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選定沈家門之後,最開始建的並不是碼頭、道路,而是位於南側的大片倉庫。
一間間倉庫被打開,沈煉一一看過,神情略有些放鬆,轉頭問道:「庫存多少?」
陳銳側頭看了眼,主管鹽田的陶大順上前幾步,「鹽田三十餘畝,每畝每十日產粗鹽四百斤左右,月產三萬餘斤,如今登記入庫的粗鹽八萬餘斤。」
「鹽田?」沈煉遙遙望了會兒,「是曬鹽法?」
「是。」陶大順如今早沒了士子之相,皮膚黝黑,甚至卷著褲筒,解釋道:「曬鹽法成本很低,但受天氣影響很大。」
「接下來數月,先是黃梅天,然後時有暴雨大風,雖然日頭大,曬鹽速度會快些,但一場雨下來,就要耽誤好幾日。」
徐渭接口道:「如今淮東不穩,兩淮鹽場產量銳減,東南有鹽荒之危,所以舟山準備在下個月售鹽,將價格打下來,價格……」
「現在就售鹽。」沈煉斷然道:「淮東兵敗。」
一直沒吭聲的陳銳眉頭一挑,「怎麼回事?」
片刻後,聽沈煉簡單敘述戰事的眾人都有些茫然,沈束難以置信的拽著沈煉追問:「流民就能擊潰三千官軍?」
陶大順連連搖頭,「就不該對明軍有什麼期待!」
去年一路南逃,陶大順對明軍的戰鬥力早就絕望了,如今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護衛軍上。
陳銳在心裡琢磨了會兒,「鹽商……」
這是個簡單的判斷,成國公被困於鹽城,但兩淮鹽場大部分是在淮南,就算大量灶戶被徵調為民夫,但揚州鹽商也不至於無計可施,沈煉也不用急奔舟山,希望陳銳立即售鹽。
沈煉嘴唇抖了抖,看陳銳與徐渭都專注的盯著自己,無奈的嘆了口氣,「此事不太好說,或許有揚州鹽商插手。」
待得沈煉將揣測的說了一遍,陳銳立即搖頭道:「即使有切膚之痛,即使朝中決定徵收餉銀,那些鹽商也不敢幹這種事,一定有其他緣故。」
「不錯。」徐渭捋須道:「江北草場的確蘆葦叢生,但三千官軍……不會那麼輕易的被擊潰。」
陳銳突然轉頭看了眼徐渭,後者也恰巧看了過來,視線在空中匯集。
兩個人都同時想起了剛才看到的那份情報,韃靼有內亂之憂,俺答汗很可能接下來要將精力放在內部……
此時對兩淮鹽場動手,看似並沒有大用,但卻捅在了明朝的軟肋處……兩淮鹽場每年能供鹽稅超過七十萬兩。
如果能大幅度削減這筆巨額的銀錢,那明朝就沒有可能北上對韃靼造成威脅,俺答汗才能放下心。
那邊沈煉拉著沈束不停的講述即將爆發的鹽荒……不是為了其他,而是為了那些無鹽可用,或者買不起鹽的百姓。
而這邊徐渭低聲對陳銳說:「也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倒是歹毒。」
「揚州鹽商或許也摻和進去了,但肯定不知實情,或者是被利用的。」
陳銳也壓低了聲音,「不太好說,不過元敬那邊能輕鬆一些了。」
徐渭愣了下,隨即點頭道:「應該是卜赤那邊,俺答理應不會攻山東,可能會命降將出兵山東。」
「但以今日情報來看,俺答很有信心在北地紮下根。」
陳銳嘆了口氣,看起來如今的局勢比南宋時期略好,但實際上很大程度是因為韃靼放緩了步子,明軍的孱弱實在讓人絕望。
並不是說明軍真的沒有戰鬥力,但軍隊的戰鬥力是與後勤直接掛鉤的,南宋時期總的來說不缺軍費,而明朝的財政……應該說是古往今來最差勁的,連金圓券都比不上。
徐渭想了會兒,低聲問:「要不要讓段崇文去淮安府探探?」
「行,讓他挑幾個人過去。」陳銳轉頭看向沈煉,「但就目前而言,還是先說眼前事。」
「嗯?」
「難道讓我去說?」
徐渭沒好氣的瞪了眼陳銳,大大咧咧的走過去,開口就是,「姐夫,這也太欺負人了吧!」
沈煉也是個聽弦知意的,忍不住抿了抿嘴,叫我「姐夫」……這是非要把事情放在朝外來談啊!
「舟山現在就售鹽的話,現在庫存也就八萬多斤,適才陶景熙也說了,後面兩三個月產量銳減……」
沈煉打斷道:「能頂上兩三個月,揚州鹽商必會屈膝!」
「那舟山呢?」徐渭嗤笑道:「到時候兩淮鹽場的鹽到處都是,三個月後,舟山的鹽賣給誰?」
呃,其實這還真不算牽強,原先兩淮鹽場的產量很大,不說其他地方,搶占了浙江市場……舟山的鹽再想擠進去,那就費力多了,搞不好會降價。
揚州鹽商是為了賺錢,而舟山售鹽賺的錢,最終都會體現在護衛軍的戰力上。
原先陳銳、徐渭決定在六月份開始售鹽,是經過仔細計算的,黃梅天、暴雨天氣以及接下來開耕的鹽田產量都計算在內,能確保拿下浙江市場。
如果提前售鹽的話,那就會出現空窗期。
耐心聽徐渭說了良久,沈煉側頭看了眼陳銳,「你們是要勸他相拒嗎?」
沈束笑了,「阿銳雖有勇力,擅練兵,有名將之姿,但卻有仁心。」
「宗安兄!」徐渭被氣得直打跌,跺腳道:「你這是胳膊肘兒往外拐啊!」
陳銳也笑了,「今日定下,明日開始。」
徐渭被氣得更狠了,「你居然還主動降敵?!」
「我是何人?」沈煉一邊拍著陳銳的肩膀,一邊笑罵道:「視我為敵?」
「但也有條件。」陳銳突然說。
徐渭這才鬆了口氣,對沈束說:「宗安兄,這才叫正理!」
沈煉哭笑不得,「儘管開口……不過你也知道朝中財用大乏。」
「知道,所以觀海衛、臨山衛均得朝中撥款,定海衛無一文下撥,但我從未抱怨。」陳銳平靜的說:「但此次望兵部補足定海衛軍械。」
徐渭在邊上補充道:「按制來說,定海衛理應正兵五千六百人,大嵩所、定海後所那邊幾乎無兵。」
沈煉猶豫了會兒,試探問道:「如今定海中所募兵多少?」
「四千六百人。」徐渭搶在前面開口,「尚未滿額呢。」
沈煉有些為難,他倒是願意幫這個忙,但如今軍械調配,一部分是兵部所轄,另一部分是受南京的京營管轄,錦衣衛都插不上手。
「定海中所捍衛海疆,難道要讓士卒赤手空拳嗎?」徐渭正色道:「反正淮東軍都是廢物……」
「別胡說了!」沈煉瞪了眼徐渭,沉吟片刻後低聲說:「鎮遠侯與你乃是舊識,京營那邊應該能撥出一部分,你要什麼軍械?」
「盾牌為主,腰刀、槍頭次之。」陳銳精神一震。
狼筅、長矛雖然也缺,但戚繼光送來了一批鐵匠,打制不算難,最缺的就是盾牌……盾牌打制相對來說比較麻煩,對材料要求比較高。
「好,我應下了!」沈煉咬著牙說。
徐渭嗤笑道:「定海中所已經吃了足夠多的虧了,反正兵力又沒有超額。」
其實在舟山幾個月,徐渭雖然還是常常陰陽怪氣,但已經收斂了很多……畢竟每天都忙的腳後跟踢後腦勺。
而今天難得碰到老友,徐渭就有點本性畢露……好久沒這麼懟人了。
離開鹽場的時候,沈煉忍不住側頭去打量陳銳,當日南逃途中,他就判斷這位青年將領必能一躍之日。
但沒想到,陳銳卻躲在了舟山,耐心而迅速的立下基業,默默的等待。
沈煉很清楚,這樣一個鹽場代表了什麼。
如今的定海中所只有四千餘兵力,明年呢,後年呢……
但沈煉也的的確確感謝陳銳,也認可沈束的評價,此人乃有仁心……雖然索要軍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