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陶承學走出兵部衙門,沿著千步廊走了會兒,出了洪武門,猶豫了會兒調頭向東走去。
南京的街道可比北京要寬闊的多,而且大部分都是用石板鋪就,不像北京,馬車駛過那就是黃土飛揚,用衣袖遮著還是灰頭土臉。
走了會兒陶承學停下腳步,遠遠眺望不遠處的鹽店,外面排著十七八人……朝中向來沒什麼秘密,上頭知道會有鹽荒,下頭也就知道了。
看了會兒,陶承學才繼續向東,去便宜坊買了只烤鴨才腳步匆匆的向南。
剛進家門,就聽見裡面有著爽朗的笑聲,陶承學臉上也浮現出笑容,高聲道:「難道是知道今日有好酒好菜,與繩才不吝光臨寒舍?」
「子述兄居然捨得買便宜坊的烤鴨!」一位膚白臉瘦的青年大笑著迎出來,「可見來的巧了!」
「可沒你的份,要不是小女愛吃,我也捨不得買。」陶承學嘴裡這麼說,還是遞給了一旁抿嘴笑著的妻子,「切一半下來吧。」
婦人笑著接過,「夫君與兄長且坐。」
陶承學去年一路逃亡,妻子、長子皆沒於亂中,只有兩個女兒倖存。
回到南京後,陶承學從都察院御史轉為兵部主事,父母皆已不在世,無人照料女兒,考慮良久後還是選擇續娶。
續弦陸氏出自嘉興平湖陸家,其堂兄陸光祖與陶承學是同年,都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
兩人在書房坐定,陶承學親自斟茶,問道:「今日怎的有空登門?」
「已經定了去處。」陸光祖解釋道:「松江府上海知縣。」
陸光祖嘉靖二十六年選太平府當塗知縣,被彈劾後棄官歸鄉,直到今年三月才得以起復為工部主事。
平湖陸氏在東南名望不低,而如今的工部一團亂麻,尚書胡松與右侍郎嚴世蕃斗的天昏地暗,所以陸光祖才找了門路外放。
「還好不是華亭知縣。」陶承學的話顯得有些意味不明。
陸光祖笑了笑,華亭是徐階的鄉梓,據說徐家在華亭的名聲不太好。
陶承學提點了幾句,轉而笑道:「前些日子聽聞,不再研佛法?」
「如今國事艱難,談佛於國有何益處?」陸光祖長嘆一聲,他十年前就志在佛法。
「徐文長亦如此。」陶承學饒有興致的說:「年初文長兄立誓,不復失地,此生不再吟詩作賦,不再持筆書畫。」
徐渭的名聲早就傳遍兩浙,陸光祖自然是知道的,好奇問道:「如今文長兄……」
「在舟山。」陶承學輕聲道:「去歲文長兄於縣中高呼,八股無用,唯有軍功可復,後奔淮東,不料……」
「如今文長兄在舟山定海中所,助陳銳編練新軍。」
「噢噢。」陸光祖發了會兒呆,「舟山如今好大名聲……噢噢,小弟倒是忘了,子述兄是隨陳銳一同南歸的。」
「幸而生返。」陶承學只說了四個字,不願意多說什麼,一想到南逃的日子,心裡就堵的不行。
陸光祖也察覺到了,轉而說:「舟山鹽入京,鹽荒看來能緩解。」
「舟山行曬鹽法,接下來數月產量銳減。」陶承學搖頭道:「還是要看兩淮鹽場那邊。」
「先有皂塊,後又曬鹽。」陸光祖嘖嘖道:「據說陳銳其人,於戰中勇烈無雙,不料卻是斂財好手。」
「非也非也。」陶承學搖頭道:「此人心懷大志。」
「心懷大志?」
陶承學沒有再解釋什麼,而是想到昨晚沈煉登門說的那些話。
每一文錢,陳銳都沒有用在自己身上,這樣的做派,如何能不稱其心懷大志呢?
陶承學在想著沈煉,而此時此刻,沈煉卻在說陶承學。
距離秦淮河不遠的屋子內,沈煉與唐順之相對而坐,桌上一盞油燈,兩盤小菜。
「果真如此?」唐順之看了眼對面沈煉的神色,嘆道:「當日初見,便知陳銳其人心性,看似武夫,只善於用兵,實則腹有韜略,更兼心懷大志。」
「純甫曾目睹魚台一戰,卻被新兵震懾心神,可見陳銳精於練兵。」
沈煉只覺得口舌發乾,端起茶盞一飲而盡,將茶葉也咽進肚中,才用沙啞的聲音低聲道:「風起雨落,直至傾盆大雨,千餘新兵屹立如山,不動分毫,天下有二軍嗎?」
唐順之嘴唇有些微抖,軍略一道他比沈煉要懂得多太多了,新兵有這樣的表現,代表太多太多的東西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唐順之低聲問道:「若是兵部調其赴徐州、淮安……」
「決計不可能。」沈煉立即搖頭道:「其一定海衛乃浙江御海三衛之一,觀海衛、臨山衛皆不足道,唯有定海衛方能捍衛海疆。
其二陳銳在舟山花了多少銀錢,人口過萬,他不可能離開舟山,將其拱手讓人。」
唐順之長嘆一聲,接口道:「其三,如今山東局勢難明,若是濟南府、青州府失守,唯有戚繼光堅守登州、萊州。
但朝中難援,戚繼光唯有指望舟山援手。」
「是啊。」沈煉苦笑了聲,「不過如今……我沈純甫自視甚高,如今卻為小人,或有秦會之之像。」
所謂的秦會之,指的是秦檜。
國事艱難,北地淪陷,卻在猜忌良將……沈煉的心中並不好受。
但當日目睹的一切,讓他的內心深處有著恐懼,這不應該是大明的軍隊,大明沒有這樣的軍隊。
「以國事為重。」唐順之迅速擺正了心態,「既然他陳銳親口言,自古得國之正,無過於明,那就意味著,以國事為重。」
沈煉心裡略為好受了些,「適才提及,陳銳索要軍械,補足一衛之數。」
「武庫司郎中龔大稔能幫得上忙,明日我去尋他,但兩個月前調撥過一批,需得官員請調。」唐順之盤算道:「兵部主事……」
「陶承學,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去歲被困於曲阜,是陳銳攜其南歸。」沈煉迅速道:「我昨夜登門,陶承學已然應下,這兩日就會請調。」
唐順之笑了笑,「雖純甫有所猜忌,但卻未落於實處。」
沈煉的臉色並不太好看,沉默了會兒才低聲道:「半個時辰前,錦衣衛接到密報,一股倭寇於揚州府、淮安府交界處登陸,攻破劉家莊。」
唐順之臉色微變,「如今朝廷尚未定下通商之事,倭寇如此迫不及待嗎?」
沈煉搖頭道:「所謂通商,不過是海商需貨源,如今東南各類貨物源源不斷往舟山匯集……應該不是汪直、毛海峰。」
唐順之沉默下來,他想起兩個月前陳銳說的那些……無論朝廷許不許通商,倭寇侵襲沿海,都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