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揚自穿越以來,留心觀察社會細節,與人交談時又善於引導話題,汲取信息,再加上他平日裡勤于思考,讀書不倦,所得感悟不少。現在庾易問起,一來感念庾易維護之情,二來還有求於庾易,自然不會藏著掖著,解說道:
「歷來財政所尤重者,無過兩條。一是人口,二是土地。落實到稅收上,前者是人口稅,哦,也就是所謂的口稅和戶調(一是按人,一是按戶),後者是田租。三稅合稱『三調』,是為稅收的主要來源。此三調皆以農業為基,故歷朝都以重農為本。推重農之由,一是民以食為天,故不可不重;二是國家財政依賴農業,故不得不重!」
庾易神色越發鄭重,其餘幾位少年見望王揚,如望天人。
王揚面帶思慮之色,聲音沉穩:「......然依賴農業自有其弊,一者土地有限,二者產出有限,三者依賴天時。故當財政竭頹之際,便只能增稅加租;增稅租則民不堪負;民不堪負則反;民反則興兵;興兵則加稅;加稅則民更反,如此循環,遂成糜爛。」
座中幾人都聽得屏氣凝神,不出一聲。
王揚說得渴了,一口飲下杯中酒,再準備倒酒時,才發現桌上沒有酒壺,之前一直是僕人添酒。庾黔婁見狀道:「來人!」
庾易皺眉:「叫什麼人!你去!」
「是。」
庾黔婁站起要為王揚斟酒,王揚忙道不敢。
庾於陵自告奮勇:「我來!」
王揚哪好意思讓庾於陵服侍,便要起身去取酒壺,庾易道:「之顏安坐,按年歲你比犬子長一歲,論學問見識,你更勝他十倍!為你斟杯酒有何不可?」
他看向庾於陵:「阿介,以後對待之顏,要以兄長之禮侍之!」
庾於陵喜道:「謹遵父親大人吩咐!」
王揚見庾易都叫上「之顏」了,便也不再推辭。一杯菖蒲酒入喉,繼續說道:
「稅收依賴農業,則必抑私商。抑私商之一重要目的,在於防止農人效仿,棄農從商。為保農稅,故對商人每加貶抑。貶抑私商,則抑制商業發展,又常使商人陷於被盤剝之境地,在中|央則如漢武帝之「告緡令」,在地方則有官紳之壓榨。無良好之經商環境,商稅必不振。商稅不振,則稅收更賴農業,更賴農業則更抑私商,此又形成一循環。」
庾易點點頭,問道:「之顏,那你認為應該如何打破這兩個循環?」
謝星涵小咳了一聲,星眸一眨:「王公子,你還沒用飯吧,別光顧著說忘了吃飯呀。」
王揚看向謝星涵,見謝星涵給他使了個眼色。
庾易抱歉一笑:「是我的不是,之顏先用飯吧。」
然後吩咐庾黔婁:「你去安排,給之顏新上一份餐食。」
庾黔婁不想離開,還想聽王揚繼續說,可父親吩咐,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離席。
庾易吩咐完兒子,便看著王揚。
王揚知道,庾易沒有直接喊來下人,而是讓庾黔婁去「安排」,意思就是在上菜之前,王揚可以接著說。
他也猜得到謝星涵的用意,這聰明的小美女怕是已經想到,回答庾易的問題,可能會涉及出圈的內容。所以提醒自己要謹慎。
其實不用謝星涵打斷,王揚自己心中也有保留,雖然庾易說在場沒有外人,但有些敏感話題王揚還是沒有談及,比如士族在當前政商模式中扮演的角色;再比如抑商另有一個重要目的,就防止人口流動。防止流動的原因除了便於徵稅和勞役之外,還有穩定統治的考慮,商者交通遠近,轉運內外,活人心,通消息,不利於專制。此外抑商還有防止商人做大等政治因素。
總之這個問題十分複雜,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的,有些環節還需琢磨詳審,有些則不宜展開。
王揚便簡單說道:「打破循環,要點在開源,即保證農業的同時,擴展農稅以外的收入。對內以商增收,對外交通互市。」
庾易馬上追問:「如何保證農業?如何以商增收?又如何互市交通?」
王揚猶豫不答。庾黔婁已經端著飯菜返回。
庾易見王揚沉吟不語,便說道:「子貞,為之顏布菜!」
王揚趕忙拒絕,可庾易堅持如此。然後就出現了一個奇異的場景:
新野庾氏的兩位公子,一左一右侍立於王揚之側,一個斟酒,一個夾菜,這禮遇規格頂到最高,王揚自己都覺得要是不再講幾句,有點說過不去啊!
......
柳府的一個廳房內,八位門客垂手佇立,分站兩側。
突然腳步聲起,八人全部躬身拱手。
柳憕臉色蒼白,眼中略有血絲,神情陰肅,大步從中間走過,獨坐於高堂之上,門窗也隨著柳憕坐下的動作,啪的一下全部關閉。
柳憕冷著臉,當頭說道:「諸位跟隨我的時間也不短了,我現在只問一句,若我受辱,爾等何為?」
一人迅速站出:「主憂臣勞,主辱臣死!若公子受辱,我等唯死而已!」
另一人虎目圓睜,抱拳成響:「願為公子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誰敢辱公子?這是活得不耐煩了嗎?!我必為公子報仇!」
「不為公子報此仇,我等有何顏面立於世間?」
「說得對!犯公子者,雖遠必誅!」
「公子,這賊人是誰,需要我們做什麼,您發話吧!」
眾人眼神凌厲,情緒激動,一個個好像自己受到侮辱一般,看上去都恨不得立刻為柳憕赴死。唯有站在最後一人沒有吭聲。不過在這麼多聲音的掩飾下,也沒人注意於他。
柳憕略感安慰,點頭道:「很好。辱我之人,姓王名揚,乃琅琊王氏一旁系雜枝,家勢早衰,不入流的人物,你們誰能為我報此仇,我有重賞!」
眾人一聽是王揚,頓時息聲。
若是哪個不長眼的三流士族,或者不曉事的芝麻小官,圍起來打一頓,給公子出氣就是了。至於再往下的,想個法兒擺弄,甚至直接弄死都不難。反正背後是河東柳氏,誰敢來捋虎鬚?
但公子說的這個人......
開玩笑!家世再衰也是琅琊王氏啊!!!!!頂級門閥!!!!單論血統,河東柳氏也略有不如。
再說此人也不是不入流啊!能和巴東王談笑風生,能在荊州幾大世家裡都做座上賓!這樣的人物,別說鬧出人命,就是傷著碰著,都不能善了!若真出了什麼事,別說自己,就是公子,恐怕也脫不了干係。
柳憕見眾人低頭不語,不敢與他對視,頓時大怒:「怎麼不說話了?剛才不是都很會說嗎?主辱臣死,赴湯蹈火,雖遠必誅,都給我說話!!!」
之前說「主辱臣死」的那人戰戰兢兢道:「公子,王揚身份特殊,不如先和二公子商量一下,再做計較。」
「赴湯蹈火」則吞吞吐吐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與其兩敗俱傷,不如暫時......暫時隱忍,等時機成熟了再......」
「雖遠必誅」偷偷看了柳憕一眼,小聲接口道:「主要是公子今年十月入仕,在此之前,似不宜多生波折,並且在荊州也不適合發難,何不等回了建康之後——」
柳憕怒極反笑:「哈!剛才一個個慷慨激昂,精神抖擻,如今怯聲怯氣,畏首畏尾!我讓你們來是想辦法為我報仇的!不是勸我忍氣吞聲的!王揚小兒屢次辱我,此仇不報,我柳憕枉為丈夫!!!不願助我者,現在出門!」
一人道:「公子,國公爺在荊州有舊部,要不——」
「不行,此事不能牽連家裡!」柳憕斷然否決。
「我有一計,不如買通一個女子,在路上與王揚車駕相撞,然後引他去醫館,再引開他身邊的人,到時告他意圖逼奸,雖然未必能治他的罪,但可壞他聲名。」
柳憕陰著臉:「下三濫的計策,就不要說了。」
「聽說那王揚正大肆收購綢緞,不如給商賈施壓,讓他們不要賣貨與他。」
「不疼不癢,這算什麼報復?」
「埋伏人手,趁他出城,攻其不備,好好揍他一頓!」
柳憕皺眉:「官府追查,如何善後?這麼多人,能保證隱藏行跡?若有人被擒怎麼辦?」
眾人胡亂議了一番,心中都不願柳憕和王揚死磕,所以都隨便說個辦法敷衍,至於那種害人害己、禍身亡家的毒計,就更沒人提了。連柳憕自己都沒往那上面想。
柳憕聽了一圈,心中煩悶,把人都趕了出去。正獨自坐著生悶氣,之前八人中一直默不作聲的一個人,突然折回請見。
柳憕冷冷道:「你在我門下做食客三年,我雖比不上孟嘗君、呂不韋之厚遇養士,但待你也算不薄了。可我可今日有事,你卻一言不發,是有心無力,束手無策;還是心懷二意,根本就沒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那人先是深深一揖,然後說道:「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我已想出一策,只待眾人散後便獻與公子,只是為求周全,還請公子多給我些準備的時間,等契機一至,再行實施。」
柳憕大喜:「說得好!此事自當以周全為上!你有什麼計策,但說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