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她叫他一聲懷則哥,或是喊他的字思危哥,謝懷則一頓,臉上居然浮現一絲紅暈,垂眸不好意思起來。
「世子?」衛嬋不明白,他怎麼忽然就沉默了,剛才不是還挺生氣,這是,又不生氣了?
謝懷則清了清嗓子:「能知恩圖報,很好,銀子不必你來出,我去叫人給他便是了。」
衛嬋有些茫然,他的態度未免改變的太快了,但對她來說,是好事。
「那簪子給我吧,一併給他送回去。」他從她手中抽走那根銀簪,臉上雖然無動於衷,眼中一閃而過的嫌棄,卻並沒被衛嬋放過。
衛嬋抿唇,試探著:「世子,這是原諒奴婢了?」
謝懷則冷笑:「你覺得呢?」
衛嬋搖搖頭:「世子不論對奴婢做出什麼處罰,奴婢都接受。」
「就算是把你打發出去?」
衛嬋頷首:「就算打發出去,奴婢也沒怨言,只求世子能看在往日情分上,給奴婢一條活路,能給奴婢身契。」
她非常平靜,完全沒有怨言,似乎任他如何處置都行,可說被打發出去,她不是應該抱著他的腿痛哭流涕嗎,訴說自己對他的愛和離開就會死的話嗎?
為什麼如此坦然?
這該是一個深愛他的女子,被趕走時的反應?縱然她先前流了淚,也信誓旦旦的說,任由他處罰。
謝懷則就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完全說不出哪裡不對,畢竟端硯哭求過,撞牆尋死還惹的他厭煩,眼前的姑娘害怕不敢哭求,也是正常。
「想多了,外頭的日子是什麼樣,哪裡比在公府過得富貴,這一回就勉強原諒你,再有下次你就收拾包袱滾蛋吧。」
衛嬋鬆了一口氣,是兩方面的,世子能留下她,她就能繼續拿一個月三兩銀子的月錢,張太醫就能繼續給娘親看病,不然真打發出來,娘親看病吃藥的錢是個大問題。而世子這話也表明,就算將來打發她出來,也會給她賣身契,從此她就會是自由身了,不必她費盡心機去算計自己的身契,是好事。
衛嬋鬆了一口氣的樣子,落在謝懷則眼裡,就是根本不想離開他,他唇角微微抬起,不仔細看都看不清楚。
「想留下就直接說,何必裝,我說過你跟端硯是不同的,你可以哭求。」
衛嬋滿頭霧水:「世子,給二順哥銀錢的事,奴婢還是想自己去。」
「又去做什麼?」謝懷則蹙眉。
「奴婢想攢些銀子給二順哥做聘禮的。」
「不是說了我會交代人去辦嗎?」
衛嬋小心翼翼:「世子,打算給他多少錢?」
謝懷則有些不滿:「放心,少不了他的銀錢,好歹照顧過你。」
衛嬋不贊同,剛要說話,便聽見外面一陣喧鬧,雙福苦著臉又把馬車開了個小縫,探頭進來:「世子,那個黑臉粗漢又來了,擋在車前不走。」
謝懷則拉開車簾,滿臉不耐:「你又要做什麼。」
陳二順哪裡見過這般出色的神仙公子,看的一呆,半天才找回神智:「你,你,你是誰,我要找衛妹妹問清楚。」
這一車的誰姓衛,自然只有衛嬋。
可在公府,別人都叫她凝冬,叫習慣了,謝懷則居然一時沒反應過來,衛姑娘就是他的凝冬。
謝懷則並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雖然不會明著欺男霸女,可對沒有利用價值的人,給自己添賭的人,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
「世子,還是叫奴婢跟他說清楚吧。」衛嬋拽了拽謝懷則的衣袖。
因為害怕,甚至連他的手都不敢碰,謝懷則胸口的鬱氣越來越明顯。
衛嬋坐到馬車邊,看向車外的陳二順:「陳家哥哥,我如今在公府,是一輩子都出不來了,你家裡要給你議親,你多相看幾個姑娘,等下聘時,我為你添些聘禮,這簪子是十五歲時候你送我的,如今也該物歸原主。」
見陳二順一臉痴呆,衛嬋又道:「陳家哥哥,其實你我,不過是年幼時的戲言,自我入府為奴,你我聚少離多,如今此事也該有個結論了。」
陳二順看了一眼衛嬋,還有馬車深處謝懷則的側顏,粗聲粗氣:「月牙兒,我不想聽你的藉口,我只想問你,你是自願的嗎,你是不是給那些有錢的公子哥做了妾,攀了高枝?嫌棄我窮了?」
衛嬋默然,竟有些不敢看他的臉:「你,你就當我是這樣吧。」
人活在世上有許多無可奈何,衛嬋也曾想攢夠了銀子,就贖身出來,尋個良人託付終身,然而她怎能眼睜睜的看著娘親死。
謝懷則拽住她的手臂,往裡一拽,拉下車簾,把那隻手帕包著的銀簪丟給雙福:「把這簪子還給他,叫他以後不要來打擾了,趕車,走!」
雙福接過那銀簪,因為世子動了真怒,他不敢敷衍,直接將簪子擲到陳二順面前。
陳二順痴痴呆呆的,根本沒顧得上去接,簪子就這樣掉在了地上。
衛嬋動動嘴唇,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放棄了,這樣也好,她是攀附富貴的虛榮女人,就此讓陳家哥哥把他忘了,莫要來糾纏,不然世子絕對會讓她們家和陳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世子,回府嗎?」
「回府。」
今天是她休沐的日子啊,她是請了假的,好不容易能出來跟阿娘妹妹團聚。
可看著謝懷則的表情,衛嬋閉上了嘴,他越是面無表情就越是生氣,此時眉宇間的冰霜,快要凝成實體了。
衛嬋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那都是從前的事了,她也清清白白,在去服侍他之前,早就斷了關係。
馬車走的很穩,車內氣氛卻像蜂蜜一樣凝滯了,只是並沒有那麼甜蜜,更像是一場審判、冷暴力,衛嬋感覺呼吸不暢,捂著胸口喘了兩下,也不敢動作太大,生怕不知哪裡又惹怒這位世子爺。
謝懷則看到了,冷聲吩咐:「去淮水蘭亭。」
又不回府了,雙福雙喜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無奈。
不一會兒,就到了地方,衛嬋沉默的跟在謝懷則身後,看著周圍的環境,雖然有山有水景色很好,但這種地方連個人影都沒有,遠遠地倒是有些姑娘公子,出來踏青,在放紙鳶。
世子不會因為生氣,要把她活埋了吧,話本子裡總這麼寫,她現在呼救,對岸那些人能聽得見嗎?
此刻都在走神,謝懷則也是服了。
手中茶杯咯噔一聲,放在石桌上。
什麼時候出現的茶水,居然還有各色茶點和果脯,而雙福雙喜早就跑得遠遠地守著去了,根本不敢偷偷回頭看。
上位者慣用的施壓手法,衛嬋其實有點習慣了,也開始擺爛,他一直生氣,又不說為什麼生氣,左右最糟糕就是把她打發出去,那她也得了自由身了。
要不給他跪下,認個錯,求求他,哄哄他別生氣了,也不知有沒有用。
反正是他說,自己跟端硯不同的嘛。
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眼睛裡蓄著兩包淚,一言不發的跪了下去:「世子,您別生氣了,都是奴婢的錯,您要是看奴婢實在不順眼,就把奴婢打發走吧,奴婢回老夫人那裡服侍也行。」
「動不動就說走,你是在以退為進嗎?」謝懷則擰著眉毛。
衛嬋滿臉茫然,謝懷則嘆氣,罷了,一個婢女,想來也不懂什麼以退為進。
「不是跟你說,不要動不動就跪,外面的地還不是青磚,比府里更硬,跪壞了還要給你找大夫,過來。」
跪的雙膝紅腫,他還要負責給找藥,上藥,心疼的還是他。
謝懷則甚至沒覺得,自己一個從來對女色不上心的人,居然會心疼個奴婢,有什麼不對勁。
「可是世子不高興,奴婢又不知道怎麼能讓世子高興。」
這些做主子就是這樣,不開心不高興,也不直接說,非要讓下頭的人猜,猜的不對就要被罰了,做人奴婢,真是如履薄冰,日日猜測主子的心思,活的比蓮藕都得多幾個心眼。
手放到謝懷則的手中。
這是在外面,雖然沒人看到,光天化日之下把她拉到懷裡,就太不像話,太愧對聖人教誨了。
「月牙兒?」
謝懷則沒說別的,卻淡淡的叫了一聲衛嬋的小名,神色不動,實則已是憤怒至極。
衛嬋眨了眨眼,終於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這是我娘給我起的小名,從小叫到大,街坊鄰居都知道這個名字,有些看著我長大的大娘,到現在還是叫我月牙兒。」
謝懷則不滿:「女子閨名,尤其是如此親昵的小名,怎能叫外人知曉,太不像話。」
「世子,我們不過是平頭百姓莊戶人家,哪有高門世家那麼多規矩呢,村裡頭的姑娘,大多都沒大名,大丫二丫的叫到大,若是出嫁前夫家要求,才會取個正式名字,那也是講究人家才會如此。」
女子嫁人,從生到死,前面冠夫家的姓,叫某某氏。
「我娘覺得那些名字土,奴婢又是新月之日生的,我娘便叫奴婢月牙兒了。」
這個理由仍舊不能說服謝懷則:「君子要守禮,隨意稱呼女子閨名,那個姓陳的太沒規矩。」
君子要守禮,那光天化日之下,君子也要拉著姑娘的手嗎?
衛嬋好險沒有吐槽出聲:「他是個粗人,沒念過什麼書,怎麼會懂這個道理,他若是也像世子這樣學富五車,定然不會做唐突事了,奴婢先前都叫人把簪子送了回去,也不知……」
衛嬋嘆氣。
她瞧著實在不像喜歡那個陳二順的樣子,謝懷則怒氣稍霽,他堂堂安國公世子,還是解元,難道還比不過一個干腳力的粗人,她怎麼選都是喜歡他的。
「你怎麼又哭,哭的眼睛都紅了,聽我說要打發你出去,就害怕了?」
謝懷則伸手,拇指將她眼角的淚痕拭去。
「奴婢只恨自己愚笨,不知世子為何生氣,若是奴婢全然知曉您的心事,也就不會惹您不高興了。」
「難不成你還想做本世子肚裡的蟲?」
謝懷則摸摸她的臉:「以後不准再發生這種事,這真的是最後一回。」
衛嬋很想應下來:「世子,您這句話,奴婢覺得不合理。」
謝懷則不怒反笑:「你這丫頭,剛打算原諒你,你就蹬鼻子上臉,說說吧,我倒聽聽你有什麼見解。」
「奴婢已經嫁了人,是要恪守婦道的,可奴婢也管不了旁人怎麼看奴婢啊,若是別的男子喜歡奴婢,奴婢還要為了清白一死了之嗎?」
謝懷則又好奇又好笑,實在忍不住,捏住她的臉往兩邊拉:「自我感覺還挺好,你是生的什麼絕色女子,男子見了你就要喜歡?」
衛嬋摸了摸已經被捏紅的臉,不敢回嘴。
「你放心,你家世子,是明辨是非的。」
明辨是非,瞧見別人送她個簪子,跟她說說話,就要瘋了。
然而衛嬋是不會吐槽他的,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放心,他的事,我會幫你辦了,你要給他多少銀子,五十兩夠嗎?」
衛嬋睜大眼:「這麼多?世子,您給的實在太多了,奴婢本打算攢個五兩,幫他添聘禮的。」
「無妨,他是你的恩人,公府對待恩人自來不小氣。」
衛嬋的心在滴血,五十兩銀子啊,她入府為奴婢十年,加上各種年節賞賜和做繡活的銀子,也就五十兩,還是省吃儉用,什麼都不敢買。
這五十兩給她多好啊!
可是,一想到家裡的重活兒都是陳二順幫著干,她到底也算攀了高枝成了負心女人,有了這五十兩銀子,陳二順也就能去報告武堂了,日後置一房嬌娘,日子過得和美,她也能放心。
「我幫你辦成這件事,你怎麼謝我?」
衛嬋默然:「世子要奴婢怎麼謝?」
她明明給他做了暖手的手套,繡繃子上還繡了他畫的小貓呢,居然還藏著掖著不肯說,是要給他驚喜嗎?
謝懷則微笑:「反正我等著你的謝禮,我知道你準備好了。」
衛嬋茫然。
回了公府,衛嬋的假算是沒了,她得好好想想,謝懷則到底想要什麼謝禮。
而謝懷則去了外院,說是有事,卻把雙福叫到跟前,沉著臉:「查清楚那個陳什麼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