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費家宗老
「歙山堂南応拜見宗老。」費南応帶著自家正妻,收了平日裡頭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樣,更沒有打算盤,列在宅邸之外,領著費妻朝一個鶴髮童顏的紫袍老者恭聲拜道。
便是面對費南応這等出色晚輩,這紫袍老者顯也有些自矜身份,只淡淡應了聲好。直到眼光轉到費妻面上時候,這老頭方才露出來些笑模樣:「侄媳婦倒是在此受苦了。」
「宗老言重了,這邊地風貌與京畿一帶大不相同,何談吃苦,是寧月長了見識才是。」韓寧月柔聲應道。
「好,不愧是玉坤韓家的嫡女。」紫袍老者面上笑意又濃了一分,心情大好之下,還看向了費南応夫婦身後的一對男女。
「這是疏荷吧?上次見你時候,你還是個在襁褓中的女娃。那時候你父你母還」紫袍老者突地反應過來是言差了,將話一停,但看向費疏荷的目光仍舊柔軟非常。
費疏荷款款走出,盈盈一拜:「孫女疏荷,拜見宗老。」
紫袍老者點了點頭,視線挪到費疏荷身邊的康大掌門的時候,先是將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但接著細一打量,目中便就閃過一絲驚疑之色。
「這小輩倒是未如之前族中人所言的那般不堪。」
饒是如此,紫袍老者卻也未有停下來再與這侄孫女婿談幾句的意思。
歙山堂雖因了沒有金丹上修坐鎮,這百年來只有近十名假丹丹主當家,是以在現今潁州費家各支嫡脈之中地位稍低,並不顯眼,但費疏荷的母族可也是不遜於玉坤韓家的仙朝望族。
當年匡琉亭如此不留情面,執意要將費疏荷下嫁一事,驚動的可不止一個歙山堂。畢竟這是降低家品門楣的事情,絕對算不得小。
是以費家上下對於這樁婚事有意見的高修可不算少,便是當家的葉涗老祖都有垂問。
不過費家高修們便算再怎麼惱怒,匡琉亭自是沒人敢動的。但康大寶的命要不要留,其實費家在內部都不止議過一次。
畢竟一條心跟著匡琉亭掙份前程是一回事,能不能任這位南安伯隨手拿捏又是另一回事。
費家高修們關於此事爭論不休,到了卻還是葉涗老祖出面拍板拿了主意,言了句下不為例,方才令得不曉得自己已經在鬼門關外頭走了幾圈的康大掌門留了性命。
今日也算康大寶運氣好,紫袍老者對於此事算是個溫和派,若是遇上個對於此事心存芥蒂的費家宗老,前者性命倒是未必不能保下來,但吃一頓苦頭肯定是免不了的。
饒是如此,紫袍老者也未捨得給康大掌門一個好臉色,領著幾名隨扈一道,由費南応親自迎進了大堂之中。
從潁州族地來了宗老,對於歙山堂這些跋山涉水遷來雲角州的費家族人,自是件天大的喜事。
往常深居簡出、不怎麼露面的苦修士都出來拜見。
似費家五爺這般在州廷刺史府掛著戶曹掾的場面人物,更是連奉茶這類粗賤事都在搶著做。
康大掌門也是頭回見費家擺出來這等大陣仗,不一會兒工夫,這大堂內近五十個座位都已坐滿。
隨著這些年雲角州廷在山南道的根基愈來愈穩,現在費家歙山堂都有小半築基已經遷徙過來。早已不復當年費司馬攻伐一個區區五相門,手頭卻只有袞石祿一名築基真修可聽調用的窘迫局面了。
按照康大寶身旁的費疏荷解釋,此次是歙山堂中大聚,入堂者不分嫡庶,只看修為。是以堂內只要是有一把交椅坐的,皆都是築基修士。
見得此幕,康大寶不由得有些訝然。
須知道,這不過只是潁州費家一個歙山堂明面上擺出來的部分實力罷了。
便連其家中十名假丹,也都只來了一位,便是坐在紫袍老者宗老下手那名衣著華貴的鶴髮老婦。
這老嫗身份不一般,乃是費南応的姑奶奶。
當年更是為歙山堂召了一位金丹為婿,不過那位金丹福薄,已經歿了。
但這老嫗憑著這層身份和假丹修為,也足以在歙山堂內部維持著超然的地位。
「當年將費司馬本要嫁給我的費家庶女放走之事,應該就是她主導的吧?若不然,我那伯岳如此精明的人,又怎麼被一群蠢材瞞過去?」
康大寶不是費家人、費疏荷不是築基真修,是以都沒能輪著椅子坐,要按規矩而言倒是沒錯,二人是該跟著孫嬤嬤站在屋中一角。
不過康大掌門這女婿又非贅婿,亦不是媳婦,而是客人。
費南応既然默許了康大寶這外人參與堂中大聚,那費家便該以禮相待才是。
偌大的一個歙山堂,會差一張給康大掌門放屁股的椅子麼?這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不過這顯然不是出自費南応的本意,康大寶不甚在意什麼面子工夫,是以對這耍小心思的老婦人也無什麼怨懟情緒,但是其身側費疏荷卻是在面上生出些不喜出來。
這鶴髮老嫗本以為自己對康大寶已算得上是客氣,畢竟這一無言語折辱、二無輕挑蔑視,最多是使了些手段令後者難堪了些罷了。
至於費疏荷的面子?一個還未築基的小輩,她還不需要顧忌這許多。但費疏荷卻不如此看,須知道這夫婦二人,本就是同氣連枝、本為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番康大寶被族中如此慢待,費疏荷又如何不氣?只是礙於宗老蒞臨這等大事,她才不好發作。
康大掌門瞧出來她這心思過後,腦海中便浮現出來之前四人胡天胡地時候眼前這美嬌娥貼在自己身上的滾燙身體。
她用紅唇輕咬著厚實的耳垂,當時那火熱的耳語似是又在康大寶耳根響了起來:「心兒肝兒都已掏給了你,只是望你將來莫要負了我。」
「伯岳是不是將小婿的位置忘記了?」當康大寶站出來說完此話過後,本來還有些喧鬧的堂內便倏地靜了下來。
費疏荷面有訝色,隨即便因了自家夫君的行為而生出來些喜意。
而費南応對於康大寶如此動作倒是稍有詫異,畢竟後者不是個喜歡鋒芒畢露的性子,這點小委屈,當不會放在眼裡才是。
紫袍老者本來無悲無喜的面上換了一副顏色,嘴角微翹,看著鶴髮老婦似笑非笑。
這老嫗此時仍舊老神在在,似是未有察覺,一雙濁目卻往康大掌門的胖大身子上撞了過去,目光灼灼,令得康大寶隔著衣服似都能感受到皮肉被燙得通紅。
偏偏這次面對金丹在側,康大掌門卻都未選擇忍氣吞聲,卻是有些出乎費司馬的預料。
「堂下何人要坐?」老嫗開腔,聲音嘶啞,頗為刺耳。
「回前輩,晚輩康大寶,歙山堂嫡女費疏荷之夫要坐。」康大寶仰首挺胸,坦然應道。
「呵,康家姑爺,非是我費家不知禮,可這時候,確只有我費家真修能坐。」鶴髮老婦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便三言兩語抵了回去。
「稟前輩,晚輩康大寶,雲角州伯親命,平戎令兼管斤縣事要坐。」康大寶這一回連費疏荷的勸阻都未理,沉聲又請。
「微末小吏,怎可僭越?」這老嫗語氣淡淡,說話時候都已將雙目合上,似是都懶得再與康大掌門言個什麼。
「前輩,晚輩這位雖卑,但在任上斬假丹丹主一尊、築基真修十餘、練氣修士無算,薄有戰功,便連雲角州伯都有誇讚。今日在費家,卻請不得一個位置麼?」
「這小子斬過假丹?」紫袍老者初來乍到倒是不曉得其中關竅,是以稍有愕然。
但只看費南応與鶴髮老婦的表情,便曉得眼前這胖大修士並未誇大。只是紫袍老者卻未發聲,心頭還有些期待下手那老嫗是會如何作答。
卻見鶴髮老婦沉鳴半晌,才緩聲開口言道:「假丹丹主,老身也曾斬過,並不稀奇。」
按說此時這老嫗這番應對已算牽強,但康大寶卻仍不氣餒,只是繼續抱拳言道。「稟前輩,晚輩康大寶,重明掌門要坐。」
「費家堂內沒有邊地小派的位置,康姑爺你只這重身份,便連費家大門都進不來。」老嫗對此更是嗤笑一聲,似是在嘲笑康大掌門的愚氓無知。
「稟前輩,敝宗雖微,但晚輩的開派祖師卻也是從京畿大邑隨著沈靈楓沈都管遷來雲角平蠻,以一腔熱血賺得軍功,掛致果副尉求得恩典的忠義之士。
重明宗自張元道祖師建派以來已逾二百年,自張祖師以降,代代掌門皆為仙朝拋頭顱灑熱血。自傳到晚輩手中之後,更是連門中弟子年滿十歲者都毀家紓難、奔赴疆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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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稱以骨血為炬、以皮肉做纛。敢問前輩,如此忠義,晚輩身為重明掌門,今日在堂內卻求不得一個位置麼?晚輩斗膽再問前輩,這到底是前輩的意思?還是費家的意思?」
費家修士是有城府的,便是剛才鶴髮老婦的連番詰問,將康大寶都貶低成了那等不名一文的模樣,他們都未如話本中的反派一般,在下頭髮出些嘲笑譏諷。
但聽得康大掌門將「忠義」二字搬出來壓鶴髮老婦,眾修卻是不禁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誰不曉得南安伯最是喜歡這兩個字,誰扛得住不敬忠義的帽子?
費疏荷目中閃爍著別樣光彩,她便是與自家的胖郎君同床共枕了這般久,但卻頭一回覺得後者身影變得有些偉岸了起來。
場面有些喧鬧起來,形勢未如鶴髮老婦預料中那般發展,她的面色難看十分,被康大寶這番話架了起來,頗有點騎虎難下的味道。
「有點意思。」紫袍老者嘴角微翹。
費南応與鶴髮老婦這仗著輩分修為處處掣肘他的長輩也不是全然和氣,心頭暗爽之際,面上佯作惱怒,出聲呵斥:「這當然不是費家意思!」
先將這堂內的尷尬氣氛打破,暗地裡嗆了鶴髮老婦一句過後,費司馬才繼續喝道:「這般多族人都在,獨你特殊,不曉得自己尋個位子坐下?!」
待得費司馬的戲演完了,下面便有懂事的心腹族人過來,為康大掌門添了位置。
鶴髮老婦將目光落到了費南応身上許久,她倒是不覺自己有錯。從前匡琉亭來費家搶人時候她挺身而出是為了費家,現在慢待康大寶也是為了費家。
在其看來,若是這一無是處的小掌門識相,就該早早地舍了費家嫡婿這重身份,好為費家解憂才是。
這算不得是強人所難,至少在鶴髮老婦看來算不得。大衛仙朝從立朝以來便是如此,竹門對竹門、朱門對朱門,理所應當、天理使然。
不過今日有宗老在場,這老嫗縱是心頭芥蒂仍在,卻不想將事情做得太過難看。畢竟事情傳出去了,遭人笑話的終歸總是她們歙山堂的。
但不論怎麼說,此次確是她著了相了,與一個晚輩爭些口舌之利,莫說輸了,便是勝了也不光彩。
「夫人請坐,」康大掌門沒有因得罪了一名假丹而感覺到心驚膽戰,反是笑呵呵地將位置讓過給了費疏荷,後者面上難掩喜色,跟著也難得地露出了些小女兒家心思。
坐上位置過後還不忘看了鶴髮老婦一眼,頗有點揚眉吐氣的意思。
「拜見宗老!」眾人都落座過後,再由費南応領銜帶著費家族人朝著紫袍老者正色拜過,後者將目光從鶴髮老婦身上挪走。
「邊地清苦,諸君為宗族計,遠邁萬里、拋家舍業來到雲角州建功立業,足見赤誠。老夫在此代家主,謝過諸君了。」
紫袍老者是位厚道長輩,未有光說漂亮話。但聽其話音剛落,緊接著就抬起來雙手,下一瞬便從兩個袖袍中冒出來道道靈光,次第落入了堂內所有築基手中。
這位費家宗老顯是費了不少心思的,每一樣靈物對於入手的築基真修而言,都是恰到好處的合用之物。
便連鶴髮老婦與費南応這兩名費家在雲角州的頭面人物也不例外,面上皆有喜色。
「這椅子是真該要呀,差一點就錯過了這實惠!」康大寶看著自己手中寶光粼粼的靈器心頭暗忖。
與康大掌門相同,費疏荷也得了一件靈器。不過這物什她倒是不缺,是以不怎麼放在心上。
但環顧四周,見得堂內帶著道侶的費家族人嫡庶皆有,且都是帶著妻室的費家男丁。卻獨有他們夫婦兩人同得宗老賜寶,得此殊榮,便令得費疏荷心頭泛起一絲甜意來。
「拜謝家主!拜謝宗老!」堂內的費家修士們又烏壓壓地跪了一片,紫袍老者捋須含笑,將一個錦繡儲物袋交過費南応手中,繼而言道:「其餘小輩的都在其中,你尋個時候,分下去便是。」
「是。」費司馬俛首拜過之後,卻見紫袍老者隔空虛扶,堂內的費家修士便覺自己被一隻無形大手托起。
「好,老夫從潁州族地一路而來,水米未進,正好與諸君暢飲一杯。南応,今日家宴做長桌宴如何?!」
紫袍老者雖是詢問語氣,但費南応又哪有不應的道理,立即爽快答道:「宗老,南応這便安排。」
隨著費南応的一聲令下,整個費家宅邸的僕役們便就開始忙碌起來了。好在這些大多是生養在費家的家生子,在修道之前,都先將父祖們傳下來的雜役本事練得爐火純青了。
是以足有數百人的長桌宴,費家這些僕役們不消半刻鐘便就布置好了。過程中井然有序,未出過半點差錯。
康大寶看過之後升起讚嘆之意的同時,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卻覺得費家這些僕役們似要比雲角州內一十七縣的鄉兵們還嚴肅整齊得多。
若是雙方施以兵法,列陣而戰,說不得鄉兵們不消太久,就要被戰得潰不成軍了。
待得玉盤珍羞將一個個桌案填得滿滿當當,長桌宴人也都已到齊,紫袍老者的目光再從一個個費家修士身上掃過之後,等了半晌方才開腔:
「聖人言,「業精於細而荒於嬉。」家主有言,諸君遠在邊州,失了族中長輩教導,或已懈怠了修行。老夫此行最大的目的,便是奉家主之命,為我費家歙山堂的俊彥舉辦堂內小比。
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時候正好,也不消準備,正好試試我費家兒郎的真正成色,也好用諸君的勇武佐酒!」
但見得紫袍老者滿飲過一杯靈酒,其身側陪侍的鶴髮老婦與費南応目中都有意外之色,便曉得這安排當是其臨時起意。
宗老貴為金丹上修,安排的事情這歙山堂又哪還有不從的道理。費南応正待著手安排,卻聽得紫袍老者又出言交待:「還有,將堂內這位忠義無雙的重明掌門也記入小比名單里,也讓費家兒郎們看看能斬假丹的平戎縣尊,是何風采。」
費疏荷神色一變,慌得將康大掌門的手緊緊攥住。後者面上的笑容也倏地退了下去,環顧四周,將一眾費家築基反應盡收眼底,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