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兩天後,沈煉回到了南京,心中依舊有著難言的震撼。
去年的魚台一戰,從即將崩盤到大勝,如此曲折讓沈煉心潮澎湃。
但對比起來,大榭島上的沉默更讓沈煉感覺震撼,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雖然沈煉心情複雜,甚至希望能回到家中,什麼都不理,好好的想一想,去思索一些如今自己難以抉擇的東西,但他卻沒有這麼充裕的時間。
剛剛回到錦衣衛,戶部尚書陳儒就親自來見,因為就在昨日,第一批兩千斤粗鹽已經送抵南京。
陳儒去年任南京戶部左侍郎,明廷遷都之後,他是南京六部中唯一沒有被排斥,反而進位尚書的。
原因有些複雜,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其中有徐階的緣故……因為陳銳是嘉靖二年進士,是徐階的同年。
「純甫實有大功!」陳儒第一時間給出了極高的評價。
一旁的陸炳笑吟吟對沈煉解釋道:「三日前,巡鹽御史回報,淮安分司受創極重,其他兩司有不穩之跡。」
兩淮鹽場共有三十個鹽場,分立三司,淮安分司、泰州分司、通州分司……其中以淮安分司產量最高。
沈煉在心裡琢磨了下,如此說來,灶戶被流民裹挾作亂,還真得有可能是鹽商插手。
「巡鹽御史何人?」
「胡宗憲,嘉靖十七年進士,徽州績溪人氏。」
沈煉有些意外,眨了眨眼,想問卻沒有問出口,一旁的陸炳笑了笑,「胡宗憲乃是龍川胡,承庵公乃是遵義胡,說是同族……稍顯勉強。」
所謂的承庵公指的是如今的工部尚書胡松,正德九年進士,資歷極老,雖然已經六十多歲了,但性烈如火,日常在工部最喜歡做的就是懟手下的工部右侍郎嚴世蕃。
一旁的陳儒補充道:「胡宗憲的曾叔祖乃是弘治年間名臣胡富,官至戶部尚書,其族弟胡宗明嘉靖十一年進士,如今乃河南左布政使。」
饒是紹興官宦世家層出不窮,沈煉也不禁咂咂嘴,這家人有點兇悍啊。
胡宗明為河南左布政使,乃是如今大明前線很重要的人物,而胡宗憲為兩淮巡鹽御史,必然對大明鹽稅以及財用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
閒敘了幾句之後,陳儒細細的問起舟山鹽售賣的事情。
沈煉的回覆清晰而明了,這也是讓他極為感觸的一個地方,相對於南京對於政事的拖沓,舟山那邊決斷之快,動作之迅捷,與南京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下決定,陳銳第一時間在議事堂召集來舟山販賣貨物的各地商賈,許先運鹽,後納銀,商賈踴躍……八萬多斤鹽,已經大半都被定了出去。
「還要謝過芹山公。」沈煉對陳儒行了一禮,「若非有戶部公文,商賈也不敢妄為。」
如果沒有戶部的公文,舟山鹽在浙江售賣還行,但其他地方……那就是私鹽了。
「此乃國事。」陳儒笑著問道:「陳銳此人倒是有些斂財手段,除了應天府之外,先行運往哪幾個府州?」
沈煉應道:「浙江、福建、蘇松沿海暫時不缺鹽,所以先行運往鎮江、嚴州、湖州、金華、常州、廣德州各地。」
「因為有徽州木材商在,所以徽州、寧國也能運去,至於再遠的池州、安慶、廬州那就無能為力了。」
陳儒捋須沉吟片刻,壓低了聲音問道:「舟山月產鹽多少?」
「三至四萬斤。」沈煉坦誠的說:「因為在島嶼上,所以行的是曬鹽法。」
「噢噢。」陳儒也知道曬鹽法,但聽到只有三四萬斤的產量,有些失望。
產量少了些……這意味著兩淮鹽場依舊是最重要的產鹽區,也意味著朝廷不能與揚州鹽商撕破臉。
身為戶部尚書,陳儒太清楚如今朝廷財用的現狀了……已經不是拆了東牆補西牆,而是拆了東南北三面牆來補西牆。
一旦與揚州鹽商撕破臉,能在很短時間內恢復產量嗎?
能保持售鹽的龐大網絡嗎?
這種關乎到每年近百萬兩銀錢稅收的大事,別說陳儒一個戶部尚書,別說嚴嵩、徐階,就是嘉靖帝都要經過深思熟慮。
沈煉咳嗽了聲,「定海中所有意在各地設鹽店……」
「於國有利,若要協助,純甫只管開口。」陳儒不以為意,鹽店本就泛濫了,根本無足輕重。
更何況,就算兩淮鹽場重要,能有個舟山制衡,對戶部總是有好處的。
陳儒隨即又輕聲道:「兵部可能會插一手。」
「甚麼?」
陸炳在邊上解釋道:「兩淮鹽場產量銳減,淮西還稍好,但湖廣、河南幾地也都缺鹽,特別是軍中。」
「若是從山西、巴蜀運鹽,價格比東南鹽要貴,而且道路艱難,運送不便。」
「那是兵部從舟山採買鹽?」沈煉大為吃驚,以前可是沒這規矩的。
「可能吧。」陳儒也不關心兵部的事,只是隨口提了句。
沈煉眼神閃爍,陳銳當日答應即刻售鹽,是以軍械為條件的……難道是想到了此處?
如今京中,兵部的主事人是兵部左侍郎張時徹,乃是陳銳的同鄉,而京營的主事人魏國公徐鵬舉與鎮遠侯顧寰都與陳銳有舊。
甚至於,昨日送抵南京的鹽如今就在徐家名下的鹽店售賣。
待得陳儒告辭之後,沈煉疲憊的揉著眉心,「適才沒有對大司農提及,舟山鹽難補缺口,最多兩個月……」
「兩個月……」陸炳皺著眉頭來回踱步。
沈煉大為意外,「兩個月時間,難道還不能撫平淮東嗎?」
陸炳顯得有些驚疑不定,「不好說……不好說。」
沈煉沉默片刻後,低聲道:「此去舟山,聽徐文長提及一事。」
「韃靼或有內亂,大汗卜赤如今尚未南下。」
「竟有此事?」陸炳瞳孔微縮,「舟山能探得如此隱秘事?」
「乃是登州戚繼光送來的消息。」沈煉解釋道:「所以陳銳、徐渭均疑心淮東之亂,另有隱情。」
陸炳沉默了片刻後低聲道:「吳淞副總兵湯克寬北上,勝了一場,抓捕俘虜……據聞有白蓮匪徒混於流民中。」
「白蓮教!」沈煉霍然起身,「難怪,難怪了!」
廳內安靜了片刻後,沈煉突然輕聲說:「戚繼光送來的情報我看過,趙全如今就在真定府。」
徐渭、陳銳不知道趙全是誰,但沈煉是知道的,此人乃是雁北白蓮教首。
在被朝廷逼迫,甚至被割肉的情況下,揚州鹽商或許會做些小動作,但絕不敢惹出這麼大的亂子,但如果有白蓮教摻和在裡面,那性質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