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問題。」
徐渭現在至少在說法方式方面已經無限接近護衛軍內部了,非常直接,沒了以前說話拐彎,話里話外的方式……就是很多時候嘴巴還是那麼毒。
「其一是揚州鹽商。」徐渭掃了眼周邊,「其實曬鹽法早在正德年間就有了,嘉靖年間在閩、粵兩地也不少見,至少我就見過好幾處,但最近幾年都陸續消失。」
陶大順好奇問:「這是為何?」
「利益。」陳銳神色淡漠。
「不錯。」
徐渭細細講述,陳銳偶有補充,陶大順才慢慢知曉。
自古煮鹽之利,重於東南,兩淮為最,甚至有兩淮鹽稅甲天下之說……大明朝廷每年戶部的收入,鹽稅能占到三分之一甚至更高。
明朝開國已有百五十年,鹽業已經成為一條流淌著銀子的河流,上至戶部、都察院的巡鹽御史,中至管理鹽業的都轉運司、手握鹽引的鹽商,下至售賣鹽的散戶、灶戶、鹽丁……
可以這麼說,東南海貿是一條產業鏈,但朝廷要鎖死,還是有辦法的,但想鎖死兩淮鹽場,那就等於是自殺。
所以,曬鹽法早就在正德年間就出現,嘉靖初年在福建、廣東小範圍傳播,但沒有辦法推廣。
為什麼推廣不開?
因為成本。
曬鹽法雖然要看日頭,天氣變化對產量影響不小,但成本太低了,而煮鹽法成本要高不少。
為什麼自古天下鹽業以兩淮為重,就因為淮河兩岸有大量的草場,這是煮鹽的重要原料。
曬鹽法一旦推廣開,成本能降低到讓揚州鹽商難以承受的地步。
陳銳聽著徐渭滔滔不絕的講述,想起前世在網上看到過的消息,外企以外資的名頭購買國內企業偶爾出現的先進技術,但並不推廣,自己都不用,而是進行封鎖,然後繼續用舊技術進行生產。
揚州鹽商大致就是這麼做的。
徐渭嘆息道:「當年我在漳州府就聽聞,一個鹽場被焚毀,百餘人被殺……」
陳銳挑了挑眉頭,「鹽丁?」
「八九不離十吧。」
鹽丁名義上是產鹽的壯丁,但實際上已經分割出來,產鹽的是灶戶,鹽丁受都轉運司指揮查辦私鹽……其實已經成為揚州鹽商的私人武裝力量了。
乾的都是刀頭舔血,殺人放火的勾當。
陶大順小聲問:「有護衛軍在,理應無妨吧?」
「難說。」徐渭搖搖頭,「錢能通神啊……若是小批量,或許揚州鹽商也就忍了,若是積年累月而且產量頗高,只怕……」
「你是指倭寇?」陳銳敏銳的聽出了徐渭的言外之意。
「不錯。」徐渭嘆道:「你之前揣測,即使朝廷許通商,倭寇也不會絕跡。」
頓了頓,徐渭補充道:「而且你將鹽田布置在南側,這一帶能登陸的地點不少,距離普陀島也不遠,很容易遭到侵襲。」
「無妨。」陳銳輕笑了聲,「還記得我在那一戰之前說的話嗎?」
「兩個月的訓練,新兵成軍,不見血,難成軍!」
不管是倭寇還是鹽丁,只要敢來,都會淪為新兵的磨刀石……陳銳還在愁著如果倭寇不多,新兵去哪兒歷練呢……去山東實在有點不安全,畢竟現在的鴛鴦陣還難以抵禦騎兵。
「你想的倒是周到……」徐渭咽了口唾沫,但隨即在心裡算了下,「如此說來,還是要繼續募兵?」
「當然。」陳銳迅速道:「在六月開始售賣粗鹽之前,進行第三次募兵,總兵力超過三千。」
徐渭無言以對,顯然陳銳早就考慮萬全了,難怪之前吳澤規劃營地的時候,陳銳將區域擴大了很多。
陶大順還有些擔憂,「據說揚州鹽商在朝中頗有背景,朝廷會不會問責?」
「不可能。」徐渭隨口道:「如今鹽荒,舟山售鹽,只要價格不比兩淮鹽高,誰都不能說個不是。」
「別說是要繳納鹽稅的,就算不繳稅,朝廷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繳稅。」陳銳搖頭道:「不按照鹽引納稅,余鹽皆納稅。」
「那戶部就更不會反對。」徐渭突然怔了怔,打量了陳銳幾眼,心裡揣測這是恰巧還是陳銳刻意為之。
毫無疑問,陳銳在朝中最大的對頭就是嚴嵩,準確來說是嚴世蕃。
如果嚴世蕃搗鬼,舟山售鹽是有可能遭到一些麻煩的,但嚴世蕃決堤阻攔韃靼,使得揚州大半淪為水澤,與揚州鹽商是死對頭。
不管是考慮到立場,還是考慮到揚州鹽商,嚴世蕃都不會在舟山售鹽這件事上做手腳,反而會樂見其成。
甚至說句誅心的話,明廷遷都南京,兩淮鹽稅對於朝廷的財政來說太重要太重要了,如果出個能制衡兩淮鹽場的存在,朝廷是願意看到的。
「其二是如何售賣。」徐渭嘴角抽搐了下,「想必你也早就想好了。」
陶大順接口道:「大哥是準備讓皂塊鋪子接手。」
「真是心思縝密啊。」徐渭嘆了口氣,真想問問陳銳……你之前將皂塊鋪子轉給那些本地商賈,考慮到這點了嗎?
想必是考慮到了的,陳銳盯著鹽業……應該是去年就起了心思的。
「真是好手段。」徐渭覺得有些口乾舌燥,看陶大順一臉懵懂,都懶得解釋了。
按規矩來說,普通民眾是沒有自由購買鹽的權力的,實行的是里甲分配製度,但實際上鹽店遍地開花,處處都是。
當然了,鹽店也不是誰想開就能開的,必須得到官府的許可……但天下鹽店這麼多,所謂得到官府的許可,指的是當地的縣衙。
陳銳之前將皂塊的售賣轉給嘉興、杭州、紹興、湖州、松江等各地的本地商人,這段時間舟山基建所需要的大量材料很多都是通過這些商人來採購的。
如今再加上鹽……這些商人都是坐地虎,自然是有辦法拿到售鹽的許可權的。
如此一來,舟山這邊根本就不用插手實際的銷售,只需要批發給下面的經銷商就行了……什麼開鹽店的許可權,什麼與當地打交道,都完全不用理會。
離開鹽場的時候,徐渭回頭看了眼,有這片鹽場,舟山基業已固。
在回到寧波將近半年之後,陳銳看似還只是個小小的副千戶,但已經有了足夠的底氣。
這份底氣,讓陳銳能夠組織起一支不低於五千人的軍隊。
一點點的改變,一點點的發展,一點點的前行,雖然步伐還小,但卻讓徐渭實實在在看到了可能,很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