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榭島,小山上,沈煉略為有些不太自在。
兩榜進士出身的沈煉並沒有軍陣經驗,但去年先是一路南逃,之後在城頭目睹了魚台一戰,他如今也算是有些眼力了。
猶記得去年在魚台縣的城頭放眼望去,看到的是亂鬨鬨的軍陣,聽見的是嘈雜的亂聲。
而如今站在小山上,沈煉幾乎聽不到任何的聲音,只有海風颳動樹枝的微聲在耳邊回想,只聽得見身邊有人咽唾沫的微響,還有自己胸膛中的心臟的砰砰跳動聲。
小山下的高台上,身著鐵甲的陳銳跨刀而立,身邊是同樣著甲的周君佑,警衛排長司馬親自扶旗在側。
就在一炷香之前,沈煉親眼看見,隨著節奏分明的鼓聲,營地中的千餘新兵在軍官的率領下條理分明的出現,在高台下排列整理,肅立不動。
小山在側面,沈煉沒有去關注排在前面的狼筅手,他視線之內,絕大部分都是手持長矛的士卒。
在列隊之後,士卒沉默的屹立,沒有聲音,沒有響動。
安靜,沉默,這些詞彙並不代表什麼,但在安靜、沉默之中,如密林一般朝天的長矛,如此森然,帶來了極強的壓迫力。
沈煉覺得渾身都有些僵硬,清晰的聽見,身邊的萬表的呼吸聲都急促了幾分。
一旁的徐渭倒是不以為奇,笑著說:「雖未有令,卻有千營共一呼之像。」
站在幾人身後的一位中年人勉強笑著說:「早聞陳千戶善練兵,如此不動如山,深得兵法三味。」
此人是杭州衛指揮同知吳懋宣,出現在這兒是因為來請岳父萬表回杭,畢竟萬表都六十多歲的人。
萬表聽到了女婿的評價,忍不住在心裡做了下對比,只這千餘士卒,戰力只怕比杭州衛所的所有兵力還要強。
高台上的陳銳同樣保持著沉默,他微微抬頭,看向了有些陰暗的天空。
鄭雙、劉長、戚七、劉叔……一個個面容似乎在空中出現,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展顏,他們的視線中帶著的或是欣慰,或是希翼。
一旁的周君佑也抬起了頭,卻是看向司馬手持的大旗,旗幟在風中漸漸飛舞飄揚。
起風了。
小山上的吳懋宣雖然說不上有些幸災樂禍,卻也有些看笑話的意思,他和周君佑不同,本就是東南人,一看天色就知道,不好說雨大雨小,但肯定有雨。
岳父萬表年過六十卻跑到舟山幾個月,受區區一個副千戶指派,家裡意見不少,不然吳懋宣也不會跑著一趟。
山下的軍陣略有些騷動,但很快就平靜下來。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陳銳微微仰頭,有冰冷的雨滴落在他的額頭上,緩緩往下在臉頰上滑動,帶來絲絲癢意。
風漸漸大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從天而落。
小山上的萬表不顧落下的雨水,從女婿撐著的油傘下走出,向前邁了幾步,衣袖在微微顫抖。
似乎時間在這一刻已經凝固,一切都靜止下來,山下的新兵屹立如山,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
台山的陳銳、周君佑也沉默的站在那兒,只是後者那冷漠的視線在軍中來回掃蕩,似乎想找到什麼錯處。
雨勢並不算大,但也很快的打濕了所有人的髮髻,打濕了所有人的衣裳,讓每個人都感受到絲絲涼意。
但還是沒有人動,長達兩個多月的訓練,讓每個新兵都牢牢的記住一個準則,令行禁止。
說起來簡單,但自古而今,能真正做得到令行禁止的軍隊能有幾支?
不是不可以避雨,但首先要得到軍令。
凝固的時間被突然響起的雷聲打破,萬表的身子猛地顫了顫,左手死死握住了扶著自己的吳懋宣的手腕。
「這……」
吳懋宣似乎沒有感受到手腕被握住,似乎也沒有聽見岳父的呢喃,隻眼神呆滯的盯著山下。
天色稍有些暗,但適才伴隨著雷聲的閃電短暫的劃破長空,那一瞬間吳懋宣看的清清楚楚,下面的軍陣依舊巍然不動。
出身衛所的吳懋宣自認並不是庸人,但怎麼也想不到,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軍隊。
閃電暴雷之後,雨勢漸漸大了起來,傾盆大雨,水氣瀰漫,但依舊不動。
就連站在小山上的眾人也沒有人去避雨,甚至好些人都站在雨中,表情和吳懋宣一般有些呆滯。
高台上,依舊筆直的陳銳感覺到渾身的濕透,但身上充斥著的是無窮的力量,心中卻燃起炙熱的火焰,越來越大,越來越熱。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勢漸漸小了下來,越來越小。
陳銳抬步上前,走到一面大鼓之前,手持鼓槌,緩緩擊打鼓面。
高台下的護衛漸漸跟上,節奏從慢到快,鼓聲從輕到重,響徹在這個東南小島的任何一處。
「都還不錯!」樓楠回頭笑罵了聲,高呼道:「新兵以排展開隊列,都給我留點神!」
不遠處的周君仁也在高聲下令,排列整齊的新兵展開陣勢。
演練終於開始了。
壓抑的氣氛似乎離去,小山上的眾人開始饒有興致的點評,徐渭笑著說:「老樓和君仁乾的不錯,比第一批要強。」
沈束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畢竟時間要長半個多月呢。」
似乎是為了驅除心中的驚惶,吳懋宣搶著說:「這應該是陳千戶麾下精銳吧?」
「之前不是說了嘛,都是新兵。」
「真的是新兵?」吳懋宣實在不敢相信,轉頭往山下看,軍陣略有些古怪,但進退自如,動作迅速,若說不是軍中精銳,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眾人中,只有沈煉和萬表依舊保持著沉默。
沈煉在心中不停的做對比,他在魚台目睹韃靼與明軍的大戰,回到南京之後多次去京營觀摩練兵。
越是對比,沈煉越是心情複雜,曾經生死與共,曾經同生共死,甚至陳銳對自己有救命之恩。
但如此鮮明的對比,讓沈煉對護衛軍的將來有著很高的期盼,同時也讓沈煉的內心深處有著難以言明的恐懼。
沈煉想起了兩個月前也曾經來過舟山的唐順之,當日的唐義修,想得到今日嗎?
一旁的萬表突然嘆道:「之前聽徐文長提及,兩個多月前那一戰,斬首俘虜過四百,全軍上下無一人陣亡,如今看來,並不意外。」
高台之上,陳銳的主要注意力並沒有放在下面的軍演中,他心中有著複雜的感觸。
穿越而來,京師淪陷,一路南逃,魚台大戰,再到被驅入死地。
一切的一切都過去了,這兒是自己崛起的起點。
我會碾過所有的阻礙,沒有什麼能阻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