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萬壽宮。
喘著粗氣的嘉靖帝早就沒了道君天子的氣度,眼中滿是怒火。
作為明朝歷代皇帝中最擅長也最喜歡玩弄權術的皇帝,嘉靖帝如何不明白下面那些臣子在想什麼……無非是推卸責任,無非是在甩鍋而已。
嘉靖帝其實是希望嚴嵩這個老貨能站出來的,雖然可能事後會成為棄子……韃靼都殺到京畿了,嘉靖帝臉都丟光了,還在乎嚴嵩的下場嗎?
但沒想到科道言官突然跳了出來,口口聲聲都是議周尚文諡號以勵邊帥,釋放沈束之獄以開言路,重賞功之格。飭文武百司為城守,遣官宣諭諸將,監督力戰。
說到底,無非是要開戰,其實明眼人都心裡有數,不能打,但那麼多科道言官跳出來說要開戰……嚴嵩不可能說對,也不可能說不對,更不可能提議許通貢,那對於嚴嵩本人來說是一條死路。
所以,朝中的局勢其實是被頂在那兒了,不僅是嚴嵩,包括了嘉靖帝。
嘉靖帝甚至都沒有怎麼出面,而是躲在西苑,讓太監打探重臣商議,直到保定兵敗。
如今的嘉靖帝心裡,大抵是他孫子的孫子的心理狀態,這幫臣子真是混蛋,個個都不干正事!
陰森森的視線在群臣身上掃過,嘉靖帝最終開口道:「禮部可有言?」
短小精幹模樣的徐階看上去鎮定自若,其實心裡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陛下,為今之計,以韃靼退兵為先。」
這實際上就是在說許韃靼通貢,嘉靖帝詢問禮部……這本身就是暗示。
徐階原本就打算今天站出來……但絕不應該是在這種情況下,保定兵敗,韃靼還會只要求通貢嗎?
自己還能順利的將俺答給糊弄走嗎?
先是延綏兵敗,然後保定兵敗,這兩場敗戰打亂了包括嘉靖帝、嚴嵩、徐階在內的所有人的計劃。
嘉靖帝、徐階沒有想到明軍如此被輕易擊潰,嚴嵩倒是不意外,但很意外於韃靼的突然進攻。
因為昨日駐守通州的宦官楊增被放回京城,手持俺答的書信……予我幣,通我貢,即解圍,不者歲一虔爾郭。
按道理來說,俺答提出了要求,那就不應該在沒有被拒絕之前突襲延綏軍,又逼近安定門,擊潰保定軍。
嘉靖帝沉默半響之後開口道:「禮部選派一人,並楊增出使。」
很多事情都是瞞上不瞞下的,更何況今日連續兵敗,使者出城的消息很快就擴散到了全城,就連陳銳都聽說了。
「真夠丟人的。」鄧寶連連搖頭說:「難以想像。」
邊上的瘦長臉的漢子叫周四,也是衛所出身,隸屬於昌國衛,一邊撓著下巴一邊說:「邊軍也不見得比浙江衛所強多少啊。」
浙江衛所是出了名的廢材,特別是沿海的幾個衛所如定海衛、昌國衛、觀海衛,拿刀持槍個個不行,看帳本使剪刀個個都是好手。
陳銳默不作聲的低頭想著什麼,胡八好奇的問:「大哥?」
「嗯?」
「大哥好似修閉口禪呢。」
陳銳的原身是個話多的,大大咧咧,豪爽義氣,但現在的陳銳雖然不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因為前世的習慣,更喜歡動手而不是開口。
特別是最近兩天,心裡那麼多事,那麼多的猜測,陳銳也不可能說出來。
「胡說八道!」鄧寶笑罵道:「要是在家裡,非給你一頓棍子不可!」
胡八吐吐舌頭閉上嘴巴,陳銳今年二十三歲還沒成婚,之前兩次定親,還沒成親女方就沒了……
接下來的一天內,陳銳在沉默的等待中,戚繼光、沈煉都陸續來訪。
兩個人都是來發泄的,戚繼光出任九門總旗牌官,實際上就是個傳令兵,但這九門是內九門,比如保定兵敗的安定門就是內九門之一。
而內九門外還有七個城門,換一句話說,外郭城的民眾是赤裸裸的面對韃靼騎兵的,加上聚攏而來的難民,人數無邊無際,這讓年輕的戚繼光有些難以接受。
而沈煉純粹是專門把陳銳這兒當成樹洞了,從嚴嵩、嚴東樓開始,罵到兵部尚書丁汝夔,再罵到禮部尚書徐階……就連頂頭上司陸炳都沒能跑掉。
陳銳看似沉默而耐心的聽著,實際上聽得興致勃勃,時不時給沈煉的茶杯添點水……這裡面能聽得出很多的細節。
至少可以判斷出,沈煉和徐階雖然都是王學門人,但並沒有結黨,兩個人不是一夥兒的。
說起來徐階只能算是心學的外門弟子,而沈煉卻是實打實的內門弟子……他少年時期隨王守仁遊學得其青睞,後又隨同鄉王畿潛心修學,是浙中學派的嫡傳,徐渭都是他一手拉上鑑湖畫舫的。
一直到沈煉說到具體戰事的時候,陳銳才開口說道:「韃靼此來,看似偶然,實則不然。」
頓了頓,陳銳繼續說:「韃靼六月犯邊,攻大同,總兵、副總兵皆陣亡,俺答已窺邊軍虛實。」
「兩個月後,韃靼復來,無視大同,徑攻宣府,聲東擊西,繞過古北口侵入京畿。」
陳銳抬頭看了眼沈煉,「最初韃靼未有大肆劫掠,聚攏兵力,大潰薊門軍,薊門總兵戰死。」
「隨後韃靼未攻京師,而是徑直東向,圍困通州,方分兵劫掠地方。」
陳銳已經說的夠清楚了,俺答六月份攻打大同,很可能是一次試探,試探周尚文病逝後大同邊軍的戰力。
八月份突然起兵攻入宣府,巧妙的繞過古北口攻入京畿,這樣的軍事行動不可能沒有計劃,不可能是運氣那麼好。
更別說韃靼攻入京畿後,迅速的擊潰了當時京畿唯一有戰鬥力的薊門軍,然後困住通州這個糧草轉運基地。
沈煉沉默了會兒,「你是說……俺答用間?」
「未必吧。」陳銳搖搖頭,「很多信息都是公開的,但蒙人已有百年未入京畿,卻知道的這麼清楚……」
「是白蓮,一定是白蓮!」沈煉突然拍案而起,「大同左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