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永渚與陸雲錚父子二人安然無恙的消息,一早便遣人傳回陸府了。
故而陸雲錚不曾孤身回去,而是在等自家父親下朝。
昨夜爹已同他說過了,今日早朝後會談及北地之事。
若太孫殿下有意遣爹再赴北地,那爹便為他也求一份恩典,將他一同帶去。
陸雲錚心緒複雜,卻也清楚,北地將是他的最佳去處。
畢竟上輩子的事,沈嘉歲未必放得下,今後江潯勢大,自己也只能避其鋒芒,遠走他鄉了。
唯有在北地,他才有用武之地,才有可能一展宏圖。
離京之前,他還是得去見見沈嘉歲的。
上輩子他確實混帳,他該懺悔,該認的錯,他不會再避。
只是,到底已經翻過一輩子了,他也做出和前世截然不同的選擇了。
若沈嘉歲依舊不依不饒,非要他為上輩子的過錯償命,那他——也只能殊死一搏!
同是重生,難道,他連悔改重來的機會都不能有嗎?
陸雲錚心中千頭萬緒,轉念間,又不免想起了顧惜枝。
昨日御書房驚險萬分,他根本插不上手,惜枝作為瑞王爺構陷忠良的人證之一,在真相大白於天下之前,需小心看顧。
故而,昨晚是他一直守著惜枝。
後來太子妃與太孫殿下掌控了局面,惜枝也被帶走看押了。
身為陷害沈陸兩家的主謀之一,他心裡明白,惜枝......大抵是活不成的。
昨夜她被帶走之時,曾滿臉悽苦地留下一句話:
「雲錚,你永遠也不會知曉,我費盡心思,究竟向瑞王爺求了什麼。」
就這麼一句話,竟叫他昨夜夢境不斷。
兩輩子,到底有多少真心,又摻了多少假意,他已徹底看不清了。
而昨夜,已是他和惜枝的最後一面......
思緒走到此處,陸雲錚緩緩起身,來回踱步,滿眼的掙扎和猶豫,最後還是一咬牙。
就像隨爹去北地前,要找沈嘉歲做個了結一樣,到底也要給他和惜枝的兩輩子,留下一個交代。
否則,他一輩子都看不開!
這般想著,陸雲錚推開房門,尋來宮人,向太子妃求了個恩典。
良久,有宮人前來:
「陸公子,太子妃遣奴才來傳話,顧惜枝罪有應得,您當斷則斷吶。」
陸雲錚聞言眉頭一蹙,正要再爭取一句,那宮人又話頭一轉:
「只到底要賣陸將軍一個面子,若陸公子您非要見顧惜枝,便自行決斷就是。」
陸雲錚遲疑片刻,還是點了頭,躬身行禮:「多謝太子妃恩典。」
那宮人看了陸雲錚一眼,再無他話,領著他去了關押顧惜枝的所在。
吱呀——
陸雲錚推開房門,一眼便瞧見了坐在窗下的顧惜枝。
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
顧惜枝正微微仰著頭,她的面色慘白如紙,那陽光覆在她的面龐上,照得她的皮膚好似易碎的薄冰,仿佛隨時要消融了去。
聽得門口聲響,顧惜枝緩緩扭頭看來,一頭烏髮散亂,只一根樣式簡單的簪子斜斜簪著。
瞧見陸雲錚,顧惜枝似乎並不意外,甚至淡淡揚了揚唇,「我知曉,你會來見我的。」
陸雲錚不曾走近,聞言眉宇間隱有波動,冷聲開口:「你昨夜留下那句話,是為了特意引我來?我早就該想到,你——」
「雲錚。」
顧惜枝輕喚了一聲,打斷了陸雲錚,而後有些費力地挪了挪身子,面向房門。
她右手已廢,左腳踝又被沈嘉歲踩斷,現下虛弱得連站立都不能夠了。
「你心裡早就知曉,那是我故意為之,你只是放不下我,又來見我最後一面,不是嗎?」
「所以雲錚,那句話是我給你留的台階呀。」
陸雲錚面色數變,見顧惜枝笑得從容,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絲頹然。
到底是他,始終處於下風。
罷了,愛恨糾纏已然說不清,放不下掙不脫又如何?
餘生只要能隨爹馳騁沙場,鎮守邊關,情愛之事無所謂了。
這般想著,陸雲錚面上終於顯出幾分釋然,他深深看了顧惜枝一眼,而後轉身。
「雲錚!」
眼見陸雲錚突然轉身離去,動作那般乾脆利落,顧惜枝驟然疾喚一聲,再不複方才的從容。
「雲錚,別走!」
她想要去追,掙扎著起身,卻無力地朝前一撲。
雙掌本能地去撐地,右手腕卻傳來劇痛,疼得她慘呼一聲,淚水簌簌而下。
「雲錚......雲錚......」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啊.......」
顧惜枝先是嗚咽,而後悲從中來,伏地抽泣不止。
「唉——」
嘆息聲從頭頂傳來。
顧惜枝渾身一顫,驀地抬頭,正見陸雲錚蹲在她的身側,眉頭緊蹙,滿眼複雜。
顧惜枝嘴巴一癟,立刻以肘撐地,拼命撲向陸雲錚,哭得絕望無助。
「雲錚,帶我走,好不好?」
「那日,我攜書信和瑞王爺交換條件,我求的是讓他不要傷害陸家滿門的性命,求的是讓王爺重用你啊!」
「在別院的日子,你的鬱郁不得志我都看在眼裡,一開始我確實是有私心的,我攀高附貴,我想棄你而去。」
「可是,自上元節被沈嘉歲斷了手後,你對我無微不至,滿心滿眼都是我,雲錚,我後悔了,我動了真心,我只要和你長相廝守!」
「但是瑞王爺那邊,我已經擺脫不了了,我想將一切都告訴你,可是我又害怕就此失去你。」
「雲錚,是我的錯,一步錯,步步錯,我真的後悔了,可是這世上再沒有回頭路給我走了。」
顧惜枝的聲音帶著哭腔,又沙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好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她那般急切地將自己藏在心底的心思一股腦地往外掏,話語說得又快又亂,滿是懇切與哀求。
見陸雲錚遲遲沒有反應,顧惜枝渾身顫抖,伸手緊緊拽住陸雲錚的衣角,滿含絕望。
「雲錚,你若不信,你可以去問瑞王爺,我沒有說半句假話,沒有......」
陸雲錚幾乎是本能地扶住了顧惜枝,他臉上難掩動容,卻又遍布掙扎。
此刻愛恨交織里,藏著的是數不清的失望與不舍。
感覺到顧惜枝那般緊地扯著他的衣角,陸雲錚
嘴唇幾次張合,最終還是痛苦地搖了搖頭。
「惜枝,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他緩緩地、極為艱難地吐出這句話,聲音沙啞又破碎,眼神里同樣滿是絕望。
走到今天這一步,他曾左右搖擺,惜枝也曾三心二意,他們卑劣,虛榮,又各自心懷鬼胎。
哪怕最後兩心相知,可中間已隔了太多猜疑與算計,更何況,還有國法律法,前世背叛,今生仇怨。
顧惜枝聽到陸雲錚如此決絕的話語,緩緩抬起頭來,眼淚一顆又一顆滾落。
「雲錚,我這顆心,確實是給了你的。」
「只陰差陽錯,到這一步,你我之間......唯有訣別了。」
顧惜枝笑得淒涼,原本就慘白的臉此刻更是沒了半分血色,整個人宛如風雨中飄搖的殘燭,脆弱得隨時都要熄滅。
陸雲錚再不忍看到顧惜枝如此神色,心頭劇痛之下,緩緩偏過頭去。
可就在這時,顧惜枝卻幾不可查地揚了嘴角。
她望著陸雲錚,眼底的愛意再無掩藏,可也摻了數不清的瘋狂與絕望。
她的左手似不經意地撫向鬢邊,目光卻落在了陸雲錚近在咫尺的脖頸上。
下一刻,就這般毫無預兆的——
在陸雲錚神思遊走,心緒動盪至最巔峰之時,看似奄奄一息的顧惜枝竟驀地抽出發間簪子,一把扎進了陸雲錚的脖頸間。
噗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