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燭火幽幽,算不得亮,但明月懸空,將銀輝投在堂前的天井中,使得屋內並不暗。
當廉興賢進門,看見陳銳安坐在桌邊,對面坐的是毛海峰,徐渭正在天井邊來回踱步。
「這位就是廉管事。」陳銳介紹道:「十五歲往杭州為學徒,三十餘歲為大掌柜,歷經數家,在杭州、嘉興二十餘年,直到去年才歸鄉。」
毛海峰打量了幾樣廉興賢,笑著拱拱手,類似的人他也見得多了,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
「廉管事於蘇松杭等地頗有人脈。」陳銳繼續說:「而有的事,別人不敢做,不能做,而舟山能做,定海中所能做,我敢做。」
毛海峰聽得一頭霧水,伸手抓了抓有些發癢的臉頰,保持了沉默。
來回踱步的徐渭停下腳步,突然開口道:「聽聞在登州,足下亦持刀臨陣?」
「是。」毛海峰狐疑的看看陳銳,再看看徐渭,「我和義父是海商,可不是倭寇。」
「他日韃靼攻登州,你要如何?」
聽到徐渭的再次問話,毛海峰更是無語,想了想才說:「此等大事,非你我之輩可……」
「若是運載兵力往返登州、舟山,你肯嗎?」陳銳直截了當的說:「山東一地,兗州府、濟寧州、東昌府殘破,青州府、濟南府難守,唯有萊州府、登州府或能倖存。」
「我不諱言,如今朝中已將山東視為棄子,但戚繼光乃是我陳銳生死兄弟,我也絕不容韃靼取登州。」
毛海峰怔怔的看著面前的陳銳,半響後才支支吾吾的說:「此等事……只怕要義父做主。」
陳銳面無表情的說:「若是大明覆滅,韃靼侵吞天下……」
「罷了罷了。」徐渭冷笑著說:「他可以逃去倭國嘛,反正有神風護佑。」
毛海峰臉色變了變,斷然道:「我雖是海商,也曾殺人劫貨,但卻是漢人!」
「前些日子在海上,我也聽流民說過北直隸、東昌府,其狀甚慘,若是他日韃賊入東南,我毛烈亦舉刀!」
頓了頓,毛海峰繼續說:「若是戚總兵要南遷,我願出力,但若是舟山要運載兵力北上登州……不是我的船隊能做得到的。」
陳銳盯著毛海峰的雙眼,久久無語,心想徐渭玩的這小伎倆效果還真不錯。
這等大義凜然的言語,對其他海商頭目說……屁用都沒有,但對毛海峰這種出身的海商說,還是有一定效果的。
爺爺是舉人,父親是舉人,兄長是秀才……這使得毛海峰與其他海商在思維模式上有著相當大的差別。
徐渭之所以拋出這番言語,當然不是真的要毛海峰幫忙運載兵力北上登州……現在的舟山也沒這個實力。
甚至於毛海峰答應,陳銳都不敢……鬼知道會出什麼事。
徐渭用的是「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則無所得矣。」
半響後,陳銳突然話題一轉,「聽聞你在山東收了一批絲綢、棉布?」
滿心警惕對方是不是要將自己拖下水的毛海峰愣了會兒,才點頭說:「多虧戚總兵,勉強收羅了些。」
「你和徐唯學也東來有一個多月了,聽說收穫寥寥?」
毛海峰臉色微變,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罵了幾句,埋怨道:「說不要臉還是那些官軍不要臉,偏偏我又不能……」
徐渭、廉興賢臉色都有些古怪,的確,那些明軍實在是不要臉。
如今大明失北地,天子百官南逃,但實際上兵力調配反而要寬裕得多。
沒轍啊,以前號稱天子守國門,遼東、薊門、大同、宣府四大重鎮,北直隸、京畿都布有重兵。
而如今,相對來說,依黃河、淮河而守,防線穩固不好說,至少防區要小了。
再加上去年的淮東大敗,韃靼進逼江南腹心之地,兵部急調兵力來援……而這些明軍如今就駐紮在蘇松、浙江沿海等地。
最開始是嘉興那邊,一支明軍駐紮在平湖縣乍浦的港口不遠處,有海商運載貨物出海,被明軍以緝私的名義扣住……實際上就是搶劫。
明軍將領居然還以此向南京兵部報功,擊退來犯倭寇……如今的兵部尚書王邦瑞總督淮東,主事的左侍郎張時徹也不知道是不是腦子進水了,居然也不查查,還真得褒獎有加。
從那之後,操蛋的事就屢屢發生。
從蘇州到松江,從嘉興、杭州到紹興、寧波,要麼是移駐的外軍,要麼是本地的衛所軍,扣住了港口……發財的好機會啊。
其他地方陳銳不太清楚,反正寧波的觀海衛那邊已經發了一筆大財了……據說是生絲、棉布。
幾個月下來,事情越鬧越大,死人也不是一兩次了,直接導致了沿海的商賈不敢出貨,為此毛海峰都被氣得不行,沒了貨源,這是要出大問題的。
如今歐洲的商人不敢來大明沿海,都是在日本做轉口貿易,毛海峰或者說汪直,對貨源有著極為迫切的需求。
如今朝中放不放開通商這個口子,至今都沒有定下來,毛海峰自然是不敢隨意上岸交易的。
即使是在沿海放出風聲,也沒有商賈敢出貨……誰知道會不會被明軍連船帶貨全都搶了去。
毛海峰嘴裡嘮嘮叨叨,眼角餘光卻時不時的掃向一直沉默的廉興賢……這位在蘇松杭商界很有人脈,陳銳總不會無緣無故的將此人介紹給自己。
陳銳也不廢話了,徑直說:「適才就說了,別人不敢做,不能做,我能做,我敢做。」
「舟山在嘉興、杭州、蘇州、松江、常州都有皂塊鋪子,這兩個月舟山收購大量木材、糧米、磚石。」
「廉管事在其中出力不小。」
「我以舟山的名義收購生絲、絲綢、瓷器、茶葉、藥材、棉布等貨物,就在舟山交易,除了路費,不加一文錢。」
「如何?」
毛海峰眼睛都瞪圓了,「這這這……」
渠道是現成的,有這幾個月大肆花錢的舟山作保,東南各地的商賈肯定會匯集而來,貨源自然充足。
但不加一文錢……這讓毛海峰疑竇叢生,你陳銳圖什麼?
難道就圖我以後幫忙?
這都是口頭上的事,就算是白紙黑字,也做不得准啊。
「而且你也聽說過皂塊,每個月我提供一批貨給你,番商那邊你試試,應該很好賣。」
毛海峰眼神閃爍不定,忍不住說:「說吧,要我做甚?」
「但有的事,不是我能做主的。」
陳銳豎起食指,「其一,登州到舟山這條線不能斷。」
「登州遷流民南下,舟山運送糧米北上,都需你出力。」
「這個無妨。」毛海峰點頭道:「之前在登州就應下了。」
「其二,舟山出銀錢,你遣派船隊南下,至暹羅、安南、高棉購糧。」
毛海峰大為意外,「購糧?」
「就是購糧。」徐渭嘿了聲,「登州要陸續送來至少三千流民,難道讓他們在舟山餓死?」
「這倒是。」毛海峰也在沈家門待了好幾日,很是咂舌於陳銳的大手筆,這麼多人手,耗費的糧米的確不在少數。
猶豫了會兒後,毛海峰皺眉說:「義父之前就是走倭國這條線,暹羅、安南那邊……南洋不太熟啊。」
陳銳沒吭聲,只保持了沉默,他很有把握……購糧是風險不大的事,而收益卻是穩穩噹噹的。
毛海峰不可能拒絕。
最重要的是,毛海峰要貨源……短時間內,只有舟山能夠提供。
護衛軍覆滅定海衛指揮使李壽,在寧波並不是什麼秘密,而舟山這兩個月大動土木,花費甚巨。
說白了,舟山有能力使貨物安全的抵達沈家門,而不會被明軍、倭寇劫掠,而舟山也有足夠的信譽度讓商賈願意將貨物送到沈家門。
而且相對來說,東南水路縱橫,從南京開始,一路到寧波,再從出海口抵沈家門,暢通無阻,貨物運送非常便捷。
朝中對開海禁通商沒有明確的態度之前,沈家門將成為浙江沿海最重要的,而且很可能是唯一的交易地點。
徐渭瞄了眼一臉難色的毛海峰,心想這位不知道看出了這點沒有。
徐渭是知道陳銳心思,如今的舟山有皂塊作坊,有鹽田,但將來肯定是要在海貿中插一手的。
沒有什麼意外,不管是登州與舟山之間這條線,還是遣派船隊去南洋購糧,毛海峰都全盤接下。
因為毛海峰沒有其他選擇,至少短時間內沒有。
送走毛海峰之後,陳銳與徐渭、廉興賢商議到很晚很晚。
毛海峰要的貨物量很大,種類也不少。
「肯定夠。」徐渭很確定的說:「東南各地,福建不好說,但浙江、蘇松一帶,很多大戶手中都存有貨物,只是沒辦法送出去。」
「現在很多港口都有明軍駐紮,但送到舟山,只要護衛軍在甬江出海口盯著點,理應無虞。」
徐渭說著說著,嘖嘖道:「說起來你將皂塊鋪子都轉給那些當地商賈,實在是妙招……以後售鹽方便了,採買各類貨物方便了,現在採買出海的貨物也方便了。」
陳銳面無表情,其實他當時還真沒想那麼多,一方面是當時沒那麼多人手,另一方面,陳銳很清晰的認識到,自己需要與東南的利益團體達成更多更深的關係,以便利於日後的海貿。
陳銳有遠大的志向,但能走多遠,能攀爬多高,很大程度上要看能拉到多少同盟。
說白了,陳銳遵循的太祖的觀點,把朋友搞的多多的,把敵人搞的少少的。
所以,陳銳會毫不客氣的對嚴世蕃說【只要有機會,必斬你頭顱】。
但同時陳銳也對包括毛海峰這種歷史上的倭寇海商持有謹慎的善意。
廉興賢聽了會兒,在心裡盤算良久,「不難辦,只要放出消息就行了,蘇州、嘉興、湖州一帶的生絲,松江的棉布、棉紗都能從水路直接送到沈家門。」
「瓷器、藥材、茶葉的鋪子在杭州也多的是,只不過……咱們先行支付銀錢?」
「當然。」徐渭毫不猶豫的說:「不能讓他們與毛海峰直接交易。」
陳銳點頭贊同,舟山如今只是個中間商,但不可能永遠都是中間商……讓毛海峰直接與對方交易,舟山的重要性就體現不出來了。
廉興賢應了聲,「碼頭早就已經修建完畢,但需要在附近多建幾棟庫房。」
「明天交付吳澤他們。」陳銳加重語氣說道:「所有貨物都要盤點入庫,之後再與毛海峰等海商交易。」
「明白了。」廉興賢猶豫了下,低聲問道:「南洋那邊真的能採買到大量糧米?」
「能。」陳銳非常乾脆的回覆,心想等段崇文把那些人弄來,自己應該能弄來土豆、紅薯、西紅柿、玉米了。
雖然說歷史上紅薯進入明朝的經歷是極為坎坷的,但有那些人在,成功的機率應該不小。
廉興賢有些不解,「那朝廷……」
「哈哈。」徐渭大笑道:「大明若是因旱災、澇災歉收,不可能去南洋採買糧食,不可能,絕無可能!」
陳銳也笑了,解釋了幾句。
安南、暹羅等地糧食高產,明朝知道嗎?
當然知道,但就算再缺糧,也不可能去採買。
一方面是面子問題,大明乃是上邦大國,去藩屬國買糧……歷朝歷代中,大明可能是最要面子的一個朝代了。
另一方面是成本問題,從陸地運輸……戶部得破產!
而從海路運輸,明朝水師數量不多,防禦海疆本來就很難。
就算是去南洋,不管是官船,還是民間的大船,都到了南洋了,誰特麼肯運回來糧米啊?
運什麼不比糧食賺錢?
毛海峰的船隊有二十多艘船隻,往返一趟不需要太久,雖然不知道安南等國家的糧食價格,但想來不會比大明要高。
而海船一般載重量都有幾千石,好一點的沙船都能裝四五千石了,一趟就能買回來幾萬石的糧米。
按照一萬五千人計算,五萬石糧米足夠用兩個多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