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周昌言話音落地時,一縷縷鐵念絲順著他捏著腦後橫骨的手指尖游曳而出,圍著那塊橫骨瞬間纏繞了一層。
「哼……」
他動作很快,但在此之前,紙臉兒輕哼了一聲,一陣飄忽陰冷的風從周昌指縫間掠過,像是女子順滑的青絲。
周昌撲了個空。
念絲纏住的那塊橫骨,並未有任何異常情形出現。
他手上扳指孔洞裡,獒多吉也悻悻地嗚咽了幾聲。
「我藏得這樣隱蔽,饗氣都收束乾淨了,郎君竟也能發現?
郎君從哪學來的這樣手段?」
紙臉兒笑吟吟地聲音,再一次從側方傳來。
周昌循聲望去,只見遍布污穢陳跡的一面牆壁上,貼了一張泛黃起卷的畫報。
畫報上畫著個流一頭時髦的波浪捲髮、鵝蛋臉盤、大眼睛的女人,女人明眸顧盼,穿著修身的旗袍,即便是在這張泛黃的畫報里,都難掩其容貌妍麗。
在這張畫報的右上角,還寫著兩列藝術字:
「蝶霜牌香粉。
一片香雪潔白皮膚,原料天然不可多得,美容妙品,交際名物。
張雪莉女士玉顏。」
那畫報上的『張雪莉』女士,此時與周昌對視著,她伸出一雙纖細修長的手掌,笑吟吟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龐,指甲倏地扎入腮邊,將那那張鵝蛋臉盤、明眸善睞的面貌撕開來。
張雪莉女士被撕掉的那張臉皮之下,顯出細眉鳳眼、瓊鼻傲挺的『紙臉兒』。
她滿頭黑髮散在腮邊,披散的黑髮間還有一縷縷點綴以綠松石、紅黃寶石的髮辮。
她穿著件與漢人衣裳相類、但又有許多不同的大紅色右衽肥腰絲綢袍子,袍子上繡滿了爛漫的鮮花,一串串著天珠、瑪瑙、古玉、綠松石等等珍物的長『壓襟』一直垂到了她的腰際。
人靠衣妝,穿著這樣名貴藏袍的紙臉兒,又與映化在白秀娥臉孔上的紙臉兒,在氣質上有了很大不同。
今下畫報中的紙臉兒,美艷不可方物,顧盼生輝。
「真是一張好畫啊……
拿回去貼在我床頭上!」
就連周昌都對畫中愈發美艷的紙臉兒讚嘆不已,他幾步走到那畫報近前,伸手就要把那張畫報從牆上揭下來。
一縷縷念絲亦在他指尖接觸到畫報的時候,開始在畫面上鋪展。
畫中美人明艷依舊:「郎君何必白費力氣呢?
如今這副畫中,只不過有我投寄於此的一縷『念想』而已,念想如煙,縱然抓住,也會流散於指縫之間……
有這氣力,你不妨好好想想,該如何應對我那位義母的大女與二女。
先前被你戳瞎眼睛的,只不過是她那個不中用的二女罷了,尤其是,二女還沒穿上它那件『詭皮』,你能傷它也不是甚麼難事。
可待它和大女一齊穿上詭皮過來尋你,你可就處境堪憂了。」
周昌按著牆上的畫報,與畫中美人對視。
他聽著對方的話,眨了眨眼:「你能帶我去找大女、二女的詭皮?」
「我好歹也與她們以姐妹相稱,怎能做這種背叛她們的事?」
「先前都背叛一次了,也不差再來一回。」
「……胡說八道。」
「你看看你,口是心非!」周昌看著臉色冷了下來的紙臉兒,他撇了撇嘴,「你分明是不想你那二姐殺我,所以先前才假裝要給你二姐幫忙,實則暗裡與我聯手,反把你二姐套了進去。
這些好賴真假,我卻是能分得出來的。」
先前周昌預備掀桌子逼迫紙臉兒妥協是真,但紙臉兒給他放水,讓他割下二女的頭顱也是真。
再加上當下紙臉兒這有意無意地提醒,更叫周昌猜測,紙臉兒的根本目的,也不是把自己送到李夏梅的家中來被宰殺,她另有用意。
一念及此,周昌不等紙臉兒回應,又向她問到:「李夏梅現在哪裡?」
剛要說些什麼的紙臉兒,聽到周昌這個問題,便抿起了嘴唇,一言不發。
「哦,李夏梅現在不在家。」
周昌卻瞬間讀懂了紙臉兒的沉默,他點了點頭:「所以你現在把我帶過來,是故意要引我殺它全家——你這乾女兒當的,真哈人!」
他故意模仿著川音蜀語,將『真嚇人』說成了『真哈人』。
紙臉兒柳眉倒豎,滿面慍怒:「胡說!胡說!」
周昌這時面上表情收斂起來,又恢復作那副沒甚麼表情的平淡樣子,他還是將牆上畫報撕下卷好,插在自己後腰上,跟著拎起尖刀,邁步出了屋子。
畫報上的紙臉兒嫌棄地皺了皺鼻子,卻沒有就此化煙消散去。
周昌的念絲與白秀娥的藕絲系出同源,雖然他的念絲又有流變,但並未脫離根本。
白秀娥的藕絲無法徹底困住紙臉兒,周昌亦然。
屋外面的天黑漆漆的。
周昌從屋裡走出來,穿過那條青磚鋪就的夾道,一轉身踹開了夾道右邊屋子的門,步入其中。
稍有暗弱光線的屋子裡空空蕩蕩,只有正對門的牆壁前,擺了張供桌。
供桌上奉著未點燃的香燭。
牆壁上掛著供奉的神明畫像——那副畫像色彩濃郁厚重,瑰麗多變,一看就不是中原風格。
它被裝裱在繡著元寶紋路的黃色裱布中央,兩根飄帶從裱畫兩側垂下。
畫中神靈身金黃色,獨首雙臂,頭戴五佛頂冠,身披黃金鎧甲,佩諸多珠寶瓔珞。
它左手托寶塔,右手捧著一頭黑毛巨鼠,那老鼠嘴裡吐出金珠銅錢等種種寶物。
神明座下,一頭雪白獅子趴伏於地。
……
「財寶天王……」
周昌看著畫中神明,低聲自語。
畫中神明,正是財寶天王。
於漢地佛門之中,它被稱作多聞天王。
而牆上畫像,並非漢傳風格的多聞天王,而是密藏唐卡畫中的財寶天王。
周昌之所以還能識出畫中神明,皆因青衣鎮毗鄰密藏域,此地常見有密藏人士行走,往來商貿。
掌握財富的財寶天王聲名,自然遍傳各處。
包括紙臉兒在畫報中展露出來的服飾衣裳,皆是藏地風格。
她生前應也是密藏域人士,只是如今李夏梅一家攪到了一起。
而李夏梅一家,似乎又與『財寶天王』存在某些牽扯。
「財寶天王、那拏天卵鞘、蓮藕神精、紙臉兒、老馮、白秀娥……」
一個個名字接連閃過周昌的腦海,先前那些因為缺失關鍵,而始終不能接連起來的散碎線索,如今蓋因周昌看到了李夏梅家中供奉的『財寶天王』畫像,而被他填補完整。
「財寶天王欲使哪吒降生,借聻屍作卵鞘,令詭藕為神精。
精卵相合,那拏天出世……」周昌心頭大亮。
他抽出後腰上的畫報,攤開來,使畫中美人面對財寶天王唐卡,張口發問道:「我的妻,你識得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