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僻靜,小門處掛著的兩盞燈籠並未點亮,因顧繼祖夜裡是不出門的,也不希望被人打攪。
但這夜,有「篤篤篤」的敲門聲頗為規律地響起。
院內的一間獨立小屋中,苗春娘已抹掉了唇上的胭脂,正坐在銅鏡前拆掉了髮髻,梳著如瀑的長髮,只聽婢女在門外道:「少夫人,顧經年來了。」
下意識地,苗春娘準備把頭髮再挽起來,須臾卻道:「他這次是來找公子的。」
「公子已睡下了。」
「我去問問。」
苗春娘簡單地扎了頭髮,披衣往顧繼祖的住處而去。
長廊盡頭是一處頗顯神秘的屋舍,門口趴著一條體型巨大的獵狗,年紀已經很老了,皮毛斑駁,據說曾在戰場上救過顧繼祖的命,聞著他的氣味把他從死人堆里找到的。
雖然在外人面前,總是苗春娘推著輪椅,可事實上,苗春娘在顧繼祖心裡的地位遠遠不如這一條老獵狗,也比不了幾個老僕。
小小翼翼地繞過老獵狗,她敲了敲門。
屋內有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少夫人,公子已睡下了。」
「是顧經年來了。」
門內,老僕沒有應話,轉身走進了黑暗中。
顧繼祖沒有睡,正坐在輪椅上,手捧著一個空空如也的藥碗發呆,也不知在想什麼。
在他對面,麻師小心翼翼地蹲坐著,不敢打擾了顧大公子沉思,待聽得稟報,他小眼珠迅速一轉,壯起膽子提醒道:「公子,藥材缺一不可,還是得讓他一起去邊塞。」
「嗯。」
顧繼祖沉悶地應了一聲,這才讓人去把顧經年帶來。
不一會兒,隨著屋門外幾聲低沉兇狠的狗叫,顧經年到了,苗春娘反而沒有資格入內,送了人就退下去。
在這個院子裡,她並不像是少夫人,更像是一個婢女。
「若我沒記錯,這還是你第一次主動來見我。」顧繼祖道,「有事嗎?」
「顧繼業想讓你給吏部郎中打聲招呼。」
「有正事嗎?」
顧經年看了一眼麻師,又看了眼顧繼祖手裡的藥碗,難得關心地問道:「你在喝藥?」
「是啊,麻先生為我開的治腿的藥。」
顧繼祖平平淡淡地應著,說得好像只要喝了藥就能再長出一雙腿來。
顧經年沒心情與他開玩笑,看了一眼麻師,想到這傢伙既不可能把纓搖餵給顧繼祖,要治顧繼祖的腿,那就只有學黃虎了。
他遂問道:「強身健體的藥?你想給自己種虺蛭?」
顧繼祖雙手摩挲著藥碗,抬頭看了他一眼,道:「如果我打算這麼做?你願意再餵我一點血嗎?」
顧經年無語至極,終於笑了出來。
「你他娘真是個瘋子。」
「我是瘋子。」顧繼祖毫不諱言,「我早就瘋了,但你知道我有多想再站起來嗎?不,你永遠不可能感受到!」
「咣!」
他猛地把手裡的藥碗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瓷亂濺。
再抬首,顧繼祖一向平靜的表情已完全失控,變得扭曲、猙獰、憤怒。
他瞪著顧經年,雙眼通紅。
「你這樣的廢物,根本不了解我從小到大有多拼命,習文練武,孜孜不倦,我本該站得很高很高,立不世功業,比所有人都耀眼。可這十多年,我枯坐在這裡,看著別人不斷成就,內心的失落……罷了,我也不需要你懂,只需要你一點血肉。」
千言萬語又歸於沉默,顧繼祖內心的波瀾才翻湧起來,很快又意興闌珊。
與顧經年這種斷了腿也能長出來的怪物談心,實在是沒什麼意思,不如說些實在的。
「好啊。」
倒沒想到,顧經年應得很乾脆,道:「但問題不在於你要長出虺心時能否吸食到我的血肉,而是你能活到那時候嗎?」
「黃虎能,我就能。」
「你只看到黃虎一個,你沒看到死了上萬人。」
「我身為將門子,最不怕的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顧繼祖道。
顧經年道:「別人一將功成萬骨枯是為了開創太平,你是為了自己站起來,殺多少人也再所不惜。」
「說得好像你在乎一樣。」顧繼祖淡淡道。
顧經年確實不在乎死多少人,因為那些大道理,顧北溟從來只教過顧繼祖,而他最多只是偶爾旁聽到一兩句。
反正從來沒有人要求他要心系蒼生。
「那好,具體打算如何做?」
「我以為你是來阻止我的。」
「我有自知之明,我不過是你的藥材,豈能阻止得了你?」顧經年道:「我會與裴念說,已經說服你放棄那些瘋狂想法了,但事情你做得隱秘些,莫牽連到顧家。」
「我知道。」顧繼祖道:「只要四娘能安然生產,你不會管我想做什麼,對吧?這是你唯一的要求。」
聊得好好的,他忽然刻意強調了這句話。
顧經年的臉色一冷,感覺到他的威脅之意,眼底再次浮出了恨意來。
「有時我很羨慕你還有軟肋。」顧繼祖喟然嘆惜:「不像我,已經沒有任何在乎的人了。」
「說你的計劃吧。」顧經年語氣更冷峻了幾分。
「別的你不用管,準備一下,時間到了,我會帶你去邊境。」
「你知道有多少人盯著我嗎?」
「他們盯著你做什麼?」
「大藥師與其背後的勢力在找另一個『藥材』。」顧經年道,「不是你想要的藥材,功效與你無關。」
「知道了。」
顧繼祖也感到有些為難,要帶走顧經年必然引起籠人、開平司,以及諸多勢力的注意。
瑞國嚴禁煉術,哪怕他是大將軍長子、曾立下大功,一旦被發現做出這等事,身敗名裂是小,抄家滅族是大。
趁著顧繼祖沉思的當頭,麻師卻是悄然給顧經年遞了個眼神,一根手指輕輕搖了搖,接著兩隻手指動了動,做了一個走路的動作。
顧經年於是明白過來,麻師並不想要養虺,而是想要利用顧繼祖前往邊境一事,把纓搖送走。
過了一會,顧繼祖手指敲了敲輪椅,開口道:「不急,待我做好準備,你近來少惹些事便是,最好把開平司的官職辭了。」
「好,府里有不少旁人安插的眼線,清理一下吧。」
「我會辦。」顧繼祖以往不管這些事,但一開口,語氣天然就帶著自信。
顧經年又問道:「若不得父親支持,此事你只怕做不成,你會告訴他嗎?」
「你不必管,去吧。」
顧繼祖這般說了一句,黑暗中的老僕就現了身,站在顧經年身後。
這老僕武藝高強,顧經年小時候常想,等熬死了這個老東西,他就要殺了顧繼祖,這麼多年過去,老僕更老,但似乎更強了。
出了屋門,老獵狗站了起來,發出低沉的咆哮。
顧經年小時候與這條狗搏鬥過,那時候他還沒有狗高,被咬得支離破碎,從那以後,這狗覺得他軟弱可欺,每一次見他都想要撲上來撕咬。
黑暗中,唯一的亮光來自苗春娘手裡的燈籠,把她那婀娜的身影照得朦朦朧朧,更添幾分美感。
她接了顧經年,離開了壓得人透不過氣的堂屋,走到她的小屋前,停下了腳步。
顧經年差點撞了上去,及時止住了身子,只聞到一縷淡淡的香,以及幾根髮絲拂過他的臉,然後,一隻柔荑握住了他的手。
「放鬆一下?」苗春娘問道。
她的聲音很輕,語氣很平靜,沒有任何特意誘惑的意味,也沒有撒嬌、討好、命令,就只是朋友之間的輕聲詢問。
「不了。」顧經年道,同樣是平靜的語氣。
苗春娘嘆道:「並沒有別的任何人能讓我抱一下,放心吧,他不管我們的。」
「不了。」顧經年道,「萬一與你有了感情,我就是個蠢貨。」
「放鬆一下,能有什麼感情。」
苗春娘嘴角噙起一絲譏諷,也不知是在自嘲,還是嘲笑他。
她送顧經年出了院門,見院門外一片漆黑,把手裡的燈籠遞了過去。
顧經年沒接,徑直走掉了。
院門又緩緩關上,美麗而孤獨的女子提燈的朦朧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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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繼業並不敢離顧繼祖的院子太近,等在遠處的小徑上,見顧經年出來,迎上前問道:「怎麼樣?」
「兄長沒表態,應該在考慮。」
「他得考慮多久?」
「不知道。」顧經年應了,抬頭看看庭院裡的樹梢,道:「把家裡的鳥全都趕了吧,嘰嘰喳喳,吵到我睡覺了。」
說罷,顧經年揮退顧繼業,自回了屋。
他閉上眼,靜下心來,漸漸能感覺纓搖就在附近。
最開始,他卷進這些事,因為顧家被冤枉了。他還編了一番話嚇唬顧繼業,沒想到一語成讖,顧繼祖真打算付諸實踐。
在這弱肉強食的世道中周旋,他也受夠了,終於有了一個初步計劃。
利用顧繼祖,剷除掉旁人留在他身邊的眼線,找到纓搖,送她遠走高飛;大藥師一直盯著纓搖,必有動作,則利用籠人找出他來,與裴念聯手除之;至於顧繼祖,勸是勸不住了,到時可利用梅承宗殺掉,以免帶來禍端,反正早就想殺他了;最後,再利用梅承宗與徐允的矛盾,讓他們自相殘殺。
那些強食者利用他,他則反過來利用他們。
夜裡,顧經年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像今日聽說過的那個在越國舉義的人彘一樣揭竿而起,把那些帶給他威脅的人全都殺了,於是,他頓覺輕鬆下來。