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玉筷被放在了案几上,沈季螭像是忽然失去了食慾,許久沒說話。
顧經年思忖著他那句話的含義,最後道:「我不信。」
沈季螭道:「我知你不會信,你雖未學過武藝,但稱得上強,在你想來,你的母族一定很強大。可莫忘了,天地萬物,相剋相生。」
顧經年依舊搖頭。
「你是顧北溟的兒子,還算健壯,但一定有人會疑惑為何顧北溟能有你這麼文弱的兒子,因為你的生母真的很柔弱、溫順,手無縛雞之力。彘人大多如此,男少女多,男子往往活不過二十歲,女子往往被充作肉食以及……」
沈季螭沒有把這句話說完,而是道:「當年南越曾以一支五百人的精銳偷襲大瑞,轉戰千里而不帶一粒糧食,軍糧只有一個彘人。你知道的,每天把她的肉割下來,取之不盡,食之不竭。」
顧經年的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他雖有極強的自愈能力,但每一次受傷,所遭受的疼痛並沒有絲毫減輕。
因此,他無法想像當一個彘人成為軍糧,算是活在一個怎樣的地獄中。
沈季螭注意到了他顫抖的手,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彘人得反抗,可他們太柔弱了,而且他們大多會成為瘋子……人這一生,所能承載的痛苦都是有限的。」
這是顧經年唯一能理解的一件事了。
也許就連他也早就成了個瘋子。
「彘人或許反抗過吧,被包圍於大火之中,但據我所知,彘人逐漸凋零是因其繁衍艱難,像你這般雜合而出的幾乎沒有過,所以,你哪有什麼族人?你只有親人。」
顧經年道:「你在騙我。」
「隨你相信與否。」沈季螭道,「彘人之事少見於記載,無非是有違仁道,顧北溟一直不願告訴你,想必是覺得……太殘酷了。」
話到這裡,顧經年心裡已有了強烈的預感,覺得沈季螭說的是真的。
怪不得顧繼祖吃了他那麼多的肉,一點藥用都沒有,因為他只是可食的肉。
他隱隱還覺得有哪裡不對,但一時想不出來。
「那我的生母……」
「早便瘋了,顧北溟不忍她被充作軍糧,親手燒死了她。我本不該與你說這些,是你自己查到了彘人,那與其再瞞下去,不如你早點想開。我知你一時難以接受,但實情就是如此,你若到了軍中,除了肉盾、軍糧,多的是你想不到的利用彘人的辦法。除了顧北溟,我是少數願意保你之人,婚約是你最好的出路,你好好考慮。」
言盡於此,沈季螭不再多說。
好一會,顧經年回過神來,自嘲一笑,端起案几上的酒杯敬了沈季螭一杯。
「不論如何,我該多謝侯爺。」
「你是該謝我,但我只要實在的,沈家能保你,且沈家願意接納你的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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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定侯府另一邊,阿沅提著裙擺匆匆跑過長廊,不小心撞倒了兩個燈架,終於氣喘吁吁地登上了小閣。
「姑娘,顧公子來了。」
「哼,他來做什麼?」
「備了禮來的呢。」阿沅道,「聽說顧家沒事了,也許他之前退婚是因為顧家遭了難,現在想重續……」
「我可不想重續。」沈靈舒迅速掐掉了後面的話,道:「見也見過了,他就不是我心目中如意郎君的樣子。」
這點,阿沅是知道的,她家姑娘喜歡那種文武雙全、出將入相的英雄,相貌、出身倒是其次,重要的是男兒需有志氣,立大功業。
「奴婢懂得,顧公子那種淡漠無禮之人,姑娘肯定是看不上的。」
「那你還來多嘴。」
「奴婢就是覺得,顧公子好像很喜歡姑娘,一往情深的樣子。」
這句話讓沈靈舒有些動容。
她遂趴在窗口,托著腮,有些苦惱起來。
腦海里又想到了那夜,顧經年為了救她而義無反顧地擋在怪物面前,她還為此哭過,後來聽聞他沒事了才覺得彼此扯平。
這幾日,好不容易把情緒平息了下來。
「奴婢聽聞,前幾天顧家還來人重新說媒下聘呢,侯爺沒答應,今日顧公子就親自登門了。」
「是他退的婚,還說什麼媒,下什麼聘。」
「還不是見了姑娘的花容月貌,放不下了。」
原本已平靜下來的心緒又被打亂了,沈靈舒不由苦惱,顧經年對她如此深情該如何回報。
她其實明白他退婚是出於無奈,又承了他的救命之恩,總避著也不妥當……這般想著,她做了決定。
「我去找他當面道謝,然後與他說清楚。」
「啊?」
阿沅見姑娘說走就走,連忙跟上,心中卻有些遺憾。
她其實覺得顧經年還不錯,至少長得好看,又能入贅到侯府來,雖然話少,看著也不像難伺侯的。可惜,姑娘是要去說清楚的。
主僕二人跑到前院,遠遠便見少年郎心事重重的背影。
「顧經年!」
這次,顧經年依停下了腳步,回過頭。
少女在秋日的花圃間如蝴蝶般飛舞而來,最後氣喘吁吁地在他面前停下。
「好累……你等等。」
「嗯。」
沈靈舒支著膝蓋,抬頭看去,很明顯地感到顧經年不開心。
她便想到方才阿沅說的,她爹拒絕了顧家的提親。
「你……很失落嗎?」
「有些吧。」顧經年問道,「怎麼了?」
他語氣依舊淡漠,這次,聽在沈靈舒耳里,卻是不一樣的感受。
沈靈舒心想,看來他真的很喜歡自己。
於是,她又有些心軟,抬起手,拍了拍顧經年的肩。
「也不用難過,我……我知道你的心意。」
顧經年愣了愣,失落與茫然的眼神泛過一絲驚訝。
沈靈舒看得呆了呆,覺得自己一句話,就在少年那波瀾不驚的眼眸中投出了漣漪,心意便有些動搖了。
她雖然有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形象,但從來沒有明確的誰,只是一直盼著未婚夫顧經年符合。
但似乎不符合也沒關係吧?他畢竟有那份很深的情意在。
「沈姑娘,你可能誤會了……」
「那就再給你個機會,也許你再努力努力,我就嫁你了呢。。」
沈靈舒語速飛快,說罷,也不管顧經年是什麼反應,背著手轉身就走掉了,故作灑脫。
顧經年站了一會,忽笑了笑。
他不得不承認,今日沈季螭的一番話他聽進去了,並改變了他一直以來的某些想法。
如果不能在中州之外尋找到自己的家園,也許聽從他們的安排是最好的選擇。
就像鳳娘說的,從今天起,學著像平常人一樣生活。想必會有許多「可惡」與「甚煩」之事,但至少他今天覺得沈靈舒沒那麼聒噪了。
這想法是第一次出現在顧經年腦海中,他有些不適應,決定回書院再考慮考慮,也問問宋璋,關於彘人那些事是不是真的。
這個傍晚,呼嘯的秋風似乎稍微平靜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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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平司。
裴念步入提司堂,向上首那名年邁的男子抱拳行禮。
「提司。」
「不必多禮。」徐允撫著花白的鬍子,笑容可掬,道:「這次的案子,你辦得很好,結案很利落。很快就會對你有所嘉獎。」
「多謝提司。」
裴念反而有些擔心。
她今日一直在疑惑為何案子結得這麼快,因她最清楚,她的卷宗上其實有很多漏洞,尤其是涉及到顧經年的部分。
對接下來的覆審、核查,她已做好了一些應對,沒想到全都用不上。
「敢問提司,依規矩……」
「非常時節,莫提規矩。劉紀坤勾結逆賊,對南衙的影響很壞,莫再生波瀾。」徐允道,「還有,往後莫再碰籠人,那是禁忌。」
「是。」
裴念雖有不解,卻也安心了些,下一刻,一句話落入她耳中。
「你與顧經年很熟悉嗎?」
「調查過他,並與他配合辦過案。」裴念平靜地應道。
「這裡有份文書。」徐允說著,緩緩拿起一個捲軸,「拿著,儘快辦吧。」
裴念上前接過,知它必與顧經年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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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顧家內堂,宗寰正一臉怒色地看著跪在面前的顧繼業、宗婀。
「你們做的好事!」
咬著牙啐了這一句,宗寰恨聲道:「可知鉤子如何拿你們的破事威脅於我?逼我出面承認指使下人詆毀顧經年與裴念,我堂堂將軍夫人,出身名門,造謠一個繼子?」
「娘,我與二嫂才是被造謠的啊!」
顧繼業一臉無辜,欲哭無淚的表情,道:「那雜種與女鉤子的姦情才是真的,他親口對我承認的。現在他們為了遮掩他們的事,卻拿我當幌子,我真是冤死!」
「說這些還有何用?」
宗寰既不願出面承認,又心疼兒子的名聲與前程,兩難之下,唯有把氣撒在宗婀身上,起身踹了她一腳。
「都怪你好端端地犯賤!」
「姑母,我冤枉啊……」
三人還在埋怨,卻有奴婢跑來,稟道:「夫人,不好了!公門又來人了。」
「怎麼回事?!」
宗寰仔細問了,好一會才知是開平司緝事裴念登門,稱找顧經年,遂向奴婢問道:「那豎子回來了嗎?」
「奴婢不知。」
「讓你盯著,你到底有何用?」
宗寰氣極,乾脆親自去見,大步走到外院,卻見一眾僕役圍在那兒竊竊私語。
而就在側門處,剛回府的顧經年就站在裴念對面。
只見裴念手持一紙公文,就以平平常常的語氣道:「今召顧經年入開平司任巡檢,即日任職,不可耽誤……接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