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購糧的事延後再議。」
陳銳心裡有個大致的計劃,轉頭看向沈束,「老師,流民這邊?」
「還算安穩,給了一批糧米熬粥,沒有滋事的。」沈束看上去有些消瘦,但精神的很,「這一批安置在木屋,沒有安置在營地。」
周君佑解釋道:「營地那邊,原先就是按照一千五百人的規模建的,再過半個月,大榭島新兵就要遷居了。」
「之前是我考慮不周。」陳銳也不諱言,「類似的事,諸位自行做主,事後報備即可。」
下面好些人都有些意外,有的人意外於陳銳如此放權,有的人意外於陳銳這樣的上位者會自承錯。
但也有人察覺到陳銳的言外之意……類似的事,不包括軍中事。
陳銳看向吳澤,「由吳兄領總,老師、周君佑都受你指派,調集人手,包括流民,集中搭建木屋。」
「好。」吳澤點頭道:「只需要遮風擋雨即可,無需木材,直接從山上伐樹即可,也不需要打地基,兩三千青壯,很快就能搭建完。」
「此外,除了挖掘河道之外,其他應募作工的青壯,要縮減糧食用量。」陳銳對吳澤說:「具體縮減多少,要看後面購糧情況而定。」
挖掘河道,這是重體力,不能縮減糧食,其他的工種,相對來說要輕鬆的多。
想省點糧食,只能在這方面,總不能讓護衛軍吃不飽吧。
再說了,後面陸續遷居來的家眷、流民,吃個五六成飽就不錯了。
流民就不說了,即使是義烏底層民眾,一年到頭,也難得吃個肚圓的。
「有一點是肯定的,這麼多人,舟山不可能養著他們。」陳銳沉聲道:「皂塊作坊、鹽田都要擴大規模,豬雞鴨鵝等牲畜都要多養一些。」
「分出一批人手,去開耕田地。」
「此外鄧寶你挑選一批人出來,每日打撈魚,製作成鹹魚、魚乾……反正咱們不缺鹽。」
舟山這麼大,雖然開發的比較少,但能耕作的田地還是不少的,而沈家門在元朝時就因為漁港聞名,能打撈起大量的魚。
「說到底,儘量讓每個人都有事做,舟山不養懶人。」
既然決定接納這麼多人,既然要花費大量的銀錢和資源,那就要將這麼多人的作用實實際際的體現出來。
陳銳一一說完,才看向終於停止撥弄算盤的陳默,「以一萬五千人計算,能支撐多久?」
陳默數著手指頭,「木材、磚石、條石、糧米採購不能停,鐵料、煤炭等雜物暫停,補上秋糧,庫存銀兩勉強能撐到八月份。」
周君佑大大鬆了口氣,「等六月份開始售鹽之後,應該就寬裕多了。」
陳默看向吳澤,「按計劃應該是八月份完工?」
「差不多。」吳澤點點頭。
「若是八月份之後,不再招募數以千計的青壯作工,的確寬裕多了。」陳默解釋道:「到那時候,每個月糧米支出大概在兩千兩銀子左右,加上各類其他的支出,能控制在八千兩銀子之內。」
「當然了,這是指不再招募新兵,同時軍械、鐵料、煤炭不計算在內的。」
陳銳昨晚也計算過,大致的確是這個數字,其中最大的一筆開支其實是軍費,也就是護衛的月錢,四千多士卒,得差不多五千兩銀子了。
不過那時候,皂塊作坊擴大,大量售鹽,再加上陳銳還有其他的計劃,收支平衡不算難。
也是難為二叔了,若不是二叔把持帳目,斤斤計較,幾乎把一文錢劈成兩半用,現在的局面還真未必有這模樣。
陳默繼續說:「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糧食。」
「近兩個月採購了不少糧食,但消耗的很多,如今庫存只有六千多石米。」
「杭州、嘉興、湖州幾地的糧商雖然多,但這麼大批量的購糧,價格肯定會上漲。」
「福建、廣東、江西……買倒是能買,但路程遠,價格也不低。」
「更何況,如今青黃不接的時候,很多大戶都捏著糧不肯賣……」
地主階級啊……陳銳在心裡罵了幾句,捏著不肯賣,當然是因為現在雖然已經開始青黃不接了,但還沒到最關鍵的時刻。
等到了最關鍵的時候,那些大戶才會放出糧,以此兼併土地……這些傢伙的視線,始終還是停留下腳下的土地上。
「不管那麼多,先從杭州、嘉興、松江、蘇州購糧。」陳銳斷然道:「這方面廉興賢你與各地皂塊鋪子的掌柜聯繫下。」
「好。」廉興賢應了聲,買糧其實是不難的,但關鍵問題在於地點。
而從蘇杭一帶購糧其實不是什麼好主意,因為這片區域種植了大量的桑樹和棉花,蘇州絲綢、松江棉布的名聲都是遍傳海內的。
那些農戶本身就是要買糧吃的,所以糧價並不低,短時間內舟山大量購糧,肯定會導致糧價上漲……任何貨物,都是越買越貴的。
廉興賢心裡有些疑惑,他不覺得陳銳不懂這些……開玩笑,都在雙嶼島住了好些年了,怎麼可能不懂這些?
「先這樣吧,如果各位人手不足,暫時可以從軍中抽調。」
眾人散去,廉興賢遲疑了會兒,走到門口回頭看了眼,陳銳正在和徐渭、沈束說著什麼,想了想,廉興賢才轉身離去。
如今的沈家門已經有了點規模,各個管事機構雖然有點混亂,但也是有辦公場所的。
廉興賢翻了翻文書,最近他負責的事務相對來說比較輕鬆,採買木材、磚石、米麵、豬肉等都是有專人負責的,並不需要他具體操持。
拿著算盤算了下,後面各類貨物的採買都需要大批量,特別是木材、磚石,舟山就這點不好,雖然沈家門三面環山,可避大風,但畢竟常有風雨,只能建磚屋。
後面兩個月內會多幾千人口,由此引發的變故中,目前最緊急的還是居住……兩個月後就是黃梅天了,再往後夏日炎炎,但也常有狂風暴雨,木屋是扛不住的。
廉興賢算了又算,在心裡回想杭州、嘉興、紹興等地的商賈,需要再找幾個木材商,嘉興好像也有好些磚窯,此外還需要找專門售賣瓦片的鋪子。
一直到黃昏時分,廉興賢才將大致的數據算出來,揉著眉心出了屋子。
廉家一直是定海衛的衛所兵,隸屬於定海後所,副千戶周虎以及定海衛指揮使李壽覆滅之後,廉興賢就舉家遷居去了小島,如今又遷居到沈家門。
順著山腳邊的石子鋪就的道路向東,走了約莫一刻鐘,廉興賢才到了家。
距離相當不近,廉興賢忍不住在心裡想,陳銳早年就有豪勇之名,如今銳氣不減當年,卻有如此雄心壯志,能創下這樣的基業。
下一次募兵結束之後,定海中所擁兵四千餘,廉興賢在杭州數十年,消息靈通,記得浙西參將麾下都沒這麼多兵……
沈束、周君佑、樓楠、司馬、徐渭都非常清楚陳銳要做什麼,甚至徐渭這種心思比較深的想得更多更遠,但如廉興賢、陳默這等人,並不知道太多。
在他們心中,陳銳欲有所為,也不過在於建功立業,至於什麼收復失土之類的事情,難道不應該是朝廷考慮的嗎?
廉興賢之所以投入定海中所,在陳銳麾下盡心盡力,無非是為了自身,為了家族考慮,為了子嗣考慮,也因為自己年過五十,居然還有機會掌控這麼大的局面。
一路想著進了家門,廉興賢還沒開口,就看見了次子廉鍾冷著臉盯著對面的中年人。
「哎,岳父回來了。」中年人殷勤的迎了上來。
廉興賢嗯了聲,腳步不停往裡走,這廝是他長婿駱柏,定海右所出身。
「好了,父親忙了一天,你先回去吧。」廉鍾毫不客氣的將駱柏堵在門外。
駱柏臉色極為難看,卻不敢再鬧,他知道這位小舅子與陳銳是髮小,而且去年跟著陳銳北上,在護衛軍中地位不低。
「走了?」
「嗯。」廉鍾牢騷道:「要不是看在大姐的面子上,非要讓他好看!」
「大姐生了兩個女兒,他一家就沒什麼好臉色,去年大姐被他踢了腳,一個多月走路都不利索。」
「現在求上門來,真是一點臉面都不要!」
「爹爹,就算大姐求上門,你也別應下!」廉鍾加重語氣道:「駱柏這廝,一旦摻和進去,貪了錢,那都是要算到爹爹你頭上的。」
「我還能不知道?」廉興賢嗤笑道:「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
廉鍾原本是一連一排的副排長,如今在新兵營中也帶了一個排,再過半個月授職,可能會升職連長、副連長……畢竟是跟著陳銳一路南下,生死與共的老人,情分與他人不同。
「新兵那邊還算順利。」廉鍾想了想低聲問:「爹爹,今日連長問了句,肯不肯留在新兵營……」
廉興賢對此不太懂,「什麼意思?」
「很快就要再次募兵了,留在新兵營那就是繼續練兵。」廉鍾解釋道:「若是不留在新兵營,那就是要帶兵了。」
「你自己看著辦吧。」廉興賢搖搖頭,他現在一肚子心思,哪裡有心情管這些。
廉鍾眼珠子滴溜溜的轉,「明兒我去問問沈先生。」
廉興賢提點道:「我現在主管作坊、採買,你是軍中將校,本就有點犯忌諱,你別亂問……」
「無妨。」廉鍾笑著說:「我拿不定主意,請沈先生指點嘛。」
廉鍾知道父親的意思,但廉家本就是陳家的姻親,廉興賢是陳默的姐夫,雖然廉興賢掌庶務,廉鍾在軍中,但只是問問而已。
這時候,廉興賢的妻子、長媳端著飯菜上來了,一家人坐下吃飯。
如今沈家門大抵還是食堂吃的多,不過居民區這邊也能做飯,廉家全家都在,所以都是自家做飯吃。
廉鐘有些嫌棄,他在營地里吃的可比家裡好,惹得母親一陣訓斥。
一邊吃著,廉鍾忍不住又提醒了句,「母親,下次駱柏來了,別讓他進門。」
「閉嘴,吃你的!」廉興賢罵道:「不讓進門,你大姐怎麼辦?」
等吃完飯,看妻子、長媳都下去了,廉興賢讓長子出去,才低聲說道:「陳銳當年就不是尋常人物,如今更是了得,我不讓駱柏摻和採買,那是為他好!」
「甚麼?」
「屈超養好傷了,再過幾天就來我這邊。」廉興賢輕聲道:「下面各自負責一攤的,都不是管事一個人做主的。」
「聽懂了?」
廉鍾誠實的搖頭,「沒聽懂。」
「你個蠢貨!」廉興賢罵道:「下面的管事,除了當年跟著陳銳的老人之外,有的是我從杭州、嘉興找來的,有的是從應募青壯中挑選出來的,每個人身邊……陳銳都安置了人手。」
「我留心過,有的是陳銳當年老人,有的是陳銳從山東帶回來的士卒,因為傷殘不能再帶兵了,所以才轉為管事。」
「還有屈超,他是從軍中退下來的,以後類似的事情肯定還有。」
「這些人都是陳銳的心腹,雖然不一定懂採買的事,但都緊緊盯著……上面還有沈先生、徐文長。」
「上個月採買徽州木材,有個傢伙貪了一筆錢,沒幾天就被查出來了,現在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原先廉興賢還以為是徐渭或者沈束出的主意,但之後才發現,應該是陳銳的布置。
布置的雖然不能說多精巧,也不能堵住所有的漏洞,但整個流程相對來說很合理,而且前些天陳銳還提到過,再過段時間,可能會正式定下來。
「活該。」廉鍾隨口說了句,視線卻不由自主的移開,想起了那個很少看得見的段崇文,聽老哈說過,此人原先可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千戶。
「如今舟山場面這麼大,再過兩個多月,人口過萬,每日耗費的銀錢數不勝數,駱柏要是摻和進來……被砍了腦袋,你大姐以後怎麼辦?」
廉興賢也不避諱,心裡大致有數,那個貪了銀錢的管事,下場可能不會太好。
但畢竟是外來人,終歸不會被殺,而駱柏卻是定海衛的衛所兵,被砍了腦袋……都沒處去喊冤。
「這是好事。」廉鍾補充道:「時至今日,大哥每日用飯都在食堂,日常無一絲奢華,不就是為了省些銀錢……」
廉興賢笑著說:「陳銳有雄心壯志,但也要人幫襯。」
「你大哥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傳宗接代就好,你在軍中……說不得以後靠你光宗耀祖呢。」
「但也兇險。」廉鍾嘆息道:「當日在山東孤山那一戰,幾度險死,劉長、鄭雙、殳二、戚七,還有劉叔……如今屍骨還在那座山上。」
頓了頓,廉鍾繼續說:「不過,大哥也說過,臨陣越是怕是,越是死得快!」
廉興賢沉默了會兒,突然說:「前幾天,駱松來找過我。」
「他來作甚?」廉鐘有些意外,笑著說:「當時他還不肯來呢。」
廉興賢也笑了,「畢竟三十多歲的人,還要入新兵營……」
「孫鈺、丁邦彥年紀都比他大呢。」
駱松是駱柏的遠房堂兄,定海衛定海右所世襲百戶,不過定海右所名存實亡,駱松算是餘姚人。
孫鈺決定投護衛軍的時候,邀請駱松同往,不過後者考慮良久還是婉拒了。
「那就讓他來唄,不過肯定是下一批募兵。」廉鍾嘿嘿笑著說:「乾脆孩兒留在新兵營,到時候帶帶他。」
「小心他兒子找你算帳。」廉興賢笑罵道:「他那兒子駱尚志才十五歲,卻是臂力驚人,勇武絕倫。」
閒聊了片刻後,廉鍾小聲問道:「爹爹,一下子多了好幾千號人,還撐得住嗎?」
廉興賢舔了舔發乾的嘴唇,「還行,還行……」
頓了頓,廉興賢補充道:「就是購糧……陳銳讓我聯絡蘇松一帶。」
「啥?」廉鐘有些意外,「蘇松多種桑麻棉花,又臨近淮東,哪裡有那麼多糧?」
「是啊。」
廉興賢嘆息了聲,正要繼續說,外間長子吆喝了聲,有人登門造訪。
「司馬?」廉鍾立即站起來,「出什麼事了?」
從抵達寧波之後,司馬一直留在陳銳身側,負責警衛、傳訊。
司馬笑著說:「沒事,不是找你。」
「呃?」
司馬看向廉興賢,「大哥有請廉叔議事。」
廉興賢心裡有些猜測,估摸著是購糧的事……看來陳銳早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