淵沒那心思。
去了外衫,披到明月身上,孟淵便又舉頭四顧。
江面廣闊,映著星月,卻不見張龜年等人的身影。
孟淵呼喚幾聲,見無人回應,便摸到船篷,到船尾搜檢一圈,也無所獲,連個船槳都沒。
回到船頭,孟淵盤膝坐在明月身旁,眼見身邊天上皆明月,想起香菱說過能笑就不哭,便吟道:「老天賞咱一條船,晃晃悠悠癲啊癲。有手無槳我犯難,千萬莫要浪翻船。」
胡亂吟了兩句,孟淵伸手把明月臉上黏連的頭髮拂開,卻見她愈發皺眉,似在嫌棄打油詩太煞風景。
孟淵也不敢亂吟了,只閉目靜養。
沒過一會兒,船身一晃,分明是船尾有人登船。
孟淵睜眼來看,隔著那小小船篷,便見一人獨目獨手,面上許多細微傷口,分明就是解開屏。
夜正深,解開屏一手扒在船尾,卻還有笑,「孟施主詩才無雙,小僧欽佩的很。」
自水下洞窟大戰,到這會兒已過去半刻鐘,此人竟還未逃走,卻來登船換氣,可見也是油盡燈枯的無奈之舉。
孟淵按住明月的手,去取她手中的劍,可明月即便是昏迷之中,還是死死的不肯鬆手。
「我還以為你逃了。」孟淵道。
「浮光洞天算不得霸道,可施主有些霸道。我本就有傷,倉皇間真沒了法子。」解開屏一手搭著船舷,胸口以下都在水中,他卻還有笑,「再說了,這小舟本就是小僧備下的。」
「那我還得謝你?」孟淵仔細衡量雙方實力,對方確實傷重,可己方的明月不能戰,自己又渾身酸軟,還真不一定誰能贏。
孟淵定下了乾瞪眼的計策,反正拖下去就有援兵!
「自然需得謝我。」解開屏絲毫不為自己的處境擔憂,反倒一直有笑,「施主分明無有再戰之力,若非小僧提前備下小舟,豈非早已葬身魚腹?又如何能有美人在側,對江月吟詩的興致?施主不必相謝,成人美事亦是小僧的一樁功德。」
他獨眼中往外冒了些血,又道:「只盼施主讓我稍稍喘息,一刻鐘便走。否則你只能拼死留我,到時你固然落得身死的下場,就算引動援兵,在下卻還有幾分逃走的希望。」
「解兄是在求饒?」孟淵笑。
「算是吧。」解開屏嘆了口氣。
「張龜年他們呢?」孟淵問。
「他們若是機敏,就會關上石門,應是無大礙的。」解開屏笑笑,他見孟淵一直按著明月的手,就道:「孟施主,我早看出來了,你必受女色之害。」
他十分有道理,「女色是這世上最最無趣的東西。孟施主,你有大好前程,萬萬莫要自誤。」
孟淵在船頭,解開屏在船尾,兩人身寄扁舟,肩扛星斗,只隔著小小烏篷。
「沉迷女色我願意。」孟淵道。
「可要論道?」解開屏道。
都啥時候了?你們這些和尚怎麼都帶了幾分癲?
「……」孟淵沒有論道的心思,問:「念珠有何用?」
「是一場道會的入場請帖罷了。」解開屏不甚在意,「我無暇去看,便送了解申。施主既然得了,來日可去看一看。」
「道會在何時?又在何處?」孟淵追問。
解開屏笑了笑,卻不答了。
孟淵也不問,只道:「此番解兄秘寶用盡,自身受傷,又折一同道,徒勞無功,回去如何交代?」
「取乎上得乎中,哪怕得乎下,也都是尋常。後悔無用啊。」解開屏道。
「解兄,你們命佛妖傳道,羅教傳道,可這般小打小鬧,又有什麼用?」孟淵又問。
「總得做些事吧。」
解開屏竟也嘆了口氣,「去年大災,我本想趁勢而起,大行羅道。可上師另有他事,分身不得,人手不足。我獨自引動流民起勢,又被立即撲滅。待上師得了空閒,災亂已平息許多,再難起了。」
「上師該當重用解兄才是。」孟淵道。
「那也不必多說。」解開屏看向江水去處,淡淡道:「江河水總有入海之時,人生之志卻常常難以實現。」
「敢問解兄志向。」孟淵來了勁頭。
「立大同之世,成極樂之世。」解開屏道。
「當真有極樂之世?」孟淵問。
「上師成佛,尊為世尊如來,則成極樂之世。」解開屏分外認真。
孟淵笑笑,道:「解兄,你是不是被種了念頭?」
「孟施主,人生天地之間,孤苦無依,嘗遍世間苦楚,種念又有何不妥?」解開屏一副認真模樣,「世人誤我,以為種念是邪法,是控人心。其實若世上之人,人人有慈悲行樂之念,人人有寬人律己之念,豈非大同之世?」
「度己容易度人難。」孟淵笑笑,道:「敢問上師青光子是何方神聖?」
解開屏卻不答了。
孟淵也不強逼,又問道:「解兄,以後我若是遇到了和尚,該做什麼防備,又該怎麼去殺?」
「這簡單。」
解開屏又有了談興,「道家講的是性命皆修,人言我佛門修性不修命,其實不然。我佛門同道太多,所修法相不一,神通之能便有不同。不過以你的能耐,怕是不懼同階的。」
他見孟淵點頭頷首,就接著道:「我和白獻果都是才入六品不久,法相神通並未大成,且有傷在身,這才讓你得了勢。」
「確實僥倖。」孟淵謙遜一笑。
「是故施主日後再遇上六品的僧眾,該當避一避才是。亦或者,多求些天機之法。」
解開屏誠懇的很,又搖頭一笑,道:「不過你走的這條武人之路也沒錯。越階強殺,於無路處踏出一條路,這本就是追求武道之人的大道。」
遠方傳來鴉雀之聲,孟淵抱拳一禮,道:「解兄的話我都記在了心上。你令花姐姐弟傳話,卻未傷他們,在下感激的很。」
這解開屏問詢花姐的豆腐生意,請人傳話還給錢,可謂做事講規矩;而又勸說花姐重操舊業,卻不建議花姐收錢,又顯得不通世事;
孟淵看得分明,乃是這解開屏心中有某種理念,且格外偏執的緣故。
「都是苦命人,何必為難?」解開屏笑了笑,「孟兄仁善有佛心,是我輩中人。只是你前番意圖激我動氣,此番又來用拖延之計,未免太小看人了。」
他竟不再稱孟淵為孟施主了。
「我也是無奈之舉。」孟淵笑笑,繼續來拖延,「解兄,來日去何處尋你?」
「待你感眾生之苦,而求救無法時,我便會現身。」解開屏笑。
「到時我一定備下好酒寬待。」孟淵道。
「孟兄太客氣了,到時若再殺我,還請讓我飲了酒再殺。」
解開屏仰頭看天,又看遠處,道:「江頭風波惡,萬望孟兄坐穩了船。」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是人間行路難。解兄,前方浪高,還望珍重。」孟淵笑道。
解開屏看了眼孟淵,微微點頭,而後埋頭入了水中。
水波蕩漾,轉眼便沒了蹤跡。
孟淵也不言語,回頭看了眼明月,便安靜等待。
不到盞茶時光,便見遠處有一道紅光破開江面之水,極速而來。
待到近前,那人踏到船上,船身並未晃動半分。
月色之下,只見來者身材略矮些,乃是一女子。著一件帶兜帽的紅色圓斗篷,遮住大半個身子。
女子兩手都隱在斗篷之中,她看向明月,道:「人生七苦?」
她語聲淡的很,又來看孟淵。
夜色之下,孟淵但見此人雖有兜帽遮面,卻顯露大半,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臉蛋極為乖巧。
但看其寬鬆斗篷之下,又似別有洞天,怕是天生模樣長的顯小。
「應是四品高僧的種念之法。」孟淵回道。
「你救了她?」來者問。
「不敢言救,同舟共濟罷了。」孟淵道。
「敢問姓名?」女子又問。
「鎮妖司松河府百戶所小旗官孟淵。」孟淵抱拳。
「孟小旗。」女子微微躬身點頭,隨即抄起明月,踏水而去。
此人身著紅斗篷,夜色之下,好似紅光踏破江面明月,轉眼便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