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罷離騷,酒香猶在,覺人間小。
星月下,池閣內,王揚背倚欄杆,吹著晚風,手提青瓷酒壺,已現三分醉意。
此時謝星涵已經回府,庾黔婁、庾於陵都被庾易遣開,池閣中唯有王揚和庾易兩人。
王揚現在越發懷疑是庾易讓庾黔婁幫助自己補全州府戶籍的,故而以為庾易遣出二子後會和他談一談戶籍的事,最起碼暗示一聲。
可庾易卻什麼都沒說。
不僅沒說戶籍的事,之前宴上見王揚不願深談稅政之弊,也沒有再強求,開始與他飲酒清談,縱論楚辭。
王揚向來能穩得住,見庾易不說,他便也不提分毫,兩人談談說說,高詠慢歌,從晚飯後,一直聊到月掛中天。
庾易拍了拍酒罈,長嘆道: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屈原直若砥矢,心若丹青,被讒放逐,去不忘國。舉世濁而不同污,雖九死其猶未悔。太史公說得好,『推此志,與日月爭光可也!』只可惜時命不濟......其實也不能都怪時運。班固說他『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這話不錯。所以說有才之人,若不多加防備,便易被小人所乘,事臨窮途,悔之晚矣。」
王揚覺得庾易意有所指,便故意沉吟道:「先生是說......」
「我在說屈子。」
知道了。
果然意有所指。
難道指的是今天我和柳憕交惡的事?
王揚心中一動,試探問道:「庾先生可聽說王宴那日,柳憕指稱我身份有假?」
庾易表情沒有任何異樣,隨口道:「是嗎?沒聽說。」
王揚等了一會兒,見庾易連問都沒問一聲,反而又說起《九歌》行文之法,便知庾易是有意避開此話題。他雖不明庾易的心思,但就目前來看,應該是對自己沒有惡意。王揚便尋了個話頭,和庾易說起巴東王要建常平倉的事。
庾易聽完,問的第一句話是:「你在幫巴東王做事?」
王揚拿不準庾易對巴東王的態度,便道:「這是利民濟眾之事,與幫不幫巴東王關係不大。」
庾易沉默了會兒,也不知道是不是認可了王揚說法,只是說道:「別說每斛一百錢,就是三百錢、五百錢,他們也不會同意。」
「所以我先請先生出面調停,以先生的聲望——」
「事涉巨利,我可沒有那麼大的聲望,便是天子當年建常平倉,也是以極高的價格從世家手上購糧。」
「我知道,所以每斛一百錢只是給世家的前期收入,只要配合建倉的,官府都會與其簽訂契約,達成長期合作。也就是說,他們以後便是荊州官府指定的購糧渠道。這樣他們的糧食就有了穩定銷路。此外,每個常平倉售糧的年份里,官府都會拿出利潤的四成,分給各家。各家具體占額多少,以他們出糧的數額來定。」
庾易笑了:「這法子是你想的吧。不錯,但還是不足以打動世家。有了常平倉,就相當於斷了他們的財路,那可是暴利。」
「不是斷了財路,是給他們換一條新的財路。並且常平倉一旦建成,他們這暴利就沒了,與其如此,還不如和官府合作。」
庾易一時間沒轉過彎兒來,疑惑道:「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抵制常平倉,這常平倉也就建不......」
庾易說著看到王揚微笑的模樣,很快便明白了:「你是要以自己家糧食生意的名頭,逼他們就範?」
他凝神看著王揚:「那我問你一句,你真的有那麼多糧食嗎?」
王揚與庾易對視:「先生說我有,我便有。」
庾易先是笑了笑,然後緩緩搖頭。
......
遠處迴廊下,庾黔婁和庾於陵正望著池閣中兩人的身影。
「感覺不太對。」庾於陵說。
「哪裡不對?」庾黔婁問。
庾於陵面有隱憂:「你沒覺得他們之間氣氛變得有點沉重嗎?和之前不一樣了。」
庾黔婁費解:「隔著這麼遠你能看出氣氛沉不沉重?」
庾於陵一臉深沉:「意之所感,不分遠近。意念動處,可在星河之外。」
庾黔婁倒吸一口氣,瞬間覺得弟弟不一樣了,這突然高深莫測起來了是怎麼回事!!!
他也不知道弟弟說得準不準確,緩了緩說道:「放心,父親是最看重他的。」
「你說父親為什麼要把我們遣開?」
「......可能是有正事談吧。」
那他們看來談得不太愉快。庾於陵越發擔憂。
如果是那件事,那父親也解決不了。庾黔婁心中默默想。
另一邊,庾易正在拒絕:「你的想法很好,但我向來是不插手外事的,你沒看之前郡學的事我也沒管嗎?」
「先生——」
王揚正准再勸,庾易打斷道:「之顏,不是我不出面,只是我不事交遊,閒居已久,雖然有心,卻是無力......」
王揚一聽便知這是推脫之辭,馬上道:「先生只當幫我一個忙!以後先生有什麼需要我做的,我一定不會推辭。」
見庾易還是搖頭不允,王揚站起向庾易一揖,再次請求。
庾易不願出面,一來有他大隱於世的原因,二來覺得王揚和巴東王好像夾帶不清,辦常平倉的目的又似不明,三來這可是一件既費力、又搭人情、又得罪人的事,所以不想插手。但他欣賞王揚,不願直接拂了王揚的面子,見王揚固請,便搪塞道:
「這樣吧,我最近有個困擾的問題,你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王揚馬上道:「好,我一定盡力,先生請講。」
庾易想了想說道:
「這個問題其實是我一個朋友遇到的。宣城郡俗以銅鋪屋檐為貴,故富貴之家,多尋私銅,以競豪奢。富者扇其風,貧者恥不逮,此風愈演愈烈,甚至到了不少士族融錢化銅、以飾屋檐的地步!若是以前還則罷了,可如今幣制本壞,銅錢漸少,若再這麼下去的話,可為國害!
世家驕矜,當地官府屢禁不止,若奏請天子下詔禁斷,則必設刑罰。罰輕則無效,無效則損天威;罰重則牴牾衣冠,傷之人和。且若請天子專為一郡屋頂之事下詔,又似有苛細之嫌。天子也未必願意如此。」
庾易揉了揉太陽穴,嘆道:「難吶!」
王揚沉思幾秒,忽然問道:「先生這位朋友是郡太守?」
「嗯......比太守高一些。」
「是州長史?」
庾易不答,問道:「怎麼了?」
「他有沒有權力下政令?」
庾易雖說是用這個問題堵王揚的嘴,但心中未嘗沒有期待。現在見王揚還是老一套無用功,心中多少有些失望。不過王揚年少,沒有政務經驗也屬正常。再說這個難題本就棘手,期待他一下就想出來也不太現實。他能說出白天那番論商論稅的話,已是卓絕不凡了。要求再高,未免強人所難。想到這兒,庾易放平心態,回答道:「他有權力下政令,但那些士族若是肯聽從政令的話,那問題早就解決了。」
「不,政令不是給士族的。」
庾易一愣:「那是......」
「是給妓館的。」
庾易不解地看著王揚:「妓館?什麼意思?」
「讓您朋友下令,以後郡中妓館,無論新舊,都必須到官府買銅,以銅鋪屋檐!新建的妓館,不用銅檐不准許開門!以後銅檐就是妓館的標配!」
上邪!
庾易直接震驚了!!!!
這是什麼神仙辦法!!!!
宣城郡里妓館才有幾家?可士族有多少啊!!!
這麼一搞,不出一個月,士族們還不得掙命似地往下扒銅啊!
這招確實厲害,就是有點損吶......
庾易看著王揚,眼神都變了。
困擾他和那個人這麼久的問題,竟然被這個少年彈指解決!!這聰明得有點妖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