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陰暗而潮濕,角落裡亮著火爐,一塊烙鐵被燒得通紅。
火光照著顧經年的臉,而他卻看不清坐在對面那審訊者的相貌。這種不對等的視線,能給受審訊之人增加許多心理壓力,繼而老實招供。
「說吧,劉闖是誰殺的?」
顧經年反問道:「你們覺得呢?」
「劉闖被顧繼業收買去殺你,他的死必然與你有關聯,聽說你從未學過武藝,而劉闖又是一個武師,可見,殺人的必是你的同伴。」
「好吧,我招。」顧經年道:「裴念。」
對面那個陷在黑暗中的審訊者身影一滯,似乎沒料到顧經年這麼輕易就招供了,一時反而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顧經年又道:「你們是為主和也好、軍權也罷,既要對付顧家,與顧繼業合作,不如與我合作,萬春宮是我去探的,我比那個蠢貨更能夠證明顧北溟有大罪。」
這份意外的主動,讓黑暗中的審訊者再次沉默了,他起身走了出去,並打了個手勢,讓那正在準備上刑的差役停下動作。
過了一會,謝鼎走了進來。
「走吧,提司要見你。」
顧經年手腳上的鐐銬被打開,走過幽暗的過道,漸漸走入燈火通明的廨房。
只見一男子坐在公案後,不怒自威,錦袍上繡著的狻猊彰顯著他開平司提司的身份。
兩人還是第一次見,顧經年不由仔細打量了對方。
「劉紀坤,取『正綱紀,肅乾坤』之意。」劉紀坤道:「你就是顧北溟那個私生子?」
「是,我不像劉提司有好名字。」
劉紀坤道:「你爹沒給你取?」
「俘虜所生,南越遺孽,用不到。」
「看來,顧家對你並不好?」
「是。」
「聽說你在藥鋪被虺蛭傷了,看著不像。」
「沒有,裴念故意扣押我罷了。」顧經年開門見山道:「我可以幫劉提司對付顧家,但有一個條件,不能牽連到已經外嫁的女兒。」
「朝廷法度,不容你討價還價!」劉紀坤正色叱道。
謝鼎則上前提醒道:「顧北溟犯的是謀逆大罪,族人若想免罪,除非立下檢舉之功。」
這兩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無非是看顧經年年輕識淺,打個官腔拿捏他。
顧經年卻不吃這些套路,道:「我不管法度規矩,條件能答應,我就給你們顧北溟謀逆的證據,不答應,你們就繼續從劉闖之死慢慢查,看多久能把一樁殺仆案查成謀逆大案。」
威風凜凜的劉紀坤與謝鼎都皺起了眉。
劉紀坤低下頭,看向卷宗上面記載的各種證詞,雖說宗寰、顧繼業很配合,可母子二人能給到的只有些宅門中瓜田李下的東西,辦別人夠用,但裴念好歹是大理寺少卿之女,憑几句造謠就辦她的罪,就是勉強辦到了,等與裴無垢交了手,閔遠修必聞訊趕回了。
相比起來,顧經年這個私生子要有用的多,且提條件並非壞事而是好事。
「我可以答應你,但你得說服陸晏寧不會礙事。」
「好。」
見顧經年如此乾脆,劉紀坤略感到些忌憚,問道:「那是你的生父、家人,你狠得下心對付他們?」
「得他們視我為家人,才會是我的家人。」顧經年道:「由我主動幫你們,總好過顧繼業被利用而不自知的愚蠢。」
「是個明白人,若你辦得漂亮,事了之後我可讓你換個身份進開平司當差。」
「謝提司。」
「不急著謝。」劉紀坤淡淡道:「你得先有用。」
謝鼎道:「說,你能供出顧北溟多少事?」
顧經年道:「首先得推翻在萬春宮查到的結果,主謀不是劉衡、崔晧,而是顧繼祖,他斷了腿又對朝廷不滿,想以虺蛭煉藥,並藉機行刺陛下。於是,使家將自雍國帶回虺蛭,交於劉衡煉藥,利用顧北溟與崔晧的舊情收買之,那些銀甲守衛則是驍毅軍中調來。」
「繼續說。」劉紀坤對這個結論很滿意。
「陸晏寧對顧繼祖的陰謀並不知情,因此西郊行刺全力護駕,可也察覺到了不妥,遂往萬春宮打探,顧繼祖知曉此事,讓我做了個局。」
「你?」
「既然提司會給我換個身份,我何惜以此身祭顧家。」顧經年道:「我與開平司緝事裴念情投意合,為她退了與侯府的婚事。得知顧家的秘密將要泄露,我與她謀劃,引陸晏寧看到所謂的『真相』,由她引陸晏寧去搬來三殿下作證,我則殺了劉衡、崔晧滅口,將顧家從此事中摘出來。」
「不錯,那顆虺心呢?」
「我交給顧繼祖了。」
話到這裡,謝鼎終於聽得混淆了,道:「等等,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虺心被你交給顧繼祖了?」
「是。」顧經年似乎笑了一下,「他吃了,長出了一雙腿來。」
謝鼎分不清他這是真話假話,狠狠瞪了他一眼。
劉紀坤卻能從這句話中聽出譏諷以及恨意,滿意地點點頭,道:「事實你捋得很清楚,便依此查證。」
可見劉紀坤心裡如明鏡一般,知道虺心沒落在顧繼祖手裡。
顧經年不由揣測,這位開平司的提司是否了解一些詳情,比如劉衡的下落。
「提司問你。」謝鼎道,「你要如何查證?!」
「讓我先見見顧繼業,我會讓他給出你們需要的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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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繼業沒有被刑拘,而是作為證人被安置在顧經年上次住過的衙內小院。
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卻還睡得著,聽得外面傳來兩聲慘叫才猛然驚醒,接著,門被推開。
「誰?!」
「我。」
月光照亮門外那道頎長雋永的身影,顧繼業很快認出了是顧經年,心中頓時浮上一層陰霾。
他不想承認,但他心裡清楚自己之所以收買劉闖殺人,是因為他竟有些嫉妒這個雜種。
嫉妒這個雜種分明什麼都得不到,卻還是不急不躁;不管往日怎麼廢物,關鍵時刻卻能保全家業;還能得到顧採薇、王清河、沈季螭等人的重視,而他們從來就看不起他。
「經年?」顧繼業故作驚訝,道:「你怎來了?你不會是殺進來的吧……」
「啪!」
話音未落,顧經年已一巴掌重重抽了過去。
顧繼業還在裝模作樣,右頰一陣生疼,直接被打得麻了,沒等反應過來,左頰又挨了一下,瞬間腫脹起來。
「你!雜種!」
兄弟情誼也不必演了,顧繼業當即大怒,起身便要扑打顧經年。
他從小得高手教習、武師陪練,不談學得是否用功,反正顧經年幾次偷看他習武都被趕了出去,兩人間必然是武力差距甚大。
然而,還未碰到顧經年,門外已有兩個鉤子衝進來,一把摁住了他。
「雜種!你?」
「再罵。」
顧經年反手又是兩巴掌。
這下直接讓顧繼業被抽得發了懵,臉上疼得發麻,加上對形勢的茫然,使得他愣住了。
「你……怎麼……」
「若非我讓裴念幫忙平息事態,顧家已經被你害死!」
「什麼?」顧繼業愈發不解。
顧經年甩手將一份卷宗劈頭蓋臉地砸在他頭上,叱道:「蠢材,你雇兇殺我,你向開平司揭發我與裴念的關係,你當你聰明?好啊,賣了我,看誰再給長兄辦事,那一樁樁一件件掩不住,大不了一起死!」
「你你你……到底何意?此事又與長兄有何相關?」
「呵。」
顧經年嘴角勾起一聲冷笑,湊到顧繼業的耳邊,輕聲道:「你當西郊行刺、萬春宮練藥的幕後主使者是誰?我一直在為誰辦事?」
一瞬間,顧繼業瞳孔放大,腦子裡浮出一個想法,嚇得他身子一個激靈,差點要尿出來。
「不,不會吧?不會是長兄?」
顧經年又笑了。
見了這笑容,顧繼業如遭雷劈,終於明白了一切。
原來,顧家不是被冤枉的,那個終日隱居在深宅大院裡的殘廢顧繼祖是真正的逆賊。
怪不得,顧繼祖每次都護著顧經年,實則是在操控這個雜種做事啊。
「經年,我錯了。」顧繼業的聲音有些嘶啞,小心翼翼地伸手拉著顧經年的衣襟,道:「我犯了糊塗,我此前不知道,長兄怎麼能……我們是一家人啊,現在怎麼辦?還瞞得住嗎?」
他越說越害怕,聲音里漸漸帶了哭腔。
「經年,你別不說話啊,我……我以後都聽你的,你是我的兄長,這麼大的事,你還能瞞得住嗎?我只把你的事告訴了謝緝事,堵他的口還來得及嗎?」
終於,顧經年再次開口了,溫柔地拍了拍顧繼業的臉。
「你猜,我為何來告訴你這些?出了事,家裡總得有人擔。」
「別。」
顧繼業背脊一涼,襠下反而感到一陣溫熱。
淚水不受控制地滾滾而落,他死死攥著顧經年的衣襟不敢放手。
「求你了,我們是骨肉至親啊,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你能到這裡來,裴念能量一定很大,多保我一個,不難的,劉闖是翠兒殺的,其它事……其它事我們推一個別人出來擔,讓老八來擔吧?反正他腦子壞了,活著也是痛苦。你還想要什麼?我都給你,我才知道你真的好厲害,顧家多虧了有你,我以前真是昏了頭了。」
一直苦苦哀求了很久,顧繼業哭到氣都喘不上來。
「閉嘴。」顧經年道:「你只需說,你向誰檢舉了我、給了多少證據,我與裴念會去解決,若解決不了,你便等死吧。」
「是,是……」
過了一會,顧經年離開,屋門再次關上,落了鎖。
謝鼎從頭到尾聽了兄弟二人在裡面的對話,如實稟報給了劉紀坤。
「如此一來,顧繼業內心對顧繼祖是幕後主使之事深信不疑,便成了能指證顧家的證人。」
「不錯。」
劉紀坤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對顧經年的積極配合感到了意外之喜。
他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個有能力又願意對付顧家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